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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話說畢得閑拉著裘良來天上人間套話, 小和尚隨口提起早年遇上的一位乞丐。裘良慨然道:“此人怕是有什麽過往。”


  薛蟠道:“人生際遇萬千,無不艱難。鳳凰有鳳凰的活法,螞蟻有螞蟻的活法。縱然鳳凰跌落地麵淪為螞蟻,他自己願意就好。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過不去就過不去吧,何必強求。”


  畢得閑立時問道:“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此言何意?”


  “例如, 有個男人因吃醉酒沒看好爐子致家中起火, 孩子悉數沒了。後來他一輩子渾渾噩噩, 不論如何振作不起來。”


  畢得閑愕然, 顯見沒想到他會說這個。倒是裘良道:“這般人我也見過。失手誤殺了朋友,也是不論如何都過不成日子。”


  “還有奧賽羅。此人是個戰無不勝的將軍,一時聽信讒言腦子犯渾害死媳婦,遂自盡了。”


  畢得閑問道:“求教師父, 這是哪朝的將軍?”


  “約莫二百年前威尼斯公國的。”


  畢得閑一愣:“此國在何處?”


  薛蟠拿起案頭一個鈴鐺搖了幾下,門外進來一個小丫鬟。“去我書房取份世界地圖,再拿多寶格上那對藍色的玻璃花瓶兒來。”小丫鬟答應著走了。薛蟠稍稍有點自得道, “我朝士子多半瞧商賈不上。然我們商賈卻是對世界了解最多的。”


  裘良哼道:“是是,你什麽都知道。”


  不多時小丫鬟捧著地圖來了, 身後還跟了另兩個丫鬟、手裏各捧一隻湖藍色的玻璃花瓶。遂將地圖鋪在案上, 薛蟠指道:“我朝在此。”


  裘良大驚:“我朝這麽小?”


  “我朝極大。”薛蟠道, “然世界更大。”又指道, “這一點兒就是威尼斯公國。”


  裘良瞥見那塊地圖後神色蔑然。


  “嗬嗬。”薛蟠望著他假笑道, “就知道你們會瞧人家不上。威尼斯地方雖小, 航海業卻曾經風光一時。這樣的玻璃,咱們眼下燒不出來吧。他們的玻璃產業已經稱雄世界多年了。我家裏有緹香·韋切利奧先生的油畫。他在威尼斯學藝成名,可以算是威尼斯人。不過你們肯定看不習慣他的畫。”


  畢得閑拿起一隻花瓶細看良久,讚道:“好東西。”


  裘良也道:“咱們委實做不出來。區區小國倒有點子本事。”


  正說的熱鬧,老鴇子進來了。乃低聲回到:“衙門來人了,將打架的分開。”


  薛蟠道:“不必管他們,不會挑咱們理的。讓高姑娘安心做事。”


  老鴇子答應著走了。


  畢得閑問道:“那位高姑娘如今做什麽呢?”


  “在後廚做糕點。”薛蟠道,“手藝真不錯,待會兒取兩盤來你們嚐嚐。”


  裘良把玩著花瓶隨口說:“這個姑娘你預備如何?”


  “什麽預備如何?”


  “怎麽安置?”


  “才不是告訴你做糕點麽?又不是不給人家工錢。”薛蟠道,“日後手藝提升了還有小費可拿,做兩年買個小房子、招個小女婿過日子。”


  “她老子娘呢?”


  “與他們什麽相幹。如今已是我們的人了。”薛蟠悠然道,“若有心救她,那個什麽同知才剛去他們家時就該想法子。顯見不把高姑娘放在心上。她若回家還是一樣不放在心上。自己有手藝能養活自己,何必回去受人擺布。”


  畢得閑忽然說:“胡同知實不是個東西,不明師父為何沒想著宰了他?”


  薛蟠道:“宰了他,下一個趙同知錢同知就是東西了?宰一萬個胡同知何用?天下烏鴉一般黑。”


  畢得閑微怔了一瞬,苦笑喃喃道:“說的也是。下一個還未必如他。他好歹還知道拿錢去買人。若直搶走了,姑娘家裏也沒有法子。”


  “可不是?”薛蟠長歎,“舉國就一個杜禹,江南就一個吳遜。老百姓得靠撞大運活命。運氣好的少、運氣不好的多。”


  偏這會子老鴇子又來了,說高姑娘的前未婚夫跪在門口不肯走,要見高姑娘。薛蟠道:“帶進來貧僧跟他說話。”老鴇子笑瞟了他一眼,口念“阿彌陀佛”走了。


  不一會子,老鴇子親領來了那小子。眾人一瞧,此子約莫十八.九歲,縱臉上已被打破了兩塊,依然可看出眉清目秀。小子正欲下跪,薛蟠搶先站起來長誦一聲佛,合十行禮道:“這位施主請了。”


  小子合十還禮,垂著頭掉下淚來。“師父,我想見見她。”


  “見了她以後呢?”


