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這日忠順乳母之子長虎又往王府探聽消息, 依然沒進去後門,甚為失望。才剛轉身, 看見牆邊有個閑漢站了起來, 隨手摘下鬥笠扇風。那人拿起腳大搖大擺往路口走去。長虎在後頭不遠不近綴著。
拐過路口,閑漢來到牆根一棵大樹下乘涼。長虎跟過去坐在他身旁。“青蛇兄弟好久不見。”
青蛇背靠樹幹道:“江南的事, 我們皆身在局中。想讓你幫著琢磨琢磨、可會與你們王爺有瓜葛。”長虎點頭。
青蛇遂從四爺設計賈大姑娘說起,直說到各路人馬窺探泰興大莊子,而後補上了柳姓錦衣衛綁架案。
長虎聽罷想了許久, 深呼吸道:“我們王爺曾對陶嘯動過真心。與他在莊子裏偷情的那位?”
“錦衣衛已查明, 江陰人。林皖來曆亦清楚。”
長虎點頭。“夜襲林府的山匪並不知道背後東家是誰?”
“皆是嘍囉,毫不知情。”
“兩個山匪頭目怎麽死的。”
青蛇苦笑:“彼時我跟著二爺另有公務,不甚清楚。四爺少不經事, 許久之後才想起去提那兩個頭目, 誰知早已死了。應天府兩三任府尹皆不是什麽好官, 牢裏亂的很。他二人又不是要緊犯人, 獄卒壓根不曾留意。二爺還猜可是四爺自己滅的口。若是旁人所為, 如今想查必極難。再說, 山匪頭目亦不知內情,隻送錢去淩波水舫。替人收賬本就是那邊日常活計, 故此並非四爺掉以輕心。”
好一陣子。“怎麽沒人提醒。”
“起初以為這半截活計輕易可成,四爺也沒帶著什麽人。青牛後來才趕過去的。”
長虎擺手:“這一節先撂下。賈大姑娘那件事,四爺究竟做成了沒有。”
“主子們都覺得沒有。”青蛇一歎, “若成了, 區區婚事哪兒會這麽難。榮國府富貴, 大丫鬟衣衫首飾皆比尋常人家還強些。四爺到了金陵後才知弄錯了人。偏他愛惜顏麵,沒好意思跟京裏頭說,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故此他後來種種舉動不免操之過急。”頓了頓,“從各色反應證據來看皆不像與林府相幹,乃是有仇人暗中作祟。且那滿宅子的棟梁。就如薛蟠所言,咱們冤枉不起他們。陶嘯雖為武將,你我清楚,領兵打仗與格殺行刺相去甚遠。隻是二爺無端放心不下林府。二爺素來直覺靈光。”
默然片刻,長虎回憶道:“二十年前,陶嘯三月離京,我們王爺七月開始找蕭四虎。陶嘯與蕭四虎皆在江南,他們必然認得。”與青蛇互視一眼,都惋惜郝連波已死。“若蕭四虎牽連上我們王爺,除非別有緣故。王爺不會管旁人閑事。林海之子不是來京城了?”
青蛇點頭,戴上鬥笠起身離去。過了會子長虎才起身。
殊不知方才長虎跟王府門子套話時十三已悄然蔽於牆角。他二人沿外牆外走,十三於牆內跟著走,由始至終一牆之隔。十三咧嘴一笑,直奔林府而去。
十六正在書房內忙活,挽著袖子擺了好幾案子東西。窗外十三探了探頭:“什麽?”
十六道:“《大明天啟帝起居雜錄》。”
十三笑嘻嘻道:“除了和尚崽子那個紡紗機,還有什麽?”
“從旁的古籍中摘錄。”
“你先住一住。告訴你兩件事。”
“但說無妨。”
“郝家會派人來套你的話,問你可知道蕭四虎。郝連波當日在莊中見過二當家後沒告訴手下人詳情。”
十六“嗯”了一聲。
“德太妃身邊那個叫青羊的嬤嬤,我猜是郝家要緊細作。慶王必然不知。”十六微驚,停下手中活計。十三將方才情形大致說了一遍,隻略去了與“賈大姑娘那件事”相幹言語。“戴鬥笠的叫青蛇,還有個後來才趕過去的青牛。宮中嬤嬤叫青羊這等名字有些古怪。縱然是本名,德太妃為何不改一個?”
十六想了想:“王爺郡主的意思?”
