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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話說薛蟠將賈母送給王熙鳳的教養嬤嬤借給賈雨村教導賈太太嬌杏。沒兩日那嬤嬤便傳話出來, 若非她攔著、昨兒賈太太怕是會買下一位賣身葬父的姑娘。


  薛蟠拍案:“能不能有點創意!葬母葬兄不行麽?”不禁有些頭疼郝家實力依然強大,不搬倒李太後根本滅不了。辦砸了淩波水舫的差事卻依然沒什麽□□煩, 想來李太後早年必立過什麽極大的功勞。


  沒兩日, 那個沒創意姑娘被管事買進賈雨村府中。教養嬤嬤與薛家商議後,趁機教導了嬌杏些話。又過了兩日, 趁那姑娘還在廚房做小丫鬟、沒機會見賈雨村的麵,嬌杏隨意尋了個錯把她打發出去。小姑娘可憐兮兮提著小包袱在後門站立了會子,欲往前門繞過去。走了不足百步, 迎麵來了輛馬車, 把她撈上車就跑。


  張子非故技重施,告訴這姑娘屠狗小姐已燒掉了她的來曆,並願送她個好人身份放她自由。她躊躇不願, 道:“如今這位賈太太也不過是個丫鬟出身罷了, 我樣樣強似她。”


  張子非道:“我不是幫你, 也不是幫賈太太, 我隻是想壞你上司的事。”


  姑娘道:“縱然沒有我也還有旁人。”


  “無礙。”張子非道, “那就以賈大人為餌, 看看能釣到幾位姑娘,看他們手裏有多少美人能往這兒塞。”遂命人將此女送去雲南大理府, 然後隨便撂在大街上。


  這姑娘連聲說:“我走、我走還不行麽?”


  張子非淡然道:“來不及了。”


  姑娘欲哭無淚。隨即被人送走。


  另一頭,因疏忽了個細節,錦衣衛的鎮江行動被神斷賈雨村直接拍滅, 幾個人許久沒回過神來。賈雨村絕不可能是義忠親王餘孽。甄瑁尋薛蟠打聽過何故幫賈雨村造勢。原來是因前幾日賈雨村大肆宣揚了小和尚的幾首新詩, 薛家投桃報李。想來想去, 隻能怨運氣不好。許公公不知從哪兒得知此事,大笑不止。好在朝廷也沒給期限,眾人重新商議下回計策。


  誰知沒過幾日,魏慎收到家中的信鴿,大驚失色——他爹說,太上皇欲調他回京,原因便是孽黨給鎮江乳母嬤嬤去的那封信。魏慎手下有內奸,然他查不出來,足見燈下黑得厲害。需另換旁人替下其職,重新篩查金陵的錦衣衛們。


  魏慎後脊背發涼。老聖人這麽快就得了消息,可知自己身邊有人監視,且隨時回報京城。一時間他倒也說不上難受,隻是茫然。乃獨自離開家門袖手而行。


  忽然,一輛平平無奇的青頂馬車駛近其身旁,車夫戴著大鬥笠。魏慎側頭張望,隻見車簾子輕輕掀起,裏頭坐著個老頭。模樣平平無奇、衣裳平平無奇,樂樂嗬嗬猶如滿大街跑的二大爺。魏慎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馬車停下,那老頭微笑道:“要不要上來坐坐。”魏慎躬身行了個禮,一言不發上了車。馬車慢悠悠朝前跑去。


  魏慎望了老頭許久才喊:“大伯父。”


  原來此人便是先錦衣衛指揮使魏德遠。老頭拿起酒葫蘆仰頭灌了大一口,搖了搖問道:“喝酒麽?”魏慎接過也吃了一口。魏德遠搖頭晃腦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魏慎沉聲道:“侄兒還沒死。”


  魏德遠笑了。“你大概壓根不知道自己何故會被調離江南。”


  “侄兒也未必會調離江南。”


  “覺得自己走背運?”


  魏慎不言語。


  魏德遠一歎:“你就是覺得自己走了背運。哪有那麽些背運給你走。老聖人調你回去乃數因並發。”


  魏慎抬頭:“求大伯父指教。”


  “錦衣衛可以趁抄家滅門之機私藏財物,私藏許多皆無礙。然你收不得郝家的銀子。魏家與郝家若聯手,萬一遮住老聖人的眼呢?”