  “帶她回去成親。”


  “成親之後,若又被別的官老爺看上了,你能護著她不被搶走麽?”


  小子愣了片刻,隨即大聲道:“外頭的事兒我一個人做,她不出門便好。”


  “好端端一個人不能出門,那跟坐牢有什麽兩樣?她不願意。”


  小子喊道:“可終究不是粉頭!是良家女子。”


  薛蟠又誦佛道:“高姑娘覺得,比起做一個不能出門的良家女子,她更願做一個能出門的粉頭。”


  小子急道:“那她家裏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各位如若避諱,就跟外人說她在我們這兒自盡了吧。橫豎我們樓子上頭有人,長舌的親戚也不敢來打聽。”薛蟠淡然道,“她都到這兒來了,家裏的名聲已不與她相幹。”乃抬目看著這小子,“你家裏的名聲就更不與她相幹了。若想自欺欺人也容易,就去你們村口立個貞節牌坊,然後你替她守一年的妻孝。”


  裘良咳嗽兩聲:“立貞節牌坊是要官府下文的。”


  薛蟠道:“村裏的人十個有十個不認識字。胡亂刻上‘恭喜發財’,告訴來走親戚的客人說那四個字是‘節義無雙’就好。橫豎為了一個臉麵。這世上荒唐事兒多一樁不多、少一樁不少。”


  裘良啞然。半晌又說:“若那村裏日後出了識字的秀才呢?”


  “隻要全村都知道‘節義無雙’比較有麵子,就不會有人搭理他。”


  裘良又啞巴了。


  良久,小子結結巴巴道:“我我我就想見她一麵,行麽?”


  薛蟠道:“方才我們已使人去問過了,她不想見你。兩個人見麵得兩個都答應,一個人想見是見不成的。”


  又過了會子,這小子咬牙道:“我指名要她陪客,得多少錢。”


  薛蟠微笑道:“我們這樓子與別處不同,客人和粉頭是雙向選擇。你出的錢再多,她不想見你也不成。”乃忽然沉下臉道,“若是你給錢就能見她,那她逃來我們這兒跟去胡老爺家有什麽兩樣?還不是不能自己做主?”


  小子神色漸漸猙獰,吼道:“她在妓院裏頭能見到什麽好男人!”


  薛蟠一言不發手指裘良。裘良全然沒想到和尚會來這麽一招,愣了。那小子看看裘良,氣焰頓時矮了七分。


  薛蟠又指畢得閑。小子跟撿到金元寶似的跳起來大喊:“他是個癱子!”


  薛蟠冷笑道:“這位公子乃人中麟鳳,愚蠢匹夫有眼無珠。”畢得閑悠然自若。薛蟠跟老鴇子耳語了幾句。老鴇子笑嘻嘻走了。


  須臾功夫老鴇子捧了把羽毛扇回來。薛蟠笑道:“畢先生,貧僧行個小賄。貧僧覺得,你手裏得有這把扇子才能應景。”


  畢得閑一瞧,那扇子雪白精巧煞是可愛,不覺也笑了。“師父這賄賂行的晚生都沒法子拒絕。”乃接在手裏搖了幾下。


  老鴇子拍手道:“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說的就是畢大爺。”


  裘良也笑道:“倒有幾分諸葛孔明的氣度,極好。”


  他們樂嗬嗬笑談半日,把那個小子撇下了。小子可憐兮兮立著。老鴇子乃拉了他一把:“若沒別的事兒,小哥兒就回去吧。”


  小子喏喏道:“我就想見見她。”


  薛蟠道:“不如這樣,過幾個月你再來試試、看她心情好了點沒有。”


  老鴇子道:“依我說過幾個月小哥兒也不用來了。過幾個月人家哪兒還記得你是誰啊。”


  小子央求道:“我就見一麵,都不行麽?”


  老鴇子道:“東家都跟你說好幾回了。見不見,不止你說了算,得她也願意才行。橫豎我們是不會強擰她的。若想借我們的手逼她出來見你,小哥兒可就打錯了算盤。她若一輩子不願意也隻憑她高興。何苦來,都鬧到這份上了還見什麽。見了又如何?難道她還能跟你回去坐監不出門?”


