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裘家的帳房日夜趕工, 終於把馮四綢緞作坊的賬目清理出來。魏慎平素日子過得頗為奢靡。若非這些年在郝家手裏得了許多銀錢，簡直沒法子填補。至於馮四的兩個孩子, 魏太太說長得跟魏慎半分不像, 天曉得是誰的。魏慎無奈，隻得暫將那娘兒三個送走、托某個族弟照看。
這八卦飛快的從魏宅傳到甄家、又從甄瑁傳給薛蟠。薛蟠自然知道“族弟”便是蘇州錦衣衛頭目, 暗自好笑。那位教書先生獨自過日子，如今他哥的女人孩子從天而降，隻怕得打亂不少事。
三日後, 揚州知府吳遜的太太來金陵遊玩, 約應天府尹賈雨村之妻吃茶。這賈太太便是當年甄士隱家那位丫鬟嬌杏，閑聊時少不得說起魏家那樁笑話。
吳太太愕然，半晌才說：“景田候府的姑爺竟不過是個尋常商賈？”
賈太太道：“聽我們家老爺說, 魏老爺雖是商賈, 背後大有來頭。”
吳太太好奇道：“姐姐, 既是侯府姑奶奶來了江南, 咱們不如前去拜會一二。”
“行麽？”
“行啊, 如何不行？”
賈太太早想見魏太太了, 隻是略微膽怯不敢去。既然吳太太肯主事，她自然巴不得。回去跟賈雨村商議, 賈雨村也讚成。二位知府太太便給魏家下帖子，賈太太做東請酒宴。
魏太太少不得來了。吳太太郝氏的大姐乃魏太太裘氏二哥的二房。裘二爺跟明徽郡主和離後，二房並未扶正。盡管她已生下兩個兒子, 姑母還是皇太後。吳太太和魏太太皆絕口不提此事, 權當她倆不是拐彎抹角的親戚。乃約好明兒吳太太還席, 後日魏太太還席。
此事被在前妻跟前找話題的賴先生說給了邱大嫂知道，次日邱大嫂又說給了去取衣裳的張子非。張子非親自出馬套賈太太大丫鬟的話。這丫鬟頗不服氣。吳太太瞧魏太太的丫鬟芙蓉極順眼、使勁兒誇讚，一句都沒誇她。
魏太太身邊那位大丫鬟的氣度，賴先生也跟前妻提起過。薛蟠當即疑心芙蓉姑娘也是泰興李家莊畢業生。從裏頭救出來的齊小姐說，上麵欲等她十六歲時送出去做事。依著芙蓉的歲數，若真是那裏頭的，大約也剛畢業不久。那麽齊小姐應當認識。
薛蟠當即趕去留香樓，將推測告訴了夏婆婆。夏婆婆點頭：“可以讓齊姑娘認認。”
薛家不便宜太早招惹魏太太，自然是甄家出麵。甄老太太有些奇怪：端王府的人隻說了望甄家幫忙請魏太太到甄家來赴宴，再沒別的，竟猜不出他們想做什麽。橫豎不是難事，再說景田候府與甄家也有往來。甄老太太當即答應下來。
魏太太接到帖子歎道：“如此丟人的事兒，我本欲悄悄來悄悄走。如今已是遮掩不住了。”
芙蓉低聲道：“太太若身子不爽利便罷了。”
魏太太擺手：“遮遮掩掩的反倒不好。”乃含笑向甄家來人道，“回去告訴你們大太太，多謝她惦記。我明日必去。”乃賞了她二兩銀子。那婆子千恩萬謝的回去了。
到了明日，魏太太坐著車到了甄家。大丫鬟芙蓉先跳下來與甄家的仆婦寒暄打招呼，方扶了她們太太下車。男人早已驅離，軟轎等在門口，魏太太換轎而入。遠遠的有個小丫頭蹲在牆根兒發愣，正是齊小姐。
那大丫鬟她果然認得。在莊子裏就叫芙蓉，蜀地人，極聰明且有誌氣。祖父是員武將，邊關獲罪累及全家。
既然甄家已經請了魏太太，薛甄兩家又熟絡，沒過幾日薛太太也給魏家去了帖子。魏太太苦笑兩聲：“看樣子已盡人皆知。”少不得也答應了。
當日，薛太太請魏太太坐在堂上說話兒，又讓女兒侄女來見。薛家兩個小姑娘聰明漂亮又富態，魏太太極喜歡。覺得原先預備的禮薄，臨時摘取了一對玉墜兒送她們。薛姑娘們收下謝過，寶釵悄悄拉了拉芙蓉的衣角。芙蓉看她們太太，魏太太示意她跟薛大姑娘出去。
二人溜出廊下，薛寶釵正色道：“這位姐姐，我想跟你打聽個事兒。”