  魏慎默然良久。“那事兒從頭到尾都沒經過姓郝姓李和姓魏的。”


  魏德遠拍大腿嗐聲道:“都到這份上了,你還不明白自己並非錯在事情敗露,而錯在不該做。”魏慎不語。“你還將端王府勾搭孫家的事兒告訴四皇子。”


  魏慎皺眉:“侄兒不明白為何暄三爺忽然會去了泰興。”


  “勾搭孫家的本來就不是暄三爺。”魏德遠道,“人家就不能有旁的青年才俊麽?孫家與皇後關係匪淺。若暄三爺自己去,必無功而返。”魏慎又不言語了。魏德遠搖頭。“暄三爺去不去泰興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不可摻合鳳子龍孫之事。因沒娶著暄三爺的母親,你總想尋他老子些麻煩,下手極狠。他是尊你是卑。他們父子兄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你動一動便是以下犯上。”


  良久,魏慎低聲道:“還有麽。”


  “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許公公打出一身傷來。他與老聖人何等情誼?他乃先太子心腹,竟能好吃好喝活到如今,想也當知道你必惹不起他才是。”


  魏慎冷笑兩聲:“還有外頭那兩本戲,佛殿緣、團圓玦,想必是大姐姐之作?老聖人心中起疑,不敢留我在京外。”


  魏德遠喝了口酒。“我方才說的那幾樣,每一樣都夠你死無葬身之地。你琢磨琢磨為何你還能活著。我和大丫頭若死了,你也就沒用了。”


  魏慎神色複雜,微微垂頭。


  “郝家根基太淺。雖有本事,難免疏漏。世上不知多少個郝家曾經興旺,皆因各色緣故衰敗。興起前沒人留意,興起後有人盯著尋錯兒。能大浪淘沙留下來的,皆什麽都經曆過了。”魏德遠乃看了侄子一眼,“裘家便是留下來的。此事你嶽父本可以替你扳回。你竟弄出外室子來,故此他袖手不管。”


  又默然許久,魏慎咬牙道:“當年我就不願意這婚事。”


  魏德遠瞥著他:“當年你為何不跟你老子抗到底?你若咬死了不娶裘氏,你老子還能綁你入洞房不成?”


  魏慎霎時掉下淚來。“我……後悔了……一輩子。”


  魏德遠遞給他一塊手帕子,魏慎接了拭淚。魏德遠悠悠的說:“我知道你和你老子都怨我最疼大丫頭,把你們兄弟撂在腦後。大丫頭惹的禍事可比你們多。”他頓了頓,“大丫頭替史家那小子頂了死罪,一聲都沒吭過。你連不願意退婚都隻敢自己藏著哭。論才學,你與大丫頭不相上下;論誌氣,她強出去你太多。少年時的誌氣之分,到了你們如今的歲數漸漸成了眼界之別。”乃看了他半日,“慎兒,你記住。守業遠比創業難,蟄伏亦可韜光養晦。”乃命馬車停下。


  魏慎向魏德遠深施一禮,下了車。乃望著車夫道:“大姐姐好久不見,再見。”


  車夫伸手壓了壓鬥笠,揚鞭催馬而去。


  車夫正是夏婆婆。過了會子她問道:“大伯,慎兄弟還有出頭之日麽?”


  “九成沒有了。”魏德遠笑眯眯道,“方才我給他的那塊帕子是五十年前老聖人給的。”


  “啊?定情信物麽?”


  “臭丫頭!混唚什麽?”


  “頑笑頑笑,大伯莫生氣。”


  魏德遠翻翻眼皮子。“他既見過我,少不得告訴你三叔,並拿帕子給你三叔瞧。你三叔的性子我能不知道?必會將帕子送到老聖人跟前去,示意他們爺倆赤膽忠心毫無隱瞞,我這個老頭子不把老聖人賞的東西放在眼裏、隨手就給侄子。”老頭嘿嘿兩聲,“老聖人豈能與他們想的一樣?”


  夏婆婆笑了:“老聖人必愈發相信我戲裏說的,魏家兄弟業已‘相逢一笑泯恩仇’。再有,三叔也少不得把今日之事細說詳盡。老聖人一聽,大伯隨身帶著他五十年前給的帕子——”


  “再胡言亂語我要打人了。”


  “伯父息怒,侄女不敢了。”


  “哼!”


  馬車一路駛到天上人間門口,夏婆婆招手引門子近前,乃道:“我們家老爺姓夏,有事要見不明師父,讓他過來。”


  門子打量了馬車幾眼,恭謹道:“小人這就去,大娘稍後。”


  他才剛轉身,車簾子一掀開,裏頭魏德遠含笑道:“這小子倒好,極規矩。”


  門子隻覺身後目光灼灼,不禁回身笑道:“老爺這架勢,小人不敢不規矩。”


  魏德遠納罕道:“我有何架勢?”