  薛蟠正色道:“施主,你若實在喜歡高姑娘這個人,就從軍去。因為從軍是個能比較快拿到功勞的途徑。你當了官、能保護她不再被胡老爺之流欺淩,她才可能嫁給你。若隻為了定下的媳婦逼入青樓、家裏沒臉麵,就依著貧僧方才的話去修貞潔牌坊。橫豎也沒人真的在乎高姑娘是自盡了還是做了粉頭,大家都隻為得個談資罷了。從我們這條街西頭出去,拐個彎兒就是太平巷,那裏有棺材鋪。你們去買副空棺材抬著哭回去就行了。”


  屋中霎時安靜。許久,那小子低聲道:“若有人來打聽,師父可否替我們圓個謊兒。”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薛蟠合十垂目道,“貧僧這樓子裏姑娘本來就多,區區小事哪裏記得。”裘良衝他翻了個大白眼:一直在教人扯謊,還有臉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小子又默然半晌,垂頭拱了拱手走了。


  他前腳剛出門,有個小丫鬟溜上前低聲問道:“東家,為何不成全了他?我瞧他挺喜歡高姑娘的。”


  薛蟠道:“他喜歡有什麽用?女人在婆家,相處時日最多的不是丈夫而是婆母妯娌,還有街坊鄰居嬸娘嫂子、七大姑子八大姨。明明白白進過妓館的女人,不論在裏頭是做點心師父還是繡娘幫傭,那些人都會硬說她是個粉頭。高姑娘若依然嫁給這小子,除非他二人離開家搬到別處住去,不然一輩子都難熬過。你看這小子像是個能自立的人嗎?”


  小丫鬟輕輕點頭:“原來如此,還是東家想的長遠。”


  裘良也點頭:“還真是這麽回事,我竟沒想到。”


  “裘大哥平素沒接觸過這些人,想不到很正常。”薛蟠歎道,“貧僧哪裏是一開始就能想到的。還不是這樣的事兒見多了。我這樓子裏的姑娘,什麽樣奇葩的娘家婆家都遇上過。有些心腸特別良善慈悲的女孩兒,家裏家外不論男女老少,竟沒有一個親戚被狗放過的。”


  “被狗放過?”


  “狗把良心吃了。”


  裘良想笑又笑不出來,好一會子才歎道:“當日你在京城說,開窯子也是做慈善事。我今兒才算明白。於高姑娘而言,終究是一條活路啊。”


  “阿彌陀佛。”


  裘良抬目忽然發現畢得閑眼睛看著一處,忙順著其目光望過去——隻見那老鴇子不知何時已淌了滿臉的淚不算,胸前的衣襟也濕了一大片。心中洞若觀火:這女人遭際必坎坷。


  一時有人進來回說,方才打架的兩夥人圍在那小子跟前說了半日的話,如今同往西邊走了。裘良好笑道:“該不會當真去買棺材了吧。”


  薛蟠翻翻眼皮子:“你當這主意是我的?並不是。這是先頭一位姑娘的親爹琢磨出來的。那位家中有識字先生,村子立了個‘範峩無雙’的牌坊,遠遠看著與‘節義’二字逼似。”


  裘良又是想笑笑不出,隻得搖頭。


  “普羅大眾智慧無窮。為了顏麵,沒有什麽是想不出來的。”薛蟠洋洋自得道,“裘大哥不是說,不知貧僧哪來那麽多鬼主意?因為學習了千萬人的計謀。”


  畢得閑問道:“這位姑娘又是怎麽回事?”


  “這年頭的私塾實在太貴,全家供養她叔叔念書極艱難。偏那會子與這姑娘定親的孩子病死了。她是家裏模樣最齊整的。祖父便盤算著,把她重新許個人家能多得些聘禮,還了原先那家的還有富餘。可巧遇上人牙子去她們那兒采買小姑娘。得知賣她的錢足夠兩家聘禮還多,遂賣了她。”


  裘良一歎。


  “不曾想沒過兩年她叔叔竟考上秀才!這下便再不缺人恭維送禮,家境霎時好起來。她叔叔覺得,日後做了官,賣侄女念書於官聲不好。他們家便依著人牙子的線索一節節找到我們樓子裏來了。她叔叔聽說侄女進了妓館,整個人當場跌坐於地動彈不得,口裏喃喃念叨‘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後來還親自過來,跪地磕頭痛哭流涕苦求侄女自盡。”薛蟠露出一個八顆牙齒的假笑。“人家姑娘敢回去麽?回去不怕讓他們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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