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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柳湘芝依著從陶瑛處套來的話推斷他確實是忠順王爺親子, 乃往上報。錦衣衛指揮使看到消息有些絕望。事既至此, 唯有使最後一招了。


  數日後,忠福王爺不知何故憂心忡忡,從早到晚無時不歎氣。那個戲子童金蕖的病已好了多日,回到王府服侍。此人素來謹慎老誠、隨機應答, 忠福王爺極信任喜歡。趁著左右無人, 童金蕖乃問道:“王爺究竟何事犯難?可能說出來?小人縱幫不上王爺,排揎排揎也好。”


  忠福再歎,愁道:“有件事我竟不知如何處置。你可還記得上個月忠順那小子領著外室子來宗人府,你還扮作小吏出來送茶。”


  童金蕖神色微動:“小人記得。”


  “現錦衣衛已查明,他是被那孩子的爹哄了。”童金蕖一愣。忠福長歎。“瑛兒的養父並非養父, 乃是其生父。阿律那小子素來迷糊, 竟篤信了賊子。本王如今竟不知怎麽同他說去。”


  童金蕖愕然。思忖片刻道:“王爺,依小人看忠順王爺不迷糊, 如此大事豈能被人哄騙?”


  忠福哼道:“那賊子說因愛慕他才替他養兒子, 他就信了。其實人家愛慕的根本不是他, 是瑛小子他娘——瑛小子本是他二人私通所生。”


  童金蕖有些著急。“可……愛慕不愛慕他, 忠順王爺豈能不察覺?王爺還是去問問他的好。”


  “他就是個棒槌。”忠福道, “隻信人家口裏的話。”


  童金蕖思忖片刻, 忽然雙膝跪倒。忠福王爺嚇了一跳。“瑤官你做什麽?”


  童金蕖垂頭道:“有件事,小人想回稟王爺。”


  “先起來再說。”忠福忙扶他起來,又命坐下。


  童金蕖搖頭不坐, 靜靜的立了一陣子才說:“王爺恕罪。小人私心傾慕忠順王爺多年。”忠福拍案而起。“然忠順王爺全然不知, 亦不認得小人, 亦沒見過小人戲台下的模樣。”


  忠福默然,若有所思。


  “前些日子,忠順王爺派了個人來見小人。”


  “什麽!”


  童金蕖遂將當日方臉道士跟自己所說敘述一遍。最末念出那首詩,幽幽的說:“原來忠順王爺知道。先頭隻裝不知道。”


  良久,忠福緩緩坐下,喃喃低語:“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如此看來,阿律不像是會被人哄騙的主。難不成錦衣衛查錯了?乃看了童金蕖半日,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隻得說,“你先出去吧。”童金蕖行禮退走。才剛走到門口轉身,半隻腳跨出門檻,忠福忽然說,“既不認得,怎麽就傾慕上他了?”


  童金蕖定住身子道:“小人不知。那時小人立在帷幕後頭等著上台,一眼看見他手裏捏著隻核桃大的碧色茶盅,歪靠在藤椅上吃茶,臉對戲台神遊天外,恍若神仙下界。”


  “何時。”


  “九年前。”


  忠福想了想,九年前他與童金蕖還不認得,不知何故心裏略微舒服了些。“你下去吧。”童金蕖並未回身,隻答應一聲走了。又過了半晌,忠福乃哼道,“神遊天外難道就是神仙下界?那天底下到處是神仙。”隨手砸了一個茶盞子。還不是看他模樣生的好!

  又坐了會子,忠福王爺命人替他更衣備馬。臨走前吩咐:“去取些核桃大小、碧色的小茶盅子出來。”下人答應著。


  乃前往忠順王府拜訪。


  哥倆到外書房坐下吃了兩口茶,忠順笑嘻嘻問他兒子入宗譜之事。忠福道:“阿律,你這兒子是怎麽回事,從頭跟我細說明白。”


  忠順長歎。心想忠福王兄來得好巧,金陵的鴿子剛到。


  前陣子薛二嬸身子不大舒服,姚大夫替她切了切脈。薛蟠陪著去外頭開藥方時,算算日子王熙鳳快要生了,隨口請教姚大夫幾個產婦的問題。因忽然想起一事。後世的大夫能看得出女子是否生過孩子,不知當世如何。遂詢問。姚大夫道:“當然能,自古便能。”薛蟠滿頭黑線。


