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薛蟠院中有個內書房, 其後窗戶是個極合適偷窺的點兒。旁邊擺著兩個大盆景,背後是幾塊大假山石頭, 窗戶裏頭時常有人圍坐說話。來偷窺的自然不知道那假山安了不止一隻小型潛望鏡, 鏡子另一頭開在小丫鬟住的耳房。
偷窺其實不是什麽好戰術,因為日常活動沒多大意義, 除非掐準一個時間點。認識畢得閑這日,薛蟠琢磨著他們若想派人來偷窺自家,應當是今晚了。遂命小丫鬟好生看著書房外的潛望鏡。
果不其然。吃罷晚飯, 薛蟠與小朱、法靜師叔、趙茵娘四個人坐在窗前打撲克, 小朱的座位背對窗戶。丫鬟進來送果子,大夥兒便知道外頭有人。
又打了幾盤。趙茵娘手氣有點背,撅嘴把牌一仍:“歇會子。”幾個大人都笑。趙茵娘幹脆出去練拳, 法靜陪著。
其餘兩位坐了會子, 小朱乃問道:“和尚, 那個坐四輪車的, 依你看是個什麽主兒?我總覺得不像尋常騙子。”
“很遺憾, 不是。”薛蟠懶洋洋道, “他身邊的仆人大叔武藝極高,秒殺史家一整群的狗腿子。有這本事還當什麽騙子, 直接去打劫就好了。剛開始打架時大叔並沒使出實力來,黃金聖鬥士穿著青銅聖衣。可知畢先生並不想惹人注意。龍遊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此人身份肯定很高, 不是爹姓國姓就是娘姓國姓。京中沒聽說過哪位爺們腿腳不便, 不能走路要麽是裝的、要麽被人打折了腿。聞姑娘之氣度百分百千金大小姐無疑。他們對聞姑娘若能入宮定然得寵十分有把握, 想必了解皇上的脾氣喜好。我猜他們是哪個王府的人。離遠點兒,後宮不是咱們能沾惹的。”
“他們老追著你是什麽意思。”
“那不明擺著嗎?勾搭我啊!”薛蟠得意道,“舊年滿金陵的少東家,哪個沒勾搭過貧僧!”乃拍胸口,“像貧僧這種人才,試問天下主公誰不想要。”
“切!”小朱拿起撲克牌抽出一副來算命。算了會子嗤道,“有把握當寵妃,嗬嗬。”
“貧僧建議她找一代不如一代的人家混女兒當,她脫口而出,‘那樣的娘家哪裏幫得了我。’這小姑娘習慣了旁人事事幫她、替她著想,進宮活得過三個月就不錯了。還不如老老實實做個騙子。”
“老老實實做騙、子。”小朱丟給他兩隻大白眼。繼續算命。薛蟠翹起二郎腿吹口哨。
一時外頭兩位活動回來了。趙茵娘有些累,讓大和尚講故事。薛蟠想了想,開始講人猿泰山。講到泰山和珍妮姑娘找到失落的古文明遺跡時,小丫鬟進來送茶,表示窗外那人已走。薛蟠隻管接著講,講完大夥兒各自回屋睡覺。
次日跟小丫鬟對了對那偷窺者的身形,九成是畢得閑的仆人大叔。本想著畢兄還得交接工作肯定很忙,沒想到晚上那大叔又來了。四個人改走跳棋。走了一陣子又到了大和尚講故事時間,薛蟠幹脆開了個坑講格列佛遊記。第三天打麻將,而後繼續格列佛遊記。第四天仆人大叔便沒再來了。
第五天乃是中秋節。
下午收到忠順王府的消息。一是賈赦幫賈敬整治豪奴,依著榮國府的規矩把寧國府程序化了。抄豪奴的家抄出來財產竟有數百萬,還不算無價古董。賈赦放消息出去時減掉了一個零。因賈蓉年少,賈敬恐其又被刁奴哄走家產,遂留在府裏修行了。二是忠順王府已於數日前大擺宴席,司徒律收陶瑛為義子,楊氏王妃得意洋洋。金陵這邊遂放下心來。
晚上賈雨村還寫了首詩送來薛家。薛蟠不會和韻,小朱幫他步了一首。次日林家又送來兩首詩,林海一首黛玉一首。幸而他們爺倆沒限韻,薛蟠從民國詩庫裏頭抄了首送回揚州。
隨即魏家開始打包行李預備搬家,魏太太請賈雨村太太吃茶。江南錦衣衛的魏慎時代宣告結束。此時薛家才派人去城北安居裏溜達打探。畢先生那四位果真住在老孫客棧,且有長住不走之意。
乃將此事告訴魏家兩位。魏德遠道:“聞姑娘既然擅琴,必想借誰金陵誰家的名頭進宮。”
薛蟠點點頭:“我也覺得。她目的性太強了。甄家和孫家肯定不行,緊緊關聯了端王府和皇後。有我在,薛賈王三家已不可能了。史四爺和賈雨村都把她當成了板上釘釘的職業騙子,也沒戲了。哎?怎麽像是我把聞姑娘的進宮之路給堵死了?”