芙蓉含笑道：“薛姑娘想問什麽？”
“魏太太喜歡什麽？”
“薛姑娘這是？”
寶釵取出才剛得的玉墜子道：“這墜兒看著不大，乃是上好的和田玉。上有翠白二色，巧匠依勢雕成了牡丹花，一點子微黃也成了花蕊。一隻已是極難得的，如今竟有一對兒。實乃稀世奇珍，非尋常俗物可比。我們姐妹年紀雖小，並非不知禮數之人。得了如此好東西，豈能不還禮？”
芙蓉愣了。良久才笑道：“薛姑娘多想了。不過長輩給晚輩個玩意兒。”
寶釵道：“縱然如此，終須答謝厚意。”
芙蓉看她說的認真，想了想道：“我們太太崇道。”
“多謝姐姐！”寶釵笑眯眯衝她拱了拱手，神色逼似她哥。
進屋後芙蓉悄聲將此事回給魏太太，魏太太不覺頷首：“好個小丫頭。”
不多時，外頭有個俊俏的大丫鬟朝芙蓉使眼色。魏太太少不得以為又是薛大姑娘要同她打聽什麽，含笑點頭。芙蓉出去。
丫鬟領著芙蓉繞出抄手遊廊從月洞門穿過，花香撲麵而來，赫然看見粉瑩瑩的一大片牡丹花。這丫鬟四麵張望幾眼輕聲道：“竟沒有合適說話的地方。”
芙蓉登時覺察不對勁了。“姐姐不是這家的麽？怎麽仿佛不大熟絡道路？”
丫鬟詫然回頭：“芙蓉姑娘好生機敏。”
芙蓉忙打量她，立時盯住其腳下的鞋子——千層底快靴，綠林人常穿的那種。乃似笑非笑看一眼靴子看一眼這丫鬟。
丫鬟乃張子非假扮，微笑道：“我知道芙蓉姑娘是從哪兒出來的。”芙蓉挑眉。“實不相瞞。我祖父和父親趁我不在家，將我妹子賣去了那兒，好不容易才找回來。本來挺實在一個孩子，讓你們嬤嬤給教成什麽了！”張子非板著臉毫不心虛，芙蓉卻驟然紅了眼圈子。“還有那個大姑娘，嚇得我妹子魂不守舍。”
芙蓉呼吸急促，麵色隻淡淡的。“你欲如何。”
“我想給他們找點子麻煩。告訴芙蓉姑娘一件事。綠林中傳出新聞，說泰興李家莊裏有藏寶圖。他們已日夜不安大半年了。”
芙蓉又看了眼她腳下快靴，冷笑兩聲。
“他們大姑娘年紀小不經嚇，一把火將要緊的文書燒了個幹淨。”芙蓉大驚。“故此，你的來曆根基大略已沒人知道了。縱然知道，你自己拒不承認，他們也沒有證據證明你不是眼下的這個芙蓉。你撇開他們去別處，自由自在，外人也攔你不住。”張子非惋惜道，“我沒拿到名錄。不然，一個個的告訴你們，不知能散去多少？”
芙蓉變臉變色了好一陣子，良久才說：“李夫人豈能容大姑娘肆意妄為？”
張子非微笑道：“芙蓉姑娘還不知道麽？李夫人早已死了多時。”
芙蓉驚呼：“怎麽死的！”
張子非一歎：“倒冤枉。她是被當作旁人誤殺的。可憐李夫人呼風喚雨的一個人，臨死連卷席子都沒有。”
芙蓉失聲喊道：“她死前可說過什麽！”
張子非搖頭。
“屍骨呢？”
“聽聞被隨手丟了。”張子非道，“也不知是哪座山上。橫豎到了這會子已將近半年，縱然沒入野獸之口，大約也朽得隻剩個骨架子。”
芙蓉雙腿一軟跌坐於地，神色先是銳挫望絕，一時轉目眥盡裂，忽而又淒然悱惻。張子非端詳了她會子，試探道：“可是李夫人答應日後告訴你什麽機密？仇家的下落？”
芙蓉猛然抬起頭來：“你知道？”
張子非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李夫人能查到的旁人也能。離開魏家還有盼頭，留下必是沒指望的。”
良久，芙蓉咬牙慢慢爬起來：“姑娘想必願意助我。”
張子非微笑：“金陵勝地，魏太太可去遊玩過？”
芙蓉搖頭：“她沒心思。”
“三日後夫子廟有人鬥詩。依著薛太太的性子，少不得會說給魏太太聽。她若想去湊熱鬧……”
芙蓉胸有成竹：“我必勸說她去。”
“那就好辦多了。”
後芙蓉去尋了薛家兩位姑娘。她二人擺了一案子的道家物件，芙蓉幫她們挑了一套沉香木雕的福祿壽三星像。
