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話說薛蟠設計攛掇了許多探子往郝家掌管的大莊子刺探消息, 自己也陪著司徒暄溜達一趟。因住的屋子有人窺視偷聽,二人像模像樣表演了兩個求財求色之人。五更天時, 兩個漂亮丫鬟喊起他們領到莊子正堂。堂上坐著位冷著臉的年輕姑娘, 看身量模樣正是那個屠狗小姐。堂下捆了許多人,大約就是今兒入侵莊子的細作們。
那姑娘身後立著三個人, 二女一男。當中一男一女的容貌符合陶瑛描述的畫像,正是他們的大管事和主事嬤嬤。另一高個子老婦不認識,莫名覺得眼熟。薛蟠遂多看了幾眼, 越看越眼熟、偏當真沒見過。
那老婦忽然指著他:“你, 瞧老身作甚。”
薛蟠一哆嗦:這小細嗓子怎麽聽著別扭?忙說:“我瞧您老麵善,保不齊曾見過麵。”
老婦眼神驚跳了一下,立時收斂, 哼道:“不曾。”
“哦, 不曾就不曾吧。”
薛蟠此時已肯定這老婦見過自己。忍不住再看兩眼, 她竟然瞪了過來, 眼中微含笑意。
薛蟠後脊背一涼:媽呀!世上真有這麽牛逼的化妝術。他認出來了。老婦正是許公公假扮的。太監扮作女人大概比別的男人方便;深宮多年知道的機密不計其數, 能取信莊子裏的人也說得過去。算起來, 薛蟠和司徒暄簡直是探子中的奇葩,與被捆著的那群沒走一條路。許公公方才顯見聽出了薛蟠的聲音, 大概以為姚大夫擔心、特讓這小子來的。
屠狗小姐似笑非笑瞧著司徒暄:“這位是……三爺?”
司徒暄優雅拱手:“李莊主。”
屠狗小姐冷哼一聲:“敢問三爺,這些人你可認識。”
司徒暄道:“見過幾個,今日中午打尖時偶遇。”
“知道他們是來做什麽的?”
司徒暄笑了。“世人皆知李家莊內有藏寶圖, 取之富可敵國, 他們少不得也是為此而來。”
屠狗小姐嗤道:“你也是?”
司徒暄依照人設繼續表演。“清酒紅人麵, 錢帛動人心。我亦不能免俗。不過,姑娘以柔弱女兒身支持這麽大的一個莊子,想必辛苦。”他眉眼含情看著屠狗小姐,倒施美男計。
屠狗小姐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到被捆的那群人跟前,拔出腰間佩刀朝一人胸口刺去。那人大喊著倒地而亡,鮮血飛濺到屠狗小姐身上。眾人驚呼,嚇得心膽俱裂。屠狗小姐大笑,轉身森然向司徒暄道:“三爺還覺得我柔弱麽?”司徒暄神色僵硬。
薛蟠腦袋“嗡”了一聲。這哥們相當於是被自己坑死的。不待司徒暄答話,他先說:“李莊主依然柔弱。”屠狗小姐眼神如刀擲了過來。薛蟠微微闔目,“你知道自己打不過他,隻不過他被捆上了而已。殺無力反抗之人不算本事,且……”他抬頭道,“李莊主其實很沒有自信,以暴力來掩飾焦慮罷了。你怕自己扛不住李家莊。”
屠狗小姐掄刀朝薛蟠劈頭就剁。薛蟠不躲不閃,待刀逼近麵門,他徒然雙手拍合夾住白刃。屠狗小姐愕然,往回奪刀,連使了兩回力氣皆不成。薛蟠道:“習武者,力量為最要緊。不是我武藝高,是女子天生力道小,掄這麽重的刀速度自然會慢,衝擊力也就跟著輕。李莊主若想練刀,還是另選輕便些的為上。”他說話時屠狗小姐盡力一拉。薛蟠趁勢鬆手,屠狗小姐連人帶刀跌倒在地。
見狀人群中數個男人大笑。薛蟠簡直想掐死他們!貧僧違背低調原則吸引這位的注意力,還不是怕她又胡亂殺人。乃皺眉道:“階下囚竟還有臉笑。你們本事若大,何至於被人家捆上。”
屠狗小姐爬起來,咬著牙去撿刀;那主事嬤嬤走出來道:“這位公子好本事好口才。”
薛蟠淡然道:“我方才說了,不是我武藝強,是李莊主力道弱。再說,以己之長比人之短的無恥事兒我還做不出來。李莊主必有強似在下之處。”屠狗小姐已撿起刀,刮了薛蟠一眼,提刀立在一旁。
主事嬤嬤輕輕點頭:“公子年紀輕輕,倒極明白事理。敢問尊姓大名?”