夏婆婆瞥了他一眼:“可不是?你鬧得人家上了海捕公文。”
薛蟠攤手。“不作死就不會死。分明是他們自己鬧的……等等!”他比了個手勢思忖道,“畢得閑是畢公公的侄子。畢公公是太上皇心腹。錦衣衛是太上皇的眼線。畢得閑跟聞姑娘一起行動。聞姑娘也是錦衣衛。這說明她是太上皇派出來的。不對啊!是太上皇他自己的白月光擅琴,又不是聖人的。他們為何成竹在胸的說聞姑娘能做寵妃?”
“早些日子你不是已猜過了?”夏婆婆淡然道:“自然是聖人欲擇擅琴的妃子寵幸之、討老聖人的好。”
薛蟠眼角一跳:“聖人的這個打算被老聖人知道了,將計就計給兒子下套?”
“大約是這麽回事。”
“……親爺倆,這是得多閑,套路來套路去。”
話雖如此,薛蟠愈發警鍾長鳴。再使人溜達到老孫客棧瞄幾眼,聞姑娘和丫鬟已離開數日了。薛蟠莫名心跳加快幾分,急忙寫了封信,將聞姑娘的故事連同海捕公文和小朱出手的精描畫像一道,命明兒一早快馬送入京城。
九月十九這日大吉大利,通書上說易搬家遠行,魏慎和魏太太拉著車馬領著仆人浩浩蕩蕩離開金陵。外室馮四娘子和兩個外室子依然托揚州那位教書先生照看。
司徒暄飛鴿送了個消息回來。夏婆婆有些奇怪,這事兒壓根不算個事。偏司徒暄還讓告訴不明師父。薛蟠看了那消息嘴角抽搐。
雖說賈珍死了,賈寶玉親緣較遠無須守兄孝,秦鍾更不挨邊。故此他倆還是要讀書的。日前二人上賈氏家學念書去了。司徒暄暗中調查,那家學亂得不堪入目。遂設計引賈政過去,結結實實看到學生們在學堂傳看春宮畫,點兒大的孩子滿口.淫辭穢語,氣得手腳都抖了。如今正整治呢。
司徒暄又找了位老先生假意偶遇秦鍾,看他眉清目秀十分順眼,願意不收束脩教他念書。這老先生家境富庶,反時常給秦鍾點子零花錢,更不用提做衣裳鞋襪之類的。秦家老頭歡喜得無可無不可。
沒過兩天,賈寶玉去忠順王府找世子玩兒,巧遇了楊王妃。王妃看寶玉眉清目秀十分順眼,又見兒子與他處得不錯,心下喜歡。遂親去了一趟榮國府,跟賈母王夫人商議讓寶玉來自家陪世子一道讀書。賈母王夫人驚喜不已。
薛蟠看罷登時想起當年拜托盧慧安的母親幫忙收拾老賊尼淨虛,不知如何了。遂問了問。盧慧安道:“我忘了告訴你。那老姑子已死了。”
臥槽!古人!薛蟠眨眨眼:“你母親有點狠啊……”
盧慧安道:“不是你說她不是東西的?”
薛蟠摸摸光頭:“委實不是東西。可她壞事還沒做呢。而且那兩位應該沒死吧,張金哥和她未婚夫。”
“原來會搞死人命啊。”盧慧安道,“若留著她,縱不死這兩個,萬一死了別人呢?”
