第二百一十七章
畢得閑手持旅遊攻略遊秦淮河妓館, 被杜萱偶遇了個正著。二人終究還是纏纏綿綿混完了一整日。
薛蟠知道杜大小姐有幾分急性子,幹脆在家等著。橫豎這個麻煩蔣二郎在京城就給自己安上了,遂命人往小門廳送了幾盆新鮮的菊花。不多時杜萱果然翹班來了。
看了眼她興致勃勃的模樣,薛蟠沉聲道:“杜姑娘, 換個男人吧。”杜萱一愣。“畢得閑簡直是典型的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他若想跟你斷得幹脆,你們偶遇時他就該當即打道回府。偏他還跟你說什麽‘不要當掌櫃’的話,分明就是吊著你。”
杜萱皺了皺鼻子嘀咕:“早告訴你他喜歡我的。”
“早告訴你他喜歡你有限。”薛蟠道, “不會為你做任何改變。包括不會娶你。除非你……”
杜萱立時說:“除非我什麽!”
薛蟠嚴肅的說:“除非你早早就想清楚, 隻能做他的姘頭, 對其他的不抱奢望。如此日後就算後悔, 自己選的路自己活該,也算是一種願賭服輸。”
杜萱怔了半日,一字一頓的說:“他、喜、歡、我。”不待薛蟠開口,她先搶著說, “你這和尚不喜歡他,肯定說他壞話,我不要聽。”
“我沒否認他喜歡你, 他是喜歡你。”薛蟠也一字一頓道,“隻不、想、娶、你、罷了。你若心甘情願一、輩、子、做他的姘、頭, 也是一種選擇。”
杜萱咬牙道:“我非要他娶我不可。”
“你想用祖父和母親的權勢逼迫他嗎?那他可能就逃去長安了。”薛蟠齜牙, “不要小看一個二十七八歲、不會走路的錦衣衛千戶。”
杜萱眼神幽深默然不語。薛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以愛情為人生目標的小姑娘, 兩輩子他都見過很多。杜萱出身特權家族、有童年陰影、又被母親放養, 千裏追前男友不是什麽稀罕事。但她數次鬧著要去天上人間就不大正常了。再如何那裏也是妓館, 是男人挑女人玩的地方;她母親妙容道長雖風流, 也是自己翹著腳挑男人玩。
方才這姑娘的神色,顯見知道畢得閑做著什麽差事。江南錦衣衛一直想把細作送入天上人間,一直送不進來。在古董鋪子做了一個多月還不知道消防銅瓶是做什麽使的,錦衣衛不會這麽沒觀察力。則隻能是有人攛掇她幫忙。錦衣衛上峰不會對下頭的工作細節如此了解,嫌疑人隻剩下三個:魏慎、畢得閑自己和娘家沒錢修省親別院的阮貴人。介於魏慎離開江南前明顯消極怠工,暫且排除。
若是畢得閑,除了嚴防死守再無法子。
阮貴人身為犯了案的高官女兒,前半生一帆風順,而後一落千丈。本以為自己聰明美麗舉世無雙,加入錦衣衛替自己和家族謀個前程。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才剛開始冒充薛老爺遺珠她便一直碰壁。誰知進宮後竟然這麽短的時間爬上貴人之位,之前的碰壁像個錯覺,心態很難不膨脹。偏她又實實在在當過琴妓上過海捕公文。阮貴人怕是對賈史薛這幾家皆又恨又怕。若能搬倒一兩家,與她而言倒也能踏實些。
隻是阮貴人業已身處深宮,妙容道長出家多年且是那麽個性子、不大可能沒事帶著女兒上紫禁城溜達玩耍,出麵攛掇杜萱的必另有旁人。
“杜姑娘。”薛蟠正容亢色道,“你換身衣裳,跟貧僧去一個地方。”乃站了起來。
杜萱稍稍茫然,不由自主站起了身。薛蟠喊人取來一套小廝的衣裳。杜萱換好後掏出菱花鏡來照了照,還挺有趣,撲哧直笑。
二人出門,沒用杜萱的朱輪華蓋大馬車,而是讓她上了一輛薛家的青頂小馬車,薛蟠自己扮作車夫。馬車一路出了金陵城西門,磕磕絆絆的走了一段路停下來。“煩勞杜姑娘下車走路。”薛蟠道,“前頭太窄,馬車過不去。”
杜萱掀開車簾子一瞧,眼前殘垣斷壁荒涼蕭瑟,一股難以言說的黴臭味撲麵而來。乃驚呼:“這是什麽地方!”