  忠順王妃大楊氏並沒有生過孩子,那兩位乳母也許是這麽看出來的。則想證明小世子不是其親子太容易了。遂趕忙放了隻信鴿飛走。


  京城收信後幾個人還議論了會子,忠福王爺便上門了。


  司徒律神色悵然,慢慢講述他們早已編排好的詞兒。大概就是瑛兒之母乃本王的朋友,本王著了惡人的道、誤把她睡了。然她絕非肯入王府高牆的性子。好在她未婚夫沒嫌棄,非但護著她逃離京城,因她懷了胎還提前成親,把瑛兒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後來二人雙雙去世,瑛兒養父是他爹的好兄弟,遂收養了孩子。“我一看瑛兒就知道是那個孩子。長得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忠福聽罷愣了。沒說蕭四虎暗戀阿律啊!錦衣衛豈止查錯了,簡直錯得離譜。半晌才說:“阿律,哥哥知道你素好龍陽。”


  忠順苦笑:“不是素好龍陽,我是隻好龍陽。實不相瞞。”他伸手指了指後頭,“我與王妃成婚本是交易。她老子娘要將她許給她厭惡之人,我幫她一手。你小侄兒——”他遲疑了片刻,“瑛兒有了數年後,我姐姐得知此事。虧她做得出來!竟如法炮製、給我和一個女人分別下了藥丟在床上。才有了昀兒。他並非王妃所生,故此和瑛兒身份是一樣的。”


  忠福眼睛越瞪越大,半晌,連連搖頭。


  忠順哀然黯然:“我親姐姐。我能如何?”


  “……難怪你這麽些年隻昀兒一個孩子。”


  忠順厭惡道:“不止一個。”


  忠福一愣:“還有?”


  “我姐姐後來又做了一回。”


  “那孩子?”


  “罷了,幹脆告訴王兄吧。”忠順道,“我父王其實也還另有兩個兒子。我若有兒子,他們便不會露麵。”


  忠福已懵逼了。“你的意思是,你還有兩個兄弟,瑛兒昀兒也還有一個兄弟?”


  “正是。”忠順道,“我們家的差事,王兄多少知道一些。我父王為了以防萬一,藏匿起了兩位兄弟。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如今使的是什麽名字身份,隔幾年見個麵而已。”


  忠福王爺呆若木雞。足足坐了半炷香的功夫,忠福王爺終於想起還有件事。“蕭四虎義士可在你們府裏?”


  “在。王兄想見他?”忠福點頭。忠順隨口吩咐,“去請蕭大俠。讓他換身衣裳。”


  “不必。”忠福忙說,“蕭大俠平素是什麽模樣隻管過來。”


  “那好,聽王兄的。”下人走後忠順向忠福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我先跟王兄打個招呼,蕭四虎是草莽之人,額……”他斟酌了片刻,“依著晚輩的話就是,審美有些奇葩。”忠福不覺好奇。


  須臾功夫,外頭傳來極重的腳步聲。隻見一個高壯黝黑的男人大步而入,穿著身半新的鬆綠色緞袍,竟然長了雙桃花眼,活脫脫就是一株會走路的鬆樹精。忠順王爺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忽然愁道:“這麽難看的衣裳本王居然看習慣了。”


  忠福亦在細看蕭四虎。瑛小子好歹長著巴掌大的小臉與阿律相似,還有一對酒窩兒。這位不論五官輪廓身形,沒有一處像瑛兒。他們養父子絕非親生。如此看來,瑛兒確為我們老司徒家的種。隻是此人看阿律的眼神——忠福腹內暗暗升出一股不痛快。也太明目張膽了!當著本王的麵一副溫柔似水的模樣是個什麽意思?

  忠順扭下巴示意道:“這是我忠福王兄。”


  蕭四虎上前剪拂:“忠福王爺好。王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忠順撲哧笑了。


  忠福啼笑皆非:“蕭義士快快請起。義士艱難撫育瑛兒成人,可謂高義薄雲,辛苦了。”


  蕭四虎道:“不艱難也不辛苦。瑛兒小時候圓乎乎的挺好玩兒。就是長大以後變機靈了,不好玩了。”


  忠福點點頭。乃直問道:“蕭義士可願意瑛兒做忠順王府世子。”


  蕭四虎看了眼忠順,慢吞吞的說:“隻怕~~不大妥當。”忠順暗豎大拇指:這些日子沒白練。


  忠福麵露幾絲譏諷:“如何不妥當。”


  蕭四虎嘴角微微癟了一下。“朝廷不是有宗法麽。你們說了算唄。”忠順偷笑,演技爆表!


  忠福點點頭,乃問起瑛小子幼年之事。早在金陵時他們就演練過數次,薛蟠再三叮囑不可對答如流、不可眼睛盯著對方看。蕭四虎遂時而回想、時而感慨、時而忍俊不禁,慢慢悠悠的作答。忠福倒是目光灼灼幾乎不眨眼。


  最末忠福忽然問道:“蕭義士最愛吃的是什麽菜?”


