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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孫五姑娘終是入了太子府。本以為他們會張燈結彩、細樂聲喧的熱鬧一場, 誰知竟那府裏竟清清靜靜的。太子原本也想好生設個酒宴。皇後道:“太子妃終究病著,不可太過, 恐她心裏不自在、反倒添了病。”幸而孫良娣極懂事, 竭力讚成毫不委屈。


  消息傳到靜慈庵時元春可巧去看杜氏。送走了傳話的嬤嬤,元春忍不住偷偷道:“娘娘, 這是給那位下馬威不是?”


  杜氏怔了片刻道:“不止。還有給我祖父臉麵。”


  元春挑眉:“順帶掐了太子的興頭。”


  “你倒明白。”杜氏喃喃道,“那條路哪裏是好走的,遠處千岩萬壑、近處火海刀山, 偏路兩邊皆花團錦繡。她才幾歲, 半分不知世情。”


  元春也喃喃道:“做人的差距怎麽這麽大呢。”同是王妃,杜氏還有善心留給孫良娣,忠順王府那位隻管拿捏住十六逼元春給小楊氏喂牌。


  另一頭, 晴雯出門買東西, 竟遇上了治國府馬氏的那個丫鬟。這回人家雖隻給了一個荷包, 裏頭卻卷著銀票子。晴雯捏了捏, 挺厚, 還真舍不得還她。


  丫鬟使了個眼色:“聽聞晴雯姐姐時常去林大爺家送東西, 可否探聽一二,天寧寺看花那日穿雪青色的那位大爺?”


  晴雯立時知道說的是誰, 暗暗得意自家姑娘神算。乃一本正經道:“我勸你們竟別碰這個釘子去。那位孫大爺打從兩三年前便屢逢各色桃花運,早習以為常。偏他遇上的第二朵桃花手段齊全精妙,把他嚇得厲害。”


  丫鬟納罕道:“怎麽嚇得厲害?”


  晴雯低聲道:“我不過是個奴才, 也不方便說得太明白。你知道他住哪兒麽?”丫鬟搖頭。“你主子必知道。那位爺們偶然得知第二朵桃花的曾祖母、姑媽皆是厲害人物, 坊間傳聞極多, 直躲到如今住的那位主子府上才逃過一劫。你家姑娘那些手段比人家差遠了,同樣的招式孫大爺皆看過更高明的,連美人舍身替他擋刀都經曆過不止一回呢。”


  丫鬟懵了。“美……美人……擋刀?”


  晴雯繃著臉兒搖頭晃腦道:“天涯何處無野花,何必單戀一棵草。”


  丫鬟迷迷瞪瞪的走了,也沒要回荷包。既如此,晴雯便毫不客氣揣入懷中。


  慶王府那頭聞訊,登時猜到郝家頭上去,牙齒磨得咯吱響。新仇舊恨堆在一塊兒,眉毛都綠了。


  五月二十一這日,忠順王爺、明徽郡主回到都城。王爺身旁的高頭駿馬上坐著一位黑黝黝的錦衣少爺,王爺一路看著他笑眉笑眼。如今各府都等著瞧他們家的熱鬧,亦有人想趁亂惹事,故此忠順王府左近閑逛的不少。王爺回府招搖過市,閑人瞬間散去。誰也沒想到,不過須臾功夫忠順王爺又出來了,領著十幾個人直奔宗人府。


  如今的宗人令乃忠福王爺,十六的舅舅。司徒律洋洋喜氣盈腮,大步踏入府門。


  他身後的小子們預備了許多荷包和紅蛋,見人就發。“這位大人辛苦哈哈哈,這是我們王爺給的喜慶荷包和喜蛋。我們王爺找到了丟失多年的長子。”


  宗人府誰不知道忠順王爺有錢?官吏們笑嘻嘻接下,拱手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聽聞小爺年少英才氣度不俗啊!”“聽聞小爺已有少夫人了?預祝王爺早日當上老家翁、抱上大孫子!”眨眼間替他扯出了孫兒孫女一大幫。


  忠順王爺笑得合不攏嘴:“謝大夥兒吉言哈哈哈哈!小兒年少,不大懂事。日後望還諸位多多照看、多多照看。”大搖大擺進屋。


  忠福王爺看見他整個後腦勺都疼了。這貨是第二次親來宗人府辦事,上回是替明徽郡主和離。他在江南找到外室子的事兒年前便已傳遍京城,這幾個月不知多少人在忠福跟前攛掇評議。有說這是大好事、替司徒家開枝散葉的,也有說外室子不得進門、請王爺務必謹守宗法的。太上皇還特特打發了個心腹大太監傳了半日彎彎繞繞的話,忠福愣是沒聽懂他老人家是要認這個侄孫還是不認。


  忠順笑得春暖花開,大步流星來到跟前,親手捧上荷包和喜蛋:“王兄哈哈哈哈!來來,這是小弟家的喜蛋,王兄也沾沾喜氣。”


  忠福王爺看了眼喜蛋。“昨兒我都不曾聽說你回來了。何時進的城門?”