魏太太見了回禮歡喜不已，連聲誇讚。薛太太心裏洋洋自得，口中不免謙遜。
三日後，魏太太當真被芙蓉攛掇得去看鬥詩。瞧熱鬧的很多。芙蓉並不故意張望旁人，知道張子非的人必會自己到她跟前晃悠。
果不其然，人群中有個小媳婦打扮的姑娘，芙蓉認識。她依張子非之計緊緊盯著那頭。魏太太很快察覺，問道：“遇見熟人？”
芙蓉怔怔的掉下淚來又飛快拭去：“不曾。”便扭頭不看了。魏太太不免朝她方才看的方向張望過去，與一對小兩口的眼神撞個正著。他倆一壁說話一壁朝這邊過來，神色焦急關切。
芙蓉忙說：“太太，這兒人多，咱們往別處去吧。”
魏太太思忖片刻道：“也好。”乃緩步而行，避到人群之外。
那小兩口果然追了過來。遠遠的便聽那男的喊：“二妞——”女的喊：“二妞姐姐——”芙蓉背過身去淚如泉湧。
跑到魏太太等人跟前，男的打量了魏太太幾眼，不覺止住步子；女的徑直朝芙蓉奔去。“二妞姐姐！我是小花！你們家西頭齊家的小花！”芙蓉身子微顫，並不答話。
魏太太見狀已猜出個故事來，乃咳嗽兩聲。那男的上前打了個千兒：“貴人好。”雙眼通紅看著芙蓉。
魏太太問道：“你是何人。”
“小人王阿鬆。”他指芙蓉，“這是我妹子。”
魏太太挑眉：“為何賣妹子。”
王阿鬆登時掉下淚來。“那年家裏遭了澇，長得這麽高的糧食全都沒了，老子娘皆沒飯吃。她若能進個好人家，總強似餓死。”魏太太打量他們倆皆穿著厚實細密的布衫子，齊氏頭上還插了支珠花，於尋常百姓已是極好了。王阿鬆又說，“後來我跟夏老伯進山采藥，這幾年賺了些錢，在重慶府開了家藥材鋪子。四處尋人打聽，皆不知妹子賣去了何處。”
隻見芙蓉忽然轉過身來，定定的說：“大妞呢？”王阿鬆和齊氏皆愣了——劇本裏沒有這出啊！芙蓉睜著眼睛，淚珠子一顆顆往下滾。“爹說先賣大妞、若撐不過去再賣我。大妞跟我說，咱們倆一起藏起來。人牙子來抓人，我藏在後院破櫃子裏，她竟冒充街坊領著人去搜我！”
王阿鬆愕然。齊氏遲疑片刻低聲道：“次年又大旱，大妞姐姐也……”芙蓉大哭，其聲淒慟催人心肝。
魏太太長歎一聲，已沒了瞧熱鬧的興致，領著人回去。王齊二人跟在她們身後一路到了魏家。
到了晚上，魏太太問芙蓉可有什麽願望沒有。芙蓉森然道：“找到王大妞。”魏太太忽不寒而栗，詫異看了她半日。芙蓉眼中皆是殺意，渾然不察。魏太太不禁皺眉沉思。
次日，王阿鬆上門想贖回妹子。魏太太有些遲疑。芙蓉本是另一戶人家的丫鬟。舊年水災大案那家老爺犯了事，奴才發賣。魏家管事去買人沒花幾個錢。魏太太本想好生調理調理她、給個好前程。然她昨晚那副模樣，若其姐在跟前怕不得讓她生吃了。斟酌良久，看王阿鬆誠心誠意，終答應下來。王阿鬆喜得連連叩頭。
芙蓉就這麽輕而易舉的離了魏家，臨走還得了魏太太不少賞賜，她那個嫂子齊氏眼睛都直了。
三人同去了薛蟠混過的同福客棧，張子非等在此處。芙蓉哥嫂自然便是司徒暄的護衛阿鬆和齊小姐所扮。兩個小姑娘重新相見，又哭又笑。
齊小姐遂問芙蓉打算。芙蓉道：“找到王大妞。”
齊小姐愣了：“王大妞不是咱們隨口編排的人麽？”
“說的也是。”芙蓉定定的說，“那就找到我姐姐。”頓了頓，“當日官兵湧入我們家，祖母把我們倆藏在後院。官兵搜出她、沒找到我。她就指給官兵瞧。”屋中霎時寂然。
良久，張子非點頭：“也好。若能幫你，我們會盡力。”
芙蓉一笑：“多謝。”
張子非乃跟她打聽吳太太前幾日可找過她。芙蓉瞧了他們幾眼道：“我們太太欲請娘家幫忙，給老爺在京中捐個官做。吳太太給我傳令，務必設法勸說她棄了此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