  蕭四虎一愣。“毛血旺。”忠福含笑瞧了他兩眼。


  離了忠順王府,忠福登時進宮求見太上皇。乃湊到老爺子跟前單獨奏了方才的經過。


  太上皇聽說老王爺竟替司徒律藏了兩個兄弟、司徒律自己也還另藏了個兒子,霎時如中了定身術一般。許久,他慢吞吞的說:“你看那蕭四虎所言可有破綻,可是預備下的謊話。”


  忠福道:“回皇伯父,侄兒見過背書的。阿蘿和野漢子偷生的小崽子,不就想哄我是駙馬遺腹子?那些人皆朗朗說完,雙眼死死盯著侄兒、生怕侄兒不信。蕭四虎所言皆實話。隻除了不願意瑛兒做世子那句,顯見言不由衷。愛吃毛血旺就拿來做綠林暗號,可知性子直爽不繞彎。”


  太上皇麵色瞧不出半點喜怒,又默然良久道:“朕知道了。你再試探他幾回,並讓旁人也去試探試探,不可使野種混入宗譜。”


  “侄兒遵旨。”忠福退了出去。


  又過了半晌,太上皇喊人進來吩咐道:“昨兒那尊青玉彌勒佛,去取回來。”跟前的老太監一愣,躬身答應。


  “讓他們把小滿子帶回來。”


  “老奴遵旨。”


  “你親去一趟郝家,將方才這事兒告訴老貨。”太上皇微微闔目。“吳天寄可以讓他歇著了。沒的費錢。”


  “老奴遵旨。”


  老太監退出殿內,立在庭前暗自嗟歎。


  昨兒老聖人賜了太後一尊佛像,大半個紫禁城都以為太後離恢複自由不遠了。不曾想今兒竟取了回去!李太後這是要關到永遠的節奏啊。宮中又開始暗流湧動。


  忠順王府當晚便得知了佛像和召回小滿子兩件事,隨即飛鴿江南。


  鴿子比馬跑得快。


  薛蟠收信後,傳令賈雨村家的教養嬤嬤,讓她攛掇嬌杏,求賈大人設宴請魏太太的丈夫魏老爺吃酒,好給魏太太展示自己這些日子的長進。後宅之事賈雨村半分不懂,聽說是榮國府老嬤嬤之提議,立馬照做。


  小和尚本是鬥大的膽子。趁魏慎兩口子出了門,在臉上脖子上手上化了半日的妝、弄得皮膚蠟黃,貼上假胡子假眉毛,點上兩顆奇怪的黑痣,還畫了眼影顯得眼睛大了兩圈。光天化日之下尋個僻靜處翻過院牆,扮作魏家的仆人溜到關許公公的小院子。近兩個月魏家都在查內奸,鬥誌頗為渙散,還混著京城魏太太帶來的人。薛蟠拍暈了兩個看守打開房門。


  許公公正歪在床上打瞌睡。見他進來微微睜眼。薛蟠輕聲道:“我這會子沒法子救您老出去。”


  許公公皺眉:“胡鬧。被人抓著了呢?”


  薛蟠齜牙:“那就算我倒黴唄!橫豎我不過是個小嘍囉。”許公公哼了一聲。“有件事兒得告訴您老。紫禁城傳出的消息,老聖人發了急令要送您老回京。到時候肯定比較匆忙。我們預備在您進了河北地界之後動手。”


  許公公有些感動,道:“押送雜家之人不會鬆懈。”


  “無礙。”薛蟠道,“隻要人手足夠,再利用個山勢水情。”


  許公公問道:“老聖人何故下此急令?”


  “不知。不過聽說前些日子金陵一個沒開幾年的綠林碼頭來了個懷揣朝廷金牌的主兒,嚇得東家急忙關了鋪子。那老頭看過鋪子裏貼的綠林懸賞令。有皇太後、還有北靜王爺。大概老聖人氣著了?”


  許公公愣了:“綠林懸賞令,懸賞皇太後?當朝王爺?”


  “綠林中都是賊。賊寇哪兒會忌諱什麽太後王爺,除了認錢還是認錢。”薛蟠樂嗬嗬道,“其實貧道覺得挺奇怪。他老人家是多閑,四處追殺孫子。就算那孫子沒死,留下也不是禍害他,頂多禍害今上。橫豎不用幾年他死了萬事皆休。”


  許公公笑了:“這些事你自然不會懂。是為著江山安穩。”


  薛蟠嗤道:“少些貪贓枉法的貪官汙吏,江山四平八穩、穩如泰山。”


  許公公含笑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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