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千年鎮江古鎮, 斜陽撒在青石板上怡然自得。小路那頭傳來噠噠噠的聲音,遠遠的走來一個男人。此人手持柱杖探路, 眼睛上蒙了塊黑紗, 想必是個盲人。下巴留著長須略微花白,頭發也已斑斑, 連黑紗中漏出的半點眉毛也是白的。身上的長衫十分破舊、打著許多補丁,然漿洗得幹幹淨淨。頭戴四方平定巾,巾上黑紗已洗成灰色。
這盲人走路雖慢, 並不磕巴, 嘴角還含了絲笑意。乃尋塊大石頭坐下。不遠處幾個七八歲的小子在玩耍。有一個指著他喊:“快看!有個瞎子!”另一個道:“他的衣裳與我表哥的先生好像。”盲人朝他們招招手,幾個孩子跑了過去。
盲人摸摸索索的取出一封信,啞聲道:“各位小公子, 你們誰願意替老夫送封書信, 老夫謝他十個銅板買糖吃。”
為首的那個小子忙說:“我去我去!”
盲人便交出信去, 又摸出一小把銅錢數了十個給他。“送給盤螺街那座大宅子的老太太。務必親手交給她自己, 讓她給你幾個果子。”小子答應著, 接信去了。
盲人側耳聽了聽, 那小子腳步漸漸遠了,乃拄杖立起, 又噠噠噠的原路返回。其餘的孩子們既然沒拿到生意,自然接著玩兒。
拐過街口有個破舊的小城隍廟,廟裏廟外皆無人。天色已昏黑, 盲人進去後再沒出來。一個小和尚手提包袱, 滴溜溜從後門跑了。
此事自然便是薛蟠所為。
魏慎這些日子甚為倒黴。先是被端王府弄進牢房, 而後天真自負的四皇子又為了引誘細作而將他留在牢中,還被小朱報複得裸奔了一回。好巧不巧正趕上四皇子談戀愛,連差事都撂下了、更不用提魏慎;撇得這苦命老爺白白在牢裏多住了許久。好容易出獄,偏又掉進了堂姐夏婆婆挖的坑裏、誤把替身當司徒暄,遂在四皇子跟前完全沒了威信。再有,查內奸這種事總不可能是四皇子做,隻能是魏慎做。既然沒有內奸,當然查不出來。四皇子愈發覺得他辦事不利。
屋漏偏逢連夜雨。京中的魏太太不知何時得知他養外室洗錢,殺奔而來。非但清算了賬目,還想托娘家調他回京。魏慎豈能願意?然他也知道老丈人的本事,說不定真就辦了。搭檔郝家安置到魏太太身邊的女細作居然被人贖走!大莊子機密文書已付之一炬,連郝家也不知道這個芙蓉真名究竟叫不叫王二妞、有沒有哥哥。魏慎縱然疑心其中有詐,連查都沒法子下手,簡直步履維艱。
故此,薛蟠推斷,此人比四皇子還想立功。琢磨了三四天,薛蟠覺得他若還想抓義忠親王餘孽,唯有從鎮江下手。這年頭沒有廣告。若想驚動四方,給乳母嬤嬤家弄出鬼事或扣上桃色冤案是極便宜的作法。百姓最感興趣這兩種話題。雖說姚先生和小朱都遠遠避開鎮江,薛蟠還是決定幹脆光明正大提醒一下乳母嬤嬤。
乃扮作一個盲了眼的中老年窮儒。遮眼睛的那黑紗顏色雖是黑的,其實隻薄薄兩層,並不妨礙薛蟠看路。趁日頭西落天色昏黑、人家看不大出他的真實年紀,雇小孩兒給那家子送信去。
小和尚此行本是未雨綢繆,悄悄行事、辦完就走。他不知道,這才是壓倒魏慎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頭乳母嬤嬤得信後,給了送信的孩子幾個果子打發他走,命孫子念信給自己聽。
信中道:嬤嬤萬福金安。今已知李氏心腸歹毒、巧言令色,素以嬤嬤為餌。其人業已伏誅,其女亦尋到、有良人相伴、平安送離。嬤嬤自此可放心托膽。金陵魏子與賊之四子聯手搜拿我輩,近日因求功心切愈發焦急。許會驚擾嬤嬤,或裝神弄鬼、或無事生非、或栽贓陷害,望嬤嬤及家人千萬留意。晚輩頓首再拜。
乳母嬤嬤聽罷沉思良久,親手將此信丟在爐灶中燒成灰。乃召集全家上下議論此事,命他們這些日子夾著尾巴做人,謹言慎行莫要中了圈套。
他們家豈能沒有錦衣衛的暗樁?那人還找到了送信的孩子,細細詢問盲人的形容意態。此事次日便傳到金陵。
魏慎得訊後大驚失色。
查了許久愣是查不出內奸,他已大略認定自家手下個個忠良,四皇子中了那個朱大郎之計;心腹們漸漸讚成。而他們這兩日也委實開始商議朝鎮江下手,不曾想驟然得此消息。有內奸算是板上釘釘的坐實了。且那些餘孽行事還頗為便宜,膽子也極大。隻是死活猜不出瞎了眼的老儒是誰。餘孽裏頭若有人沒死,這個歲數的儒生實在太多。
商議多時,魏慎道:“既如此,將計就計、打草驚蛇。”
數日後,天上人間正式跟邱大嫂簽了長期合作訂單,托她替樓裏的姑娘們做衣裳。此事是張子非出麵,一進門便瞄見屋角丟了好幾壇鎮江香醋。
邱大嫂忙說:“那是……我朋友從鎮江回來,硬塞給我的。”
張子非好笑道:“這麽些醋,哪年吃的完?”