“貧民窟。”薛蟠道,“每個城市都有,京城也有。”
杜萱有些遲疑,可來都來了,磨蹭半日終究下了車。這才發現馬車停在一條入口極狹的小巷前。薛蟠正色道:“裏頭的味道更難聞,卻有數百人住著。杜姑娘,你可以不進去;但如果進去,你必須做到不掩口鼻。因為大人都出去乞討和做事了,如今裏頭都是孩子,那會非常傷他們的自尊。”
杜萱神色掙紮。良久,咬牙道:“師父領我來總有緣故。進去就進去。人家活得,我還看不得麽?”
薛蟠麵上露出一絲欣賞:“得此念頭,杜姑娘比我想象中有救。”杜萱橫了他一眼。
二人遂走了進去。隻見這巷子滿地碎石亂瓦,兩邊皆是殘破矮房、岌岌可危。許多孩童就在半塌的牆頭和丟滿瓦堆的屋院爬著玩兒。看來了外人,個個伸頭張望。
薛蟠道:“這些房子皆年久失修,主人早搬走了。遇上打雷下雨的天兒,倒塌了幾間屋子、壓死幾戶人家本是尋常事。”
杜萱霎時掉下淚來。半晌道:“那屍首怎麽辦。”
“不怎麽辦。”薛蟠道,“你看見的那些塌掉的屋子裏頭多半都壓著屍骨。”
杜萱眼睛不由自主看向前方一座廢墟,雙腳顫顫再邁不動步子,腹內一陣翻江倒海。乃急忙雙手緊捂住嘴,眼淚跟淌水似的往外流。
二人默然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薛蟠看她情緒稍安了幾分,接著說:“你隨便喊一個孩子來,貧僧問他幾句話。”
杜萱呆立半晌,帶著哭腔道:“師父是想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麽?”
“非也。”薛蟠道,“那隻需帶你去亂葬崗就行了。貧僧有別的事想讓你知道。”杜萱滿臉都是糾結。薛蟠輕歎道,“若想裝聾作啞,回去當作今兒沒來便是。”
杜萱咬牙道:“也罷。”
抬目望去,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子像小猿猴似的往旁邊的空屋頂上爬,她便伸手指了指。薛蟠招手喚他二人下來。小子們飛快跳到他們跟前。
薛蟠問其中一個:“小哥兒,你家是何時來的這兒?”
小子道:“前年。”
“之前在哪兒住?”
“在江陰府。”
“為何來金陵?”
小子癟癟嘴:“家裏發水災,沒糧食吃,我爹就把田地賣了來金陵找活做。”
薛蟠點頭,又問另一個。“你家是何時來的?之前住在哪兒?”
這個道:“大前年就來了。我們原本在洪澤。因給祖父治病被大夫騙光了錢,隻能來此。”
杜萱嘶喊道:“為何不去官府告那庸醫!”
薛蟠給了她一個明晃晃的關愛智障的眼神:“你還真是何不食肉糜啊。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杜萱兩眼一黑險些跌倒。薛蟠從懷內摸出幾個銅錢給了兩個孩子。孩子齊聲道謝轉身要走。杜萱喊道:“且等等!”說著伸手去摸自己懷內。
薛蟠厲聲喝到:“住手!”乃向兩個孩子道,“走吧。”孩子們都知道杜萱欲再給他們些錢,有些戀戀不舍。薛蟠道,“莫貪婪,你們隻能得這麽多。再多必被人搶個精光一文不剩。走吧。”兩個孩子這才一步三回頭磨蹭著走了。薛蟠方向杜萱道,“他們實在窮的厲害。若給得多,肯定舍不得白白讓人搶走,說不定就被打死了。”
杜萱喃喃道:“師父,咱們走吧。”
“成。”
二人遂轉身往後走。杜萱雖搖搖晃晃的,卻走得比來時快得多。出了巷口,深深吸了口氣,須臾又淚流滿麵。乃逃也似的爬上馬車。
薛蟠也坐上車夫之位,卻並不動韁繩,掛起門口的車簾子、雙眼看著裏頭拭淚的杜萱。“對了,你不是認識蔣二郎嗎?他眼下正在做著一個組織叫京師慈善會,專門收容幫助京城貧民窟的女娃兒。”
杜萱尖聲道:“為何隻幫女娃兒?”
“因為貧民人數太多,他並沒有能力全部都幫。女娃兒比大人和男娃兒都容易死,或者說容易被放棄。”薛蟠悠悠的說,“比如父母出去要飯,隻要到了半碗。先給兒子吃,再給老子吃,最後母親吃兩口,實在輪不到女兒。所以女兒就餓死了。”
杜萱怔了怔,喊道:“女兒為何就最後吃!”
