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才剛回到揚州, 林府門外有人送帖子想見不明師父。薛蟠一瞧,正是那個都水清吏司主事陳大人。乃齜牙一笑:“看意思等了好幾天。”命門子將人領到外書房, 自己換了身半舊的僧袍。
慢悠悠走到門外, 跨入門檻時薛蟠長誦了聲“阿彌陀佛”。隻見長幾前端坐了個男人,又黑又瘦相貌平平, 實在猜不出宋真真看上他哪一點。
二人互相見禮坐下,不待陳大人開口,薛蟠搶先說話了。“貧僧不愛繞圈子。一個開青樓的和尚, 素來不在乎什麽世俗規矩。貧僧認為, 陳大人你和真真之間最大的阻礙是年齡。”
陳大人一愣:“年齡?”顯見從沒想過對方會提這個。
“假如陳大人能年輕個十五到二十歲就沒問題。”薛蟠認真的說,“陳大人今年四十三,再過十五年你就五十八了。宋姑娘今年十八歲, 再過十五年她三十三, 正在如狼似虎的歲數。而那時候你大抵已經不行了。她若想找姘頭或是重新嫁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 貧僧一定會幫她弄到清清白白的寡婦身份, 並附送一大筆嫁妝。”
陳大人整個人霎時懵逼。許久才結結巴巴的說:“這這這……哪有如此規矩!”
“貧僧方才不是說了麽?世俗規矩與我如浮雲。”薛蟠合十誦佛, “佛祖麵前人人平等。四十三歲的男人可以找十八歲的姑娘做外室, 三十三歲的女人也可以找二十五歲的小哥做姘頭。陳大人絕對不可能在她身邊安插嘴碎會洗腦的婆子、攛掇她替你守身如玉。這方麵的本事你比我差遠了。”
陳大人重重拍案,指著他咬牙喊道:“真真不是那種女人!”
薛蟠攤手:“什麽那種女人這種男人, 不都一樣麽?陳大人有老婆小妾,她憑什麽不能有姘頭相好?既然你不止她一個女人,她當然也不止你一個男人。若想讓她終身獨守著你, 難道不是你也得終身獨守著她才公平?”
“男人和女人豈能一樣!”
“哪裏不一樣?”
“男人須得養家主事。”
“哎呦可別提錢。”薛蟠晃晃光頭, “你可知道真真賣出去一隻古董玉器得的抽頭是多少?你一年的俸祿大概隻得她一個月收入的零頭。”
陳大人麵沉似水, 冷笑道:“可現了原形不是?薛東家隻想留著她替你賺錢。”
“什麽叫現原形?貧僧喜歡錢一直喜歡在明處,從來不做心裏愛錢如命、嘴上故作清高的勾當。”薛蟠道,“也不反對宋姑娘她們嫁人。但貧僧反對她們嫁比她們大十歲以上的男人。可以做嫡妻和外室,不可做小妾。橫豎她們自己有錢,外室隨時愛上別的男人隨時相好,相好若特別好隨時可以成親。陳大人若當真喜歡宋姑娘這個人,而非欲將之當做物件占為己有,想來不會介意她日後有個好歸宿吧。”
陳大人呆若木雞。
“哦對了,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薛蟠正色道,“真真不是粉頭。她雖在妓館做事,卻是個賣古董的夥計,乃正經良家女子。雖然她家的兄弟親戚都以為她是粉頭。”
陳大人又愣了。半晌才說:“她兄弟為何不知?”