“我還沒告訴他們呢。”
十六瞧了他一眼,沒言語接著做事。
十三道:“恐怕那邊的人來得急,你沒防備。”橫豎他壓根沒進屋子,擺擺手走了。
十三回府時可巧遇上慶王世子給陶瑛下帖子,邀他明兒吃酒。半個時辰前太子府給小世子下了帖子,也是吃酒。慶王世子約陶瑛在上午,太子約小世子在下午。忠順一家子正好笑呢。
回京當天陶瑛便去找了小世子。小世子看著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兄長嚇得脊背筆直。陶瑛拍胸脯告訴他:“男子漢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媳婦兒。兄弟你放心。我媳婦說了,禮為立國之本。我不會做世子的。再說我也做不了。像你這般隨時隨地坐有坐相,我非瘋了不可。”小世子沒想到他如此直截了當,不知說什麽好,隻輕輕點頭。陶瑛自來熟,當即嫌棄他過於斯文,揚言得把這兄弟帶活潑了。小世子當時不敢言語,事後偷笑。
當晚孩子整宿沒睡著。次日一早求見母妃,反倒替陶瑛求情、望母妃容其進府。楊王妃知道他老實,不敢告訴實話,隻是說“大人自有打算。”後與忠順等人商議,覺得如此亦好,讓他本色出演。
見了王爺,十三自然不能隱瞞,一五一十備述了方才偷聽來的。忠順一時興起,親自謀劃。
次日,陶瑛依約早早赴慶二爺的酒宴去了。他不慣帶一大群小子長隨,隻領著兩個護衛到了酒樓。慶二爺早已等候多時。推杯換盞一陣子,陶瑛要小解。回來後拿了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箋子遞給慶二爺,擠眉弄眼:“暉哥哥,這是人家托我帶給你的。”
“嗯?”慶二爺一愣,接過那箋子。“何人?”
“美人。”陶瑛賊兮兮道,“方才我解手回來遇上的,說見你不容易。嘖嘖,暉哥哥,原來你男女通吃啊。”
“胡言亂語。”慶二爺道,“我不喜歡兔兒爺。”說著打開箋子。
陶瑛站起來探頭張望,口中念道:“‘聞君家有青羊,李君家豢有青虎青牛青蛇青馬皆放入鄰宅,留心萬千。’暉哥哥,這什麽意思?”
慶二爺神色大變了隻一瞬,笑道:“我就說了我不喜歡兔兒爺。肯定送錯了。”
“不會吧!人家給情人送情書還會送錯?”
“蠢小子,這像情書麽?”慶二爺打著哈哈將此事糊弄過去。陶瑛莫名其妙。
事有湊巧。昨兒不知林皖跟孫溧打了什麽賭,輸給孫溧一個東道。孫溧臉皮厚,拉扯上了景田候府長孫裘良、繕國府長孫石光珠、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等十幾個朋友。林皖原本預備就在一間小飯館單請孫溧一個,不曾想這廝喊來一大群,遂臨時換到這條街上最大的酒樓,要了上好的雅間。大夥兒都說林皖厚道。新去的酒樓便是慶二爺請陶瑛那家。
一時孫溧也出去解手。他就住在忠順王府,出門便看見不遠處另一間雅間門口立著陶瑛的護衛,過來打招呼。陶瑛耳朵尖,聽見門外的聲音耳熟便喊:“咦?怎麽仿佛是孫大哥?”此子初入京城,尚不識禮數,登時蹦達出去。“孫大哥真是你呀!”
孫溧忙說:“瑛小爺好,我在隔壁吃酒。”
“這麽巧!”陶瑛一把拉住他嘀咕,“孫大哥來得正好,我請教你件事兒。”
“你說。”
“有句話,我不知是什麽意思。”陶瑛遂把方才那箋子上的字念了一遍。
孫溧好笑道:“這什麽亂七八糟的。”陶瑛便告訴他經過。孫溧道,“我聽說慶二爺隻愛女子不好男風,拿某和尚的話說就是鋼鐵直男。隻怕當真弄錯了。”
“怎麽會……”陶瑛依然不大相信。“那美人羞慚慚的,分明說是給世子。”
孫溧道:“京裏頭世子這麽多,也保不齊是給別家世子的。你看明白了?是男的?”