“小名阿寶。”
主事嬤嬤聞言看了看司徒暄:“與阿寶公子同來的這位?”
司徒暄道:“晚生夏暄。”
主事嬤嬤道:“實不相瞞,我們莊子裏並沒有什麽藏寶圖。”司徒暄與薛蟠互視兩眼,顯見不信。主事嬤嬤苦笑,“也不知外頭怎麽傳的消息,引得賊寇日夜打擾,好不煩人。”
司徒暄笑道:“故此,李莊主還是早些尋位姑爺的好。”
主事嬤嬤看著薛蟠:“阿寶公子也這麽想?”
薛蟠道:“李莊主控不住局勢。但凡能改善此狀,尋位姑爺也好、姑姑也好,怎麽都好。”
屠狗小姐舉刀朝被捆之人劃拉一下:“睜著眼說瞎話?”
薛蟠望天:“這些必是旁人助你,且這個‘旁人’想必剛到李家莊。若來得早事兒早解決了,李莊主也不會如此暴躁。不過那人是敵是友還兩說,保不齊跟我們一個目的。”
主事嬤嬤立時道:“公子說的是!”
大管事接口道:“大姑娘看仔細,莫把牛鬼蛇神當菩薩。”
屠狗小姐微慍:“我知道誰為我好。”乃喝到,“悉數押入地牢。”
幾個穿著官兵衣裳的上前押被捆之人。屠狗小姐指了指薛蟠司徒暄:“一起帶走。”
薛蟠忙說:“我們是客人,正大光明投宿的。”
屠狗小姐不理他,轉身進去了。薛蟠與司徒暄麵麵相覷,兩個官兵走過來。薛蟠耷拉著嘴角:“我們自己走。”遂跟著去了地牢。
那地牢一眼望不到頭,幽深陰冷。眾人被胡亂關入四五間牢房,每間有七八個人。中午吃飯時遇上的那個矮子碰巧與薛蟠他們同關一處。官兵走後,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薛蟠低聲問道:“那幾位大哥大叔,你們能不能憑著聲音靠近我,我給你們解開繩子。”
同牢的三位立時應道:“可。”
那矮子率先過來,還帶了笑音:“不曾想又遇上二位公子。”薛蟠摸索他手上繩索,矮子大聲說,“我知道咱們這裏頭必有能暗處脫繩之人。大家一同落難,彼此幫著些。”
對麵牢房傳來聲音:“我已脫了雙手,這就替大夥兒解開。”
不多時每間牢房都有人開始替同屋解繩子了。
薛蟠遂問矮子他是怎麽著的道。矮子一歎。
約莫三更天時,他在莊子西北角一處窺探。有兩個姑娘笑嘻嘻走過來,口裏說著“大姑娘會挑哪個做姑爺”、“我喜歡那個張公子”、“我喜歡李公子”、“飛雲樓上醋壇子都撒了”之類的話。矮子不免悄然跟上她們。她倆又說什麽“飛雲樓是咱們莊子裏最高的樓”。矮子聽罷爬上一棵樹觀望,果然發現有座樓比別處都高。遂朝那個方向過去,見樓下匾額上寫著“飛雲樓”三個大字,樓中燈火輝煌。於是他就進去探查,很快被人抓住。抓他的還說:“又一個。”“十二個了。”“如此西邊也完了。”
牢中另有人道:“我也是如此被抓的。”
“我也是。”
薛蟠啞然失笑:“人家知道大夥兒都是衝著李莊主的姑爺來的。拿這個下鉤子,一鉤一個準。”又說,“你們家主子也忒沒自信。我們三爺本人親來,就能吃茶住客院,還有漂亮的丫鬟姐姐服侍。”
司徒暄忽然說:“不知莊子裏咱們這樣的人都抓來了沒有。”
“不可能。”薛蟠搶著說,“這裏都是對李莊主感興趣的。還有人不想娶姑娘、隻想要藏寶圖。他們肯定不會搭理什麽姑爺。另有來了不止一個人的,張三去探姑爺,李四往別處溜達。哎呦,如此說來,保不齊會有人來救咱們哎~~”
矮子苦笑道:“保不齊咱們便是個誘餌,圍城打援。”
薛蟠思忖道:“這不是兩國交戰,是短兵相接。說不定‘援’更強些。我相信外頭總有幾個人才。”
嗯,我相信屠狗小姐的手下肯定在偷聽。
從方才的情形看,李夫人失蹤後,大管事和主事嬤嬤開始漸漸往屠狗小姐頭上爬。許公公混跡後宮多年,對付這種事兒輕車熟路,必幫著屠狗小姐對付那兩位。從時間上看,縱然趕路,許公公最多隻比牢裏的這批早到三天。三天就得了屠狗小姐信任,雖說有那姑娘抓救命稻草之故,他自身的本事也沒話可說。許公公聽出了貧僧的聲音,論理說不會置之不理。回頭哪位獄友的同夥弄出什麽亂子,說不定他會伺機把貧僧救出去。司徒暄就讓他自求多福吧。
小和尚正胡思亂想呢,忽聽有個女人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夏公子這形容氣度,顯見不是尋常百姓。難不成你還能娶李姑娘為妻麽?”