“咦?這有什麽奇怪的?”薛蟠瞟了她一眼,“從古至今舉國上下都是如此。你當人人都跟你母親似的、有個做王爺的老子啊。女兒日後要出嫁,早晚是別人家的人,也不過是養大了換聘禮而已。兒子都要餓死了,養聘禮何用?杜姑娘,尋常人家的女孩兒其實跟窯子裏粉頭相差不大,皆是貨殖毫無區別。”
杜萱牙齒咬得咯吱響,渾身冰涼。
“方才那兩個孩子。一個是家裏遭了災,非但沒有得到朝廷救濟,反倒被人趁火打劫、以低價買走了他們的土地;另一個分明受了騙,也拿不到賠償、傾家蕩產。他們是男孩子才能活蹦亂跳。他們的姐妹要麽已餓死,要麽就被賣去做粉頭或是奴才了。偏沒有人為他們主持公道。”
“如今的朝廷之上,絕大多數都是這樣的官員。而你祖父杜禹老大人卻是個珍惜物種。你雖不喜歡他,總不能否認他是個正直的好官吧。”
杜萱默然。
“你說我不喜歡畢得閑。我是不大喜歡他。雖然我知道他有他的難處、且比普通人難得多,雖然我知道朝廷不能沒有錦衣衛。比起杜禹老大人,他的差事終究不是為善。當然,也不是為惡。可他的驚世之才若使在為善上,說不定能救很多人。我對畢得閑有種明珠暗投的惋惜和感慨。”
杜萱依然不言語。
“如果舉國官吏皆是令祖父這樣清正廉明的,貧僧才懶得管你們家的閑事,你氣死他與旁人什麽相幹?少了個杜禹,還有趙禹錢禹孫禹。可你若氣死了他就沒有另一個杜閣老來製衡朝政,肆意妄為的官員就更多、或是更加肆意妄為。像方才那樣的孩子也就更多。故此我不能巴巴兒看著你氣死他。”
杜萱終於開口了。“我何嚐要氣死他了!”
“你幾次三番的想進天上人間,不就是想做他不高興你做的事?他那愛麵子如命的老古板,若被醃臢小人嘲笑孫女在妓館掛牌,會不會氣得吐血?”
杜萱跌足:“我根本不是為了氣他!不與他什麽相幹!”乃看了薛蟠一眼。見薛蟠滿臉寫著“你說什麽是什麽吧”,愈發急得咬牙直拍車廂。
想了半日,薛蟠道:“這樣吧。你們小姑娘的心思貧僧也不方便聽。而且我覺得你傾吐給畢得閑也不合適。反正他眼下肯定不會娶你的。你回京去,把心思說給你堂姐太子妃娘娘。貧僧相信,一個能做太子妃的女人一定很優秀。她如今已落發出家,正可以安生做個知心大姐姐。”杜萱眼神流露出一絲不屑。薛蟠搖頭道,“杜姑娘,你小瞧了她。”乃放下車簾子,正坐上車夫之位,揚鞭驅馬走了。
回到薛家,重新坐在小門廳,薛蟠將他二人先頭說的“建議你換個男人”那番對話和情形拿紙筆寫下來,遞給杜萱看。杜萱挑眉。“何意?”
“沒錯吧。”
杜萱看了一遍。“沒錯。”
薛蟠拿起筆在“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九個字旁邊劃了條線,吹幹墨跡折了隻千紙鶴,笑嘻嘻道:“刺激他一下。”喊來個小子,命將之送去老孫客棧給畢先生。杜萱在旁看著,沒攔阻。
次日杜萱依然沒去上班。
又過了兩天,捱到黃昏什麽事都沒發生。杜萱起身帶上兩三個人,跳上馬車直奔城北安居裏。
順溜上樓,才剛進屋門尚且沒來得及說話,畢得閑劈頭就是一句:“你知道我是錦衣衛?”
杜萱一愣。“知道。”
“誰告訴你的。”
“高家的二嫂子。”
“哪個高家。”
“……刑部尚書高昉大人家。”
“砰!”畢得閑重重拍了下車扶手,嚇了杜萱一跳。他扭頭吩咐仆人,“走,去薛家。”
杜萱忙說:“去薛家做什麽!”
“找薛蟠幫忙。”
杜萱嗤道:“那和尚不喜歡你,不會幫你的。”遂將他們前兩日去貧民窟之事說了。
畢得閑聽罷怔了許久,長歎苦笑。“走吧。”他道,“一同去見小和尚。我和他都想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