  門子道:“您若金車玉作輪,渾身貂裘錦緞,前前後後立著十幾個美人丫鬟、持刀的狗腿子,未必能見著我們東家。或是尋常車馬衣衫,戰戰兢兢不敢大聲說話,亦見不著。”魏德遠搖頭而笑,撂下車簾。


  不多時,薛蟠來了。不待說話,夏婆婆徑直道:“上車。”薛蟠二話不說上了車,馬車立時跑動。薛蟠一個趔趄好些沒站穩。


  乃望著魏德遠合十行禮:“魏老爺子好。”


  魏德遠上一眼下一眼瞧了他半日道:“坐吧。”


  “多謝老人家。”薛蟠端正坐下。


  魏德遠乃道:“我那侄兒要進京任職了。”


  薛蟠鬆了口氣。與魏慎結下私仇的熊貓會三當家朱大郎安全了許多。遂扭頭喊道:“夏婆婆,還是您老有本事。謝謝啊。”


  魏德遠歪靠著引枕。“小和尚,你倒是不覺得奇怪。”


  薛蟠道:“其實吧,令三弟和魏慎大叔皆不合適做這行。往常也許是沒人盯著他們尋錯兒。如今有夏婆婆盯著,很快就栽了。”


  魏德遠微驚,半晌笑道:“這話與我方才對慎兒說的差不多。”


  “常理嘛。”


  “雖是常理,你這個歲數少有人懂。”


  “哦,長輩告訴我的。”


  魏德遠點頭。“他二人何故不合適做這行?”


  “太私。情報部門比其他職位更忌諱公器私用。若被別國細作鑽到空子,說不定會亡國。”比如後世的東瀛女特務。


  “嗯。他倆公器私用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老聖人早就知道。”


  “那大概是因為小打小鬧沒影響到正經差事和老聖人的心情。”薛蟠歪靠在車廂另一頭,與魏德遠來了個角對角。


  魏德遠“嗯”了一聲。半晌問道:“依你看,何人能做錦衣衛指揮使。”


  薛蟠想了想:“與天子二人皆真心實意為對方著想、真心實意信任對方。”他比了個手勢,“雙方。”


  “天子豈能為旁人著想。”


  “那他就永遠得不到合適的錦衣衛首領。”


  默然良久,魏德遠忽然說:“小和尚,若你想扶持暄三爺,當如何。”


  薛蟠一愣。“額……您老這話也直言不諱了吧。”魏德遠含笑不語。薛蟠托著下巴琢磨半日道,“首先要有個足夠大的功勞。軍功。可眼下沒有什麽仗好打。打倭寇是苦勞不是功勞。必須得是領土擴張。端王人在遼東。遼東左近除了幾個綠豆大的小部落,就是俄羅斯和高麗。俄羅斯領土太大,與歐洲諸國的聯係千絲萬縷。宗教既強、貴族也亂,眼下打不劃算。還不如等彼得三世上位後再做打算,讓他們內鬥。那就隻剩高麗。打高麗從陸地動手很難打,得從海上動手。那就得聯合南安郡王。”


  魏德遠忽然插話問道:“為何得聯合南安郡王?”


  “別的水軍大將肯跟三爺合作嗎?他們縱然想撈從龍之功,也該選太子或是二皇子四皇子什麽的。霍王爺與李太後娘家有仇,三爺被魏慎坑,魏慎跟郝家結盟。郝家背後立著嘿嘿嘿。”


  魏德遠挑眉。“你接著說。”


  “魏老大人知道司徒瑛嗎?”


  “蕭瑛公子?”


  薛蟠點頭。“他不肯當世子,再三求忠順王爺幫他開個後門去打仗。”


  魏德遠細看了他半日,肯定道:“你知道忠順王府是做什麽的。”


  “知道大略。”


  魏德遠嘴角微微勾起。“怎麽知道的。”


  “猜的。”


  魏德遠詫然。“怎麽猜的。”


  “忠順王爺那個天下第一懶蛋竟然對皇宮內部和諸位王爺的事兒清清楚楚,卻連官員當中最基本的消息都不知道。”


  魏德遠終於動容,深吸了口氣:“見微知著,一葉知秋。不明師父,你這般人物我老頭子這輩子也隻見過兩個。”


  薛蟠眨眼:“另一個是誰?”


  魏德遠搖頭不語。薛蟠聳肩。安靜良久,魏德遠問道:“瑛小爺當真是王爺之子?”


  薛蟠點頭:“親的。”乃歎道,“可惜了天生將才,太子未必敢用。”


  魏德遠哈哈大笑,問道:“大丫頭,暄三爺敢用瑛小爺否?”


  馬車前夏婆婆笑道:“敢用。為何不敢用?這些人裏頭也唯有他敢用了。”


  薛蟠微微一笑:司徒暄底子太薄。他若忌諱人才的身份,輪到他手裏就什麽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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