“額……”此事乃悖論,沒法爭辯。橫豎人也死了,薛蟠唯有阿彌陀佛兩聲拉倒。
魏慎既走,夏婆婆啟程回遼東去了。還得勸說端王假意拉攏陶家呢。魏德遠暫留金陵。
送走夏婆婆後,老頭特高興,喝了半斤酒。乃半醉著跟薛蟠絮叨:“不明師父。不瞞你說,她走了我才安心。那個史家小子離得這麽近!萬一撞上了呢?小塗樣樣強似他,大丫頭怎麽就那麽死心眼呢?”薛蟠還能說什麽?愛情和理智無關?後世的老頭都少有能聽懂的,何況古代的老頭。遂順著他的意思誇了塗先生半日。雖然貧僧還沒見過此人。
及至十月,甄家內院和客院兩處非洲菊都開了。四皇子終需趕回京城過年。他自己快馬加鞭,命賴先生帶著花兒乘船徐行。邱大嫂斟酌良久,終決意不跟前夫回京,依然留在金陵做裁縫。但她答應了替賴先生照看留在院子裏的花兒。賴先生又拖延數日,還是走了。
時入臘月,金陵收到王子騰的書信。信中大略有兩件事。薛蟠托他找原著中的名醫張友士,他已找到且搶在馮紫英前頭截胡去了王家。如今替京裏頭老老少少皆診過脈,無甚大礙。又依著薛蟠信中地址將他介紹給了夏暄公子。這個夏公子我認識,你小子悠著點。再有,今年他生日時賈璉和王熙鳳送的賀禮裏頭有一件東西,乃是拿印泥拍的賈莉小朋友的手印腳印。王子騰喜歡得了不得,特特寫信給各方親友顯擺。薛蟠翻了個白眼:主意分明是貧僧出的!乃長出了一口氣:亂七八糟的事兒基本告一段落,歲月靜好啊。
俗話說裝逼遭雷劈。才剛歲月靜好了不足半日,忠順王府的鴿信又來了。乃是一封極長的長信。薛蟠看罷脫口而出:“操他大爺的祖宗!”
賈家有個族人名叫賈敖,原本居於金陵。也不知從哪兒發了財,九月趕到都中在禮部捐了個小官。這兩三個月他與賈政往來頗多,林皖也見過幾回。
上個月,賈敖全家抵京,夫人和兩個女兒遂來榮國府拜見老太太。長女十五歲,容貌姝麗氣度雍容;幼女九歲,還是個孩子。賈母看見兩個侄孫女十分歡喜,讓她們小住幾日。小的那個自然與三春一道玩兒,大的那個竟就留在她自己院中。
因太子妃杜氏此時已落發出家,元春當日探望她去了。回來給賈母請安,順帶見了兩個族妹。才剛看見那個名叫纖月的大姑娘,元春便認出來了:與江南送來的騙子聞姑娘畫像一模一樣。元春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好懸沒當場翻臉。忍了忍,假意噓寒問暖幾句,說了些場麵話。因聽說堂姐剛去看了太子妃娘娘,這賈纖月眼睛都亮了。
又過兩日,林皖也不知找誰代做了篇八股文章,袖來給賈政看。賈政身邊還留著兩三個清客相公,一股腦兒把馬屁拍得震天響;賈政笑得直捋胡須。
這會子邢夫人、王夫人正在賈母院中陪老太太說話兒,四春、李紈和賈纖月姐妹倆陪坐。有個媳婦子歡歡喜喜進來道:“給老太太、大姑娘賀喜。方才外頭傳話說,大姑爺做了篇好文章拿來給二老爺瞧,做的是字字錦繡。二老爺稱讚不已。過兩年少不得名標金榜。”
不待旁人說話,元春先笑了:“老爺可莫要哄他。他那兩下子我知道,也就縣試過得容易,還考不了秋闈春闈這種大試。先不忙,再讀幾年書、把底子修厚實些。”
賈母唾了她一口:“男人的大事兒,你老子都讚成,你絮叨個什麽?你是媳婦兒,又不是他母親。”
“是是,老太太說的都是。”
眾人一笑。
忽聽有人在旁邊喊了一聲“聞姑娘”,賈纖月不覺扭頭。隻見元春的大丫鬟晴雯笑嘻嘻立在門邊。元春冷笑一聲拍案而起。“你果然是聞姑娘。”
賈纖月愣了,忙笑道:“元姐姐說什麽呢?”
元春冷著臉道:“晴雯,去外書房,把二老爺和姑爺一並請去大老爺那兒。”晴雯答應一聲拿起腳就走。
賈母忙問:“這是怎麽的了?”
元春眼睛盯著賈纖月道:“老祖宗莫急。大老爺自然知道。”又看了眼其幼妹,小姑娘已嚇得麵如金紙,低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出。
王夫人也問:“元兒,出了何事?聞姑娘是誰?”
“聞姑娘是騙子,前幾個月在金陵行騙,險些哄了史家的一位兄弟。”元春微笑道,“老太太和二位太太莫急,等二老爺看過應天府發的海捕公文後,晴雯自然會取來。”又向著賈纖月嘖嘖兩聲,“轉過年去朝廷就要選公主郡主的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想來你是打了這個算盤。聞姑娘,你可是在窯子裏頭正大光明當過琴妓的主兒。欺君大罪你當我賈家是傻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