“真是男的。對吧護衛大哥。”護衛點頭。
“橫豎我覺得弄錯了。”
他們倆說話聲音皆不小,立在門外的慶二爺護衛聽得清清楚楚,麵麵相覷愣是沒法子攔阻。有個機靈的當即進去回給他們世子。慶二爺頭皮都麻了。瑛兄弟是個愣小子,孫溧想來還算靠譜,阿彌陀佛惟願他莫要口無遮攔。至此他也沒了什麽興致。待陶瑛回來,小酌幾杯後便散席了。
孫溧回到他們那屋子後,興高采烈將方才經過說與滿席的王孫公子們聽。裘良頭一個察覺這裏頭不對。可孫溧說得太快,他連打岔之機都沒有,太陽穴頓時疼起來。這席麵上什麽人物沒有!簡直懷疑孫溧是故意的。趕忙問忠順王府如今是個什麽情形。
孫溧道:“他們一家子都挺明白。王爺,鐵了心要改立世子;王妃,連宗譜都不肯讓瑛小爺進;瑛小爺,願意認祖歸宗但不肯做世子,據說是他未婚妻千叮嚀萬囑咐的;小世子,已信了瑛小爺,哥倆挺闔目,瑛小爺還說帶他打獵;郡主不知怎麽辦才好,成日價長籲短歎。沒人知道最終如何。”乃笑道,“極有趣,比聽戲有趣多了。”
眾爺們一陣議論。孫溧幹脆開盤口讓大夥兒下注,賭忠順王府會不會換世子。
林皖不大說話,孫溧特特頭一個問他。林皖淡然道:“京城乃天子腳下,非鄉野荒村。聖人老聖人豈能許堂堂王府廢嫡子立外室子。王爺必定白忙一場。”
馮紫英道:“我瞧著也難。既是王爺親子,認祖歸宗早晚的事兒。王妃大約鬧騰一陣子,兩口子各讓一步。”
孫溧搖頭道:“不好說,王爺半分不肯讓。論天資世子差瑛小爺太多。”
石光珠問道:“那位未婚妻是什麽來頭?將瑛小爺拿捏得可穩當?”
“穩,穩得了不得。聽聞是什麽長安名門的落難千金,規矩極多。雖沒見過,王妃娘娘倒是頗讚成她。”眾人心照不宣互視——王妃能不喜歡麽?
眾人紛紛下注,結果竟是對半分:五成以為王爺能如願,五成以為不能。
席間有平原侯之孫蔣子寧,好奇問道:“林兄,孫賢弟,你二人皆應天府人氏。那位收養瑛小爺的蕭四虎大俠是個什麽來曆。”話音剛落,林皖微微蹙眉。
孫溧道:“我竟不曾聽說這麽一號人物。”
林皖道:“不過是個綠林賊寇,平素做些拿人錢財替人免災的勾當。韓非子曰‘俠以武犯禁’,說的便是他們。”
馮紫英忙問:“他都做些什麽買賣?”
林皖道:“無所不為,不忌國法。我家親戚曾托他保過兩回暗鏢。貴是貴,東西安全。”
裘良道:“聽著頗為正道。”
林皖道:“劫鏢殺人之事他也做,聽聞還幫過人私奔。隻看誰出錢。”席間霎時興致勃發,紛紛問究竟。林皖道,“我不知道。”
大夥兒霎時失望。馮紫英笑道:“得空我倒想認識認識他。保不齊哪日我也想約個美人私奔去。”
裘良打趣道:“男的女的?”眾人想起陶瑛說給慶王世子送箋子的是位男美人,頓時大笑。
孫溧吃了口酒道:“瑛小爺使的一手好彈弓,百發百中。沒事兒便立在花園子裏顯擺,下人使勁兒叫好。”
馮紫英笑道:“我老子聽忠安老千歲說了,竭力讚揚其本事,欲領他一道打獵。”
裘良順口道:“說起來,倒是有日子沒去打獵了。”遂議論起打獵來。
一時又有人打聽男美人什麽樣兒。孫溧哪裏知道?遂有人笑說瑛小爺好生有趣,改明兒也請他出來吃酒。又有人說他那口無遮攔的性子須得改改。
另一頭,青羊嬤嬤此時還在慶王府呢。慶二爺一回去便急同他老子說了。慶王思忖片刻,命人有請羊嬤嬤。不多時人到了。慶王十分恭敬,含笑道:“不知羊嬤嬤可認識青牛。”羊嬤嬤一愣。隻瞬間神色慶王便明白了。冷笑道:“太後好手段。”立命拿下。羊嬤嬤苦笑黯然。
陶瑛散席早回家早,興致勃勃的將方才酒樓的慶王世子八卦說給了小世子聽。小世子也覺得有趣。
像小世子這種單純的孩子,太子套他的話還不容易?
離開酒樓,太子立時進宮求見皇後。皇後當即想起在哪兒聽過“青雉”這個名字。身邊的心腹太監提醒道:“陳嬤嬤乳名不是叫青雉麽?”皇後恍然。那陳嬤嬤不過是皇後宮中一個做雜活的,老老實實不多言不多聽,平素沒人留意,皇後倒頗信任她。遂吩咐心腹先行審問。
其餘各家皆開始查名字帶“青”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