邱大嫂隨口說:“無礙,我本愛吃醋。”張子非撲哧笑出聲來。邱大嫂惱道,“不是那個吃醋!”
“我知道我知道。你若不愛吃醋也吃不完這些。”
遂知道賴先生已去過鎮江。好在薛家在鎮江亦有生意,張子非幹脆趕了過去、見機行事。
沒兩天,果然出事了。有個貨郎死於街頭,手裏捏著半截糙紙,上寫了乳母嬤嬤長孫之名。縣令徑直依受害者給的線索抓人。貨郎的街坊說,有位斯斯文文的少爺跟貨郎媳婦私通。偏那貨郎媳婦相貌醜陋,平素壓根沒人願意跟她私通。此事好生有趣,霎時傳開。乳母嬤嬤全家倒還算淡定,隻說冤枉、沒什麽舉動。
張子非當即命人快馬趕到金陵報信。薛蟠聽罷直翻白眼:“魏慎可能是舒服日子過得太久,已經開始脫離群眾了。”小朱嗤笑。
盧慧安想了半日:“有何大漏洞?”
“咦?你沒看出來?”
“沒有。”
“可知盧大掌櫃和魏慎一樣已經脫離群眾了。”薛蟠站了起來,“貧僧近日得了幾首好詩,找文友顯擺去。省得有閑人說鬥詩會那日貧僧不作詩是江郎才盡。”
小朱悠然道:“你可得找個好文友,撐場子能砸倒一片的那種。”
薛蟠擠擠眼:“那個自然。比如說貧僧的舊相識、數年前頭一回見麵便相談甚歡的那位大儒、應天府的父母官賈雨村什麽的。”小朱微笑。盧慧安橫了他倆各一眼,沒說話。
薛蟠果然換了新僧衣寫上拜帖去求見賈雨村。賈雨村本來就敬他有個舅舅叫王子騰,前些日子又知道這和尚開口閉口皆閣老大員,愈發不敢怠慢。聽了傳點,忙具衣冠出去迎接。
二人到書房坐下,薛蟠笑道:“賈大人今兒可得閑麽?”
賈雨村道:“倒也沒什麽公務。不明師父可有賜教?”
“阿彌陀佛,貧僧哪裏敢當。”薛蟠道,“這幾日貧僧閑的很。又恰逢花前月下、氣暖風和,遂得了幾首閑詩。今鬥膽袖來托大人看看,貧僧的詩才可是早已盡了內囊兒?”
賈雨村豈能不知道前幾日他被鬥詩會踢館之事?哈哈大笑,指著他道:“原來不明師父還記著呢。”遂拿起薛蟠的詩稿。
薛蟠哪裏會寫詩?不過是從後世抄來的傳世名句,沒有不好的。賈雨村一壁看一壁拍案叫絕。“字字珠璣啊!些許孺子小兒班門弄斧,真真可笑。”遂命手下文吏將這幾首詩抄錄出去傳給人瞧。薛蟠慈眉善目的合十誦佛。
待文吏走了,薛蟠才說:“貧僧平素也沒那麽大脾氣。當日碰巧被手下一個掌櫃惹火了,心情不好。剛回到家竟遇上踢館,才撒氣給他們沒臉。”
賈雨村笑道:“何須跟小人置氣。”
“倒不是置氣,是好笑。”薛蟠吃了口茶道,“那掌櫃貪墨公帳被貧僧抓到,竟說是夥計們聯手做的!他若栽給帳房也算能耐。貧僧說,難不成假賬也是小夥計寫的?他竟說正是。這贓栽得太蠢。小夥計十個有十個不認得字,漫說寫了。”
“委實如此,哈哈。”
“貧僧倒想起了榮國府老太君的掰謊記。”
“哦?”賈雨村興味盎然。“願聞其詳。”
“過年麽,大戶人家少不得聽戲。戲台上正唱《西廂記》。老太太跟媳婦孫媳婦們閑聊,說編這種戲的皆不知道世宦書禮人家是什麽樣兒。尚書宰相家的小姐個個身邊跟著乳母丫鬟一大群。若與外男有勾搭,豈能獨一個丫鬟知道?”