“沒告訴他們啊!”薛蟠隨口而言仿若天經地義。“不然早被她父親嫁去鄰村換聘禮、好替她二哥娶媳婦了。”乃露出一個惡意滿滿的假笑,“說句大實話陳大人不要生氣。你這區區六品的烏紗帽有點小。若你不超過二十五倒是還行。可如今的歲數,在朝廷上基本已沒有什麽前途了,頂多混到個五品郎中告老還鄉。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替真真找個新科進士定親?就算給京官做外室,出門右轉過兩條街是揚州知府衙門,景田候府的嫡長孫、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裘良大人正在吳遜大人家做客,芳齡二十七,長得你比好看多了。”
陳大人默然。良久道:“真真不是愛慕富貴之人。”
薛蟠翻翻眼皮子。“這詞兒說的。愛慕富貴又不是什麽壞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要錢?貶低錢的人說白了就是沒本事,找個心理平衡。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商賈們好歹賣東西,比官老爺們受賄可幹淨多了。”
陳大人無言以對。
“哦對了,她母親什麽時候沒的來著?就算不守二十七個月的孝,一個整年總要守的吧。不如這樣。真真若實在喜歡你,貧僧不再攔阻。隻是你倆不能同去京城,她要去也隻能讓姓宋的親戚送去。在她滿一年的孝之前,你倆不能在一起。之後貧僧就管不著了,橫豎你們已天高皇帝遠……額,你們已遠離金陵到了天子腳下。哎,都城雖好——”小和尚森然一笑,露出標準的八顆牙齒。“滿大街跑禦史還挺煩人的,對吧。”
陳大人眼睛有些花。這幾日他原本預備了許多應對之詞,傾訴肺腑二人何等知音、賭咒發誓必終身對真真好,望薛東家成全。因為秦淮河畔十七八歲女子的身價銀子,他必是付不起的。不曾想半句都派不上用場。這和尚太俗了!最末他咬牙道:“我娘子是個極賢良的。我願娶真真做平頭正臉的二房娘子,給一個正經名分。”
薛蟠攤手:“這年頭名分不就是男人務必花錢養女人的憑據?二房不就是老爺死後太太不能像打發小妾一樣打發出去、婆家必須負責養活到老死?都說了真真比你有錢。她要名分做什麽使?你家陳太太分給她的首飾衣料子能有她自己買的好麽?”頓了頓,“二房小妾什麽的就不用想了,宋姑娘隻會做你的姘頭。在陳家,你是進她的屋子還是進旁人的屋子,你說了算;在外頭,是放你進屋還是放旁人進屋,她說了算。”
陳大人張嘴就喊:“若如此,她的名聲……”不曾說完便咽下了。這和尚明擺著不把名聲當回事。靜坐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苦笑道:“薛東家委實替她著想。”
“幫貧僧賺錢的人,能不替她們著想麽?”
“她若獨自住在京城,未必安全。”
“陳大人的意思是京城很亂?”薛蟠似笑非笑道,“要不要喊裘良過來對質?”
陳大人垂目道:“縱然把裘大人請來,他也知道京中並非處處皆安全。”
“那當然是去安全的地方買房子啦。又不是沒錢。”
陳大人好懸噎著。
“再雇幾個有本事的護院,養幾條大狼狗。而且宋家在京城有個族伯,因為不肯一直接濟老家銀錢,前幾年已經鬧翻了。讓我說這個也不怪人家。京城不易居,能立足已是艱難。宋家那幫子親戚又都跟吸血鬼似的,恨不得婚喪嫁娶全部要使錢的地方都跟他們伸手打抽豐。然宋姑娘倘若進京,這門親戚登時就能聯上。”
陳大人又懵了。過了半晌。“真真實喜歡水文。”
“嗯,貧僧知道。”薛蟠悠悠的道,“考慮過讓她女扮男裝拜河道總督為師,不過那得先踏踏實實習兩年武。如今的河道總督是誰來著?”
陳大人又沒詞兒了。
薛蟠乃正坐道:“不用想了。你能給真真的,貧僧和她自己都能給。她若做你的外室,僅僅隻因為她喜歡你,而已。喜歡一輩子也行,喜歡一會子也行,隨她的便。你沒有決定權,她才有。陳大人自己考慮考慮,你能留她做你的外室多久。”
至此陳大人已完完全全敗下陣來,再爭辯不出別的由頭。乃垂頭喪氣起身告辭。薛蟠笑眯眯親送他出了府門,轉身便騎上快馬趕去了宋家。