司徒暄坐在牢房角落,聞言爽利道:“不能。李姑娘縱有一萬個不甘心,她如今恰似三歲小兒持金過市。躲過這一波躲不過下一波,躲過下一波躲不過再下一波。躲過外頭的躲不過裏頭的。若不尋人庇護,早晚死無葬身之地。”
薛蟠接口道:“不錯。李姑娘性情幼稚,毫無馭下之能。想來她並非李家莊原定的繼承人,上有長兄長姐。如今她父母餘威尚在,勉強能暫壓莊內一時。她身邊那三個老家夥明擺著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用多久她便會壓不住的。莊內有豺狼,莊外有咱們這些虎豹,還有那個新鑽進來的狐狸。偏李姑娘非但是隻兔子,還誤以為自己是老虎。簡直沒有活路啊。”
矮子問道:“依阿寶公子之意,她該當如何。”
“有自知之明的,就該帶著藏寶圖金蟬脫殼,留下爛攤子給肉食動物們搶奪。若苦苦留戀從前不肯舍,她又年輕又漂亮,少不得連她自己也變成獵物。”薛蟠頓了頓,“各位,你們有誰會開鎖麽?”
隔壁牢房一個人問道:“你會麽?”
“不會。”
對麵牢房那個自己脫去繩子之人說:“我會。”
司徒暄道:“雖說大夥兒各有其主,眼下還須同舟共濟。”
不多時,耳聽“哢嗒”一聲,大約是對麵的鎖開了。而後那人將各間牢房悉數打開,眾人各自活動手腳。乃摸索著從牢房出來,又摸索著往門口走去。薛蟠悄然離司徒暄他們遠些,隨手抓住一個人往他手掌裏寫字。寫的是:方才那個穿絳紫色、沒吭聲的老婆子是男人假扮,模樣子有些像金陵正通緝的那位。那人微顫了一下。
前頭幾位走到門口,依然方才那位擅開鎖的,漆黑之中不知使什麽法子把鐵門外大鎖打開了。眾人不覺齊刷刷後退了半步。那人道:“前頭拐過彎便是樓梯,上去即出口。”
薛蟠笑道:“外頭不會有一群牛高馬大手持樸刀的家丁在等著咱們吧。”
有人唾道:“呸呸呸!不吉利。”
“得得,你們個個這麽謹慎,我領頭如何?各位前麵的朋友借個光讓我過去。”薛蟠穿過人群摸到最前頭,出了鐵門。“跟著我啊,小心別掉隊。這兒就是彎子了。這兒就是樓梯了。”他摸著牆壁慢慢上了上了樓梯拐過個急彎,外頭有微光透入。“呦~~親愛的朋友們,見光了哎!”
薛蟠加快速度順著樓梯爬往上爬,走到外頭的鐵門旁窺視幾眼道:“大家別著急,我先看看。”
須臾有人跟過來低聲問道:“如何?”
薛蟠齜牙:“看來那狐狸當真狡猾,李家莊九成會落在他手裏了。”
那人急問:“怎麽了?”
“門口兩邊的樹叢中皆埋伏了人手,等著瞧咱們的熱鬧。各位,向後轉吧,逃不出去。”薛蟠探頭靠近鐵門喊道,“喂——朋友,打個商量——每間牢房給兩個尿壺行麽?這也是為了替你們省事,清掃牢房挺累的。”
忽然,下頭有個男人撥開人群蹬蹬蹬直躥而上,趴著鐵門喊道:“我要見你們李莊主,有要緊事告訴她。”
半晌,樹叢裏鑽出了個官兵模樣的人,慢慢走近鐵門。“何事?”
“事關她的性命。”那人道,“她若與方才堂上的那三位大叔大嬸同來便更好。”
官兵糾結了片刻道:“等著。”轉身走了。
薛蟠低聲道:“哥們,那三個老的不好糊弄。”
那人嗬嗬一笑:“無礙,李姑娘好糊弄就成。”
薛蟠莫名覺得不太.安心,幹脆退回了幾步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