賈雨村點頭:“言之有理。”臉上微微難看了一瞬,又立時斂去。
“人慣常推己及人,忘記了世上紛紛不一。編才子佳人雜書的多半是尋常士子,沒見過書香門第的排場,還以為大戶小姐跟他自家姐妹似的隻跟著一個丫鬟。貧僧那掌櫃沒想起來夥計們不認得字。乞丐以為皇帝用金扁擔挑柴。”
賈雨村撫掌。
二人遂坐著閑聊。薛蟠看了看賈雨村:“賈大人仿佛有心事?”
賈雨村猛然睜大眼愣了半日,演技拙劣。“本官何來心事。”
“哎呀誰沒個心事?又不丟臉。”薛蟠撇嘴,“不想說拉倒唄。”遂吃茶。
賈雨村躊躇片刻問道:“本官家有小女,不明師父可知何處可請來好些的教養嬤嬤?”
薛蟠知道賈雨村獨有一子並無女兒。碰巧他開了外掛,瞬間猜到這嬤嬤必是替嬌杏請的。思忖片刻道:“教導女眷禮數的老嬤嬤麽?外頭難請,大戶人家家裏都有,我們家的幾位是跟我舅舅要的。賈大人與榮國府同宗,貧僧表兄賈璉正在揚州。因他女兒快要出世了,他們府裏已派了嬤嬤過來。女孩兒三四歲之前皆用不著正經約束禮儀,白預備著罷了。不若先借了來。橫豎他如今住在林大人府裏,林家也不是沒有教養嬤嬤。”
賈雨村大喜,拱手道:“既這麽著,就托師父幫個忙。”
“這個容易!”
二人哈哈一笑。賈雨村心情舒暢了許多。
薛蟠回去後忙派人上揚州跟王熙鳳借人。
因得知薛蟠算出王熙鳳懷的是女兒,賈母忙不迭打發了教養嬤嬤過來。王熙鳳極煩那婆子,前陣子還命平兒來了一趟金陵專程抱怨。偏趕上薛蟠這兒忙著對付魏慎和四皇子,不得空搭理些許小事。賈雨村算是瞌睡碰到枕頭了。王熙鳳喜得跟平兒說:“還是表哥有本事!這由頭尋的,老太太半點錯兒挑不出來。”
賈母派來的嬤嬤聽了平兒言語口氣,自然而然也以為自己去金陵賈大人府上是薛家大爺安排的。略微斟酌,決意改弦更張。到金陵先見薛蟠,這嬤嬤立時表忠心說,“如今既來了金陵,自然聽大爺的。”薛蟠微微一笑:“嬤嬤放心,跟著貧僧的人還沒有不得好處的。”嬤嬤遂叩了三個頭。
這教養嬤嬤果真乖覺,才到賈雨村家半日便聽說了一事。上回賈太太與揚州知府吳遜太太、景田候府姑奶奶魏太太三個人互請酒席。吳太太跟她自己的丫鬟婆子說,賈太太畏畏縮縮、一時羞頭一時羞腳,還不若魏太太的大丫鬟有氣度雲雲。不曾想讓賈太太身邊的人聽見了。賈太太煩鬱到如今還沒順過來。薛蟠登時明白,自家不留神搶了郝家鋪好的路。嘖嘖,郝家從前都瞧賈雨村這樣平民出身的外官不上,如今倒是降級了。
不日鎮江縣令將貨郎案結案,文書發到金陵來。賈雨村才剛跟薛蟠聊過掌櫃夥計那事兒,不免想起來,拍案喝到:“混賬!貨郎認得字嗎?會寫字嗎?凶手總不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堂堂朝廷命官,輕而易舉中了賊子栽贓陷害之計。”立批駁回。
薛家早派了人即時探聽。得信後,茶樓酒肆戲園妓館大肆宣揚,連同之前的邱大嫂案、三步兩橋下毒案一起,將賈雨村炒作成當朝斷案第一高手,堪稱神斷。薛家動手太快且多點開花,魏慎等人縱想攔阻、連下手都不知從哪裏下。短短數日,鎮江縣令斷錯了凶手被賈大人一眼識別之事已傳到鄰省去了。
鎮江縣令無奈,隻得暫將人放走。乳母嬤嬤接回孫兒後,命他定製了一塊烏木大匾,上書四個大字:狄公再世。區區兩個月不到,賈雨村已成功收集到包公和狄公兩張卡牌,獨坐書房拍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