宋真真自然知道今兒陳大人要去林家,正忐忑不安的等著呢。薛蟠講述了方才他二人的對話,沒提年齡之事、隻重點說了“守孝”和“決定權”。把自己說得溫和慈祥了些,沒那麽咄咄逼人。宋真真聽罷實在尋不出哪裏不妥來,偏東家的性子她清楚、沒這麽好對付。可都答應放她進京了……
薛蟠待她神遊天外回來才說:“對於愛情,貧僧通常都是相信的。愛情的產生原因有許多種。比如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竟然對其專長感興趣且有天賦,陳大人很難不喜歡上你。但因他身為京官、出了京城後顯得很官銜很高,你又在青樓做事,難免俯視你。一種不用付出任何代價也不用承擔任何風險,美人唾手可得的感覺。所以我跟他說你隻是個賣古董的夥計,沒有入樂籍。”
宋真真霎時掉淚。她本是老鴇子從別處挖來的,十一歲就入了樂籍。東家這話顯見是要替自己做良家身份了。
“還有。五城兵馬司有位宋捕頭是貧僧好友,回頭我托他幫個忙,跟你們家假意連個宗。算是在京城找了個娘家,遇事也有靠。畢竟你再了解陳大人,也不了解他的父母家人。”
宋真真愈發淚如雨下。
“但如此一來,陳大人就可能會考慮些別的東西。因為拐個粉頭不過是一樁風流韻事,家裏找間屋子安置、每月給些衣食就沒事了。拐了個良家女子……有朝一日他在升官的道路上遇著對手,人家可能會拿這個當作他的把柄。再有就是,你們家有些不長進的親戚可能會以此為借口瞞著你尋他借錢。所以他跟你在一起就有了風險甚至代價。”薛蟠輕歎道,“這些話我平日裏都跟你們說過。無償的東西不要白不要,所以不會珍惜。感情好歸感情好;遇上兩個人利益不一致,不知他還肯不肯替你著想,還是隻替他自己著想而讓你忍著。”
宋真真咬牙,半日才說:“東家是為了我好。我知道。”
薛蟠點頭。乃一本正經道:“先別高興得太早,貧僧有三個條件。”
宋真真眼睛微微跳了一下,肅然坐正。“東家請說。”
“找個鋪子做事,不許坐吃山空。”
真真點頭。
“既然喜歡水文就正經學去。先生和書籍不用擔心。”
真真撲哧笑了:“多謝東家!”
“我會托舅舅尋個有本事的女武師傅,你須好生練著胳膊腿兒,不得偷懶。日後不論修水圖還是治水皆力氣活。”
宋真真霎時笑若花開:“成。”
“哼!”愛情不過是瞬間爆發,身在其中必然盲目;既無婚姻就沒有利益關聯,冷了之後得靠兩個人共同維護。等你一邊忙學習一邊忙工作一邊忙鍛煉,一邊還得走親戚,這親戚不但精明還有點事兒媽,看看還能剩多少時間精力去喜歡一個中年大叔。再派幾個顏值高身材棒的小帥哥到跟前晃悠給你瞧。懂水文的那麽多,京中絕對有比這位強的。
另一頭,裘良與宋捕頭來到早年郝四等人出事之地查看。那兒是太白樓頂層雅間,自打死人便封住不用了,一應物什不曾動過。屍首早都埋葬,眾人的衣裳和懷內物什還擱著,並有當日留下的詳盡繪圖。
裘良的護衛看罷卷宗道:“九名武士死於同一把刀,刀還是他們自己的。九人手裏皆沒有兵刃。殺手武藝極高,不待這九人回過神來業已隕命。”
裘良問道:“比你如何?”
護衛道:“強似卑職許多。”
“據你所知誰有這本事。”
“卑職並不知道如此高人。”
裘良翻到卷宗上一頁指道:“而此人卻能還擊殺手一支袖箭。郝家說他的武藝比那九位高不了多少。”
護衛想了想:“或是殺手與這九人皆熟識、殺了個攻其不備,或是這長隨隱瞞了其真實功夫。”裘良點頭。
宋捕頭問道:“有慶王府腰牌的這位是個細作吧。殺手取走他的飛鏢作甚?還有,為何留著賈大小姐的荷包、特特從裏頭取走蘭平郡主的帕子?”
裘良冷笑道:“這一節,離京前最後那日他們家已說了實話。郝四是蘭平郡主的姘頭;曾欲趁醉強占賈姑娘,卻陰差陽錯誤睡了丫鬟。寫這卷宗時他們還不知道。帕子是郡主的,荷包是丫鬟的。荷包不值錢。”
宋捕頭鄙夷了兩聲道:“那便是內奸無疑了。外人哪裏知道荷包和帕子哪個真哪個假?帕子還放在荷包裏。”
裘良一想,郝四自己都是來了江南之後才發覺睡錯了人,並沒告訴家裏;郝家卻是在郝四死後多方詳查才確認此事的。如此說來,內奸必是郝四身邊極信任之人。斟酌良久,覺得需問問賈家。乃命人去請賈璉薛蟠。
不多時賈璉來了,薛蟠卻是去了什麽宋家。宋捕頭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