  “剛才。”


  忠福翻翻眼皮子:“剛才是何時?”


  “這我哪兒記得。”


  十三在後頭輕聲道:“爺,進城門約莫有大半個時辰了。”


  忠福指著案頭的荷包喜蛋。“荷包也罷了。大暑的天兒,喜蛋總不能早早預備。你剛進城門才大半個時辰,這總不會是你們府裏預備的。路上預備的吧。”


  忠順不以為意道:“哦,昨兒高興,在郊外宅子預備的。”


  忠福緊跟著說:“故此,你著急過來,王妃是沒答應的?”


  忠順扭頭望窗戶,聲音小了許多:“兒子是我的,哪裏由得她答不答應。王兄幫個忙唄。”


  忠福冷笑一聲看了他半日,忠順不言語。忠福乃道:“我既坐在這宗人府牌匾下頭,就須依著宗法行事。王妃沒答應,我幫不了你。”


  忠順正色道:“王兄,不是我不想依著宗法。當年瑛兒他娘懷上他就跑了,其中緣由九曲十八折,小弟沒法說明白。孩子能找回來已是萬幸。”說著,眼圈兒紅了。


  忠福擺手:“那些是你的家事,我管不著。你隻管……哎呀哭什麽!”才這麽一兩句話的功夫,忠順王爺已嘩啦啦淌了滿臉的淚。“我沒說不成,隻讓你把王妃說服。不然我也沒法子辦事不是?你們兩口子不是挺好麽?賢侄他娘也沒了。”


  忠順一言不發隻看著忠福,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人家案上掉。忠福看得心酸,柔聲道:“跟你媳婦好生說說。事出在她進門之前,本來常有。哎,別哭了。”朝他身後一瞪,“都是死的麽?還不給你們王爺取帕子。”


  陶嘯扮作護衛立在後頭,聞言正要取自己的帕子,便聽十三嘀咕道:“我們爺又不使下人的帕子。”忠順隻好從懷內摸出帕子來拭淚。


  忠福歎了口氣,勸了半日又出了許多主意,終不答應貿然替他兒子記錄族譜。有個文吏模樣的人出來送了茶。忠順王爺終铩羽而歸。


  回到府中,徽姨見他們個個笑盈盈的,納罕道:“難道竟成了?”


  忠順得意道:“忠福王兄連‘賢侄’都喊出來了,顯見已相信。”


  “這才剛開始。”徽姨皺眉,“莫掉以輕心。”


  “知道知道。”


  陶嘯問道:“阿律,方才那個送茶的文吏你可認得?”


  忠順一愣:“誰?”


  十三說:“屬下覺得有些眼熟,論理說我看過的人不會不記得。然他看王爺的眼神有些古怪。”


  忠順道:“我忙著哄忠福王兄呢,沒留意他的模樣。”


  徽姨吩咐道:“既如此,去查查。”下頭有人稱“是”。


  一時陶嘯偷偷跟十三說:“那個文吏,你好生想想。”


  “將軍瞧出什麽來了?”


  陶嘯冷哼道:“你自然瞧不出來。獨我瞧得出。”他磨了磨牙,“情敵。”甩袖子走了。十三倒抽了口涼氣,須臾又笑出聲來。


  忠順王府若要盯著一個人查,速度極快。當晚便查出那文吏並非真文吏,乃是忠福王爺平素頗慣著的一個戲子,在京中算得上是個角兒,名叫童金蕖。如今忠福王爺已將他從原班要出來,另弄了個班子讓他做班主,手裏教導著二十幾個孩子。忠順王爺多次聽過他唱的戲,隻沒見過其卸妝的模樣。十三瞧著眼熟卻想不起來便是這個緣故。


  聽見“戲子”二字,十三猛然想起一事。臨離江南時薛蟠曾偷偷叮囑他:“有件事,若王爺不是王爺,貧僧本沒放在心上。既然他身份與眾不同,十三大哥,有個叫蔣玉菡、小名琪官、唱小旦的小戲子,倘若遇上不妨留意一下。聽說這小哥兒性子嫵媚溫柔,論理不該是王爺喜歡的款兒。”十三知道這和尚神神叨叨的,沒有多問。


  陶嘯總不會看錯情敵。十三乃問道:“這個童金蕖可有小名?手下的小戲子叫什麽?”


  去查的人回道:“童金蕖小名瑤官。小戲子裏頭,他最喜歡一個叫琪官的,大名蔣玉菡。說起來有趣,旁的小戲子小名兒都是什麽桃官梨官,這琪官竟仿佛跟他師父一個輩份似的。”


  十三舉起右手:“其餘的不必說了。查查蔣玉菡的來曆、名字是誰取的。”那人答應著走了。


  次日便查出來,蔣玉菡家因窮把他賣出來,名字是師父取的。十三有些犯愁。童金蕖蔣玉菡。那童班主若日後將蔣玉菡送到王爺身邊,意思不言而喻。他若是細作,大不了手起刀落;可若對王爺有非分之想就不太好辦了。十三兄莫名有些思念滿腦子壞水的小和尚,遂幹脆往金陵放了隻鴿子。


  鴿子剛剛飛走,有個小子興高采烈跑過來:“十三哥,王妃出去了哈哈!”


  “上哪兒了?”


  “直進宮求見皇後去了。”


  十三咧嘴無聲笑。王妃娘娘辛苦了。


  不多時忠順王爺也出去,拜訪老王爺裏頭輩份最高年紀最大的忠安老王爺。


  這大爺七十多了,身子還算硬朗,偶爾出門看個戲。聽說忠順求見,老頭命將他領到東邊一間小花廳去。不多時忠順進來,笑嘻嘻見了禮。乃直喊:“瑛兒,給老祖宗磕頭。”


  沒誰對陶瑛不好奇。老王爺聽見“瑛兒”二字急忙望過去。隻見忠順身後轉出來一個虎頭虎頭的小子跪地磕頭:“老祖宗好!”咚咚咚三聲,地下青磚磕裂了兩道口子。陶瑛還摸摸腦門子,瞥了眼青磚扭頭小聲說,“義父,咋辦?我一不留神。得賠多少錢?”


  忠順隨口就問:“老祖宗,多少錢?”


  忠安王爺年輕時也打過仗,眼神跟鷹隼似的,一眼就看出陶瑛是習武的料子。昨晚上老王妃嘀嘀咕咕了快兩個時辰,橫豎必不許忠順的外室子進門。老王爺也附和讚成,覺得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然武將一見這種坯子,哪裏還想得起王妃的話?老頭兒險些站起來。“律兒,這孩子多大?”


  陶瑛道:“我今年十九歲。”


  “聽聞你是綠林中長大的?”


  “也不算吧。”陶瑛道,“我是山裏長大的,彈弓打的好。雖不能百發百中,打獵輕輕鬆鬆……哎呀其實就是百發百中嘛。”


  老王爺“咦”了一聲:“小兔崽子,年紀不大口氣不小。”抬手指窗外,“看見那個銅鈴沒?你把它打響試試。”


  陶瑛瞧了兩眼:“這麽近啊,太沒意思了。我打廊角那個行麽?”


  老王爺抬目一望,他指的是抄手遊廊盡頭那隻,不止遠、位置還斜。“行!”


  陶瑛掏出彈弓連瞄準都沒瞄,隨手“吧嗒”一拉動作利落。廊角銅鈴“當當當”搖晃起來。


  忠安老王爺不覺撚著胡須點頭:“好小子!有點準頭。”遂看著陶瑛有些犯愁。


  司徒律想改立世子之事他早就聽說了,不論國法宗法家法皆不能許他胡來。可老頭也知道,國姓天家、法就是個屁。瑛兒這孩子鮮蹦活跳的太可愛了,老人家沒法子不喜歡。


  陶瑛不覺又看了兩眼那塊青磚。忠順道:“我先賠老祖宗的磚錢?”


  老王爺愈發覺得這孩子實在。“不過一塊磚,不妨事。”乃問他平日喜歡做什麽。


  陶瑛道:“喜歡打獵。”


  “哦?我也喜歡打獵。這兩年腿腳不靈光了。早先我還跟他們在鐵網山圍獵呢。”


  “圍獵什麽勁兒啊!”陶瑛嚷嚷道,“跟作弊似的。自己哄自己玩兒呢。”


  忠順在旁假惺惺道:“你這歲數滿山跑自然無礙,等你到了老祖宗這歲數試試?”


  “拉倒吧,又不是隻老祖宗一個人圍獵。”陶瑛做了個鬼臉兒。“圍獵的野豬肉都不如山裏跑的香。”


  老王爺喜道:“你小子也打過野豬?”


  陶瑛比劃:“這麽大的一隻,忽然跑出來。我直爬上去樹去兩顆石頭一支箭!石頭打眼睛,趁它吃疼對著樹上吼,衝著嘴裏一箭我給它射穿了腦袋!”


  老王爺不禁拍掌:“好手段!”又說,“我跟你這麽大時也打過野豬……”


  一老一小拍著胸脯對吹上了。司徒律在旁翹著二郎腿吃茶。


  晚上,忠安老王爺派了個心腹長隨進宮,隻告訴了太上皇一句話:瑛小子是咱們老司徒家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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