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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話說張子非穿過小半個金陵城來到邱大嫂的住處。因出了人命, 街上冷冷清清。張子非翻入後牆,裏頭寂然無聲。死人的堂屋已被捕快貼了封條,張子非捅破窗戶紙朝裏望。一股極濃的血腥味從屋內飆溢出來。地下大片血跡流得到處都是,有些還沒幹。家具等物並不淩亂。除去橫倒了一張竹椅、別的齊齊整整。小桌上擱著針線笸籮。沒有剪子, 想是讓官府帶走了。門內下方拍著幾個血手印。


  這院子有三間房。一件擱滿了雜物,其餘兩間都是住人的。小屋裏有股子藥味兒,想是那孫媳婦之居所。被褥半掀開。張子非伸手摸了一把, 裏頭冰涼, 顯見人已離開許久了。


  東邊院門口也貼了封條。偏張子非側耳一聽, 裏頭有響動。又順著牆根溜了一眼, 原來後頭有個半人高的小門。她忙輕手輕腳走過去,立時發覺這門是虛掩的。想了想,張子非繞到後頭翻入東院。


  聲響是從屋內傳出來的。窗戶緊閉,門虛掩著。張子非從門縫望進去, 隻見這大白天的裏頭竟點了兩根蠟燭,有個女人正在忙活。此女約莫十八.九歲,披散著頭發, 身穿粗布褻衣,袖子高高紮起。床上和桌上攤了兩個大包袱皮兒。桌上的包袱皮上擱了些銀子銅錢首飾, 床上的放著些絲線剪子等物。幾疊衣料子和衣裳旁邊放了根粗麻繩。


  張子非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顯見是老婆子的孫媳婦趁家中無人偷東西來了。乃輕輕咳嗽兩聲。那女人渾身一顫, 四麵張望。張子非換個地方又咳嗽兩聲。女人嚇著了, 撒腿就跑, 什麽都沒敢拿。


  張子非退出宅子, 繞到正門外敲了幾下門, 大喊“有人麽?”許久,大門開了。方才那位套了件粗布褂子,依然披著頭發,顫顫巍巍立在門後。看見來人,鬆了口氣。


  張子非愁著一張臉問道:“請問邱大嫂是住這兒麽?”


  孫媳婦忙說:“邱大嫂殺了我們老奶奶,讓官差抓走了。”


  張子非急道:“那我讓她做衣裳的料子呢?”


  孫媳婦眼神閃動。“妹子,官差把門都封了,誰都進不去。”


  張子非低聲道:“聽說官老爺要判邱大嫂砍頭呢!”


  孫媳婦驚喜:“當真?”


  張子非道:“可邱大嫂說人不是她殺的。她隻捅傷了那老婆子,是……”她嘴朝西邊努了一下,“不想給房錢,趁勢補了一剪子。”


  孫媳婦立時喊:“她扯謊!沒人補什麽剪子。我們老奶奶身上隻挨了她那一下!我親眼看見的!”


  張子非愣了。“官差說沒有人看見啊。”


  孫媳婦聲音低了些。“我看見了,我不敢說。”


  “為什麽?”


  孫媳婦訕訕的道:“我不是病著麽……不敢在男人跟前說話。”見張子非滿麵狐疑,忙賭咒發誓,“真是她捅的!不與西院那位相幹。人家連門都沒出呢。我若有半個字的謊話,天打雷劈!”


  張子非嘀咕道:“可官差說屍首上有兩個窟窿。”


  孫媳婦愣了:“分明隻有一個啊。”


  “肚子上一個,胸口一個。”


  “官差必是與旁人弄錯了。”孫媳婦篤定道,“就肚子上一個。”


  “是麽?”


  孫媳婦使勁兒點頭。“真的獨那一個。就是邱大嫂一個人做的。”


  “好吧。”張子非半信半疑,跟孫媳婦告辭。


  她已大略猜出真相了。邱大嫂捅了老婆子一剪子,老婆子受傷倒地。邱大嫂負氣不管後事,以為孫媳婦會去請大夫。不曾想孫媳婦置之不理。西院的泥瓦匠半點事兒不肯沾。老婆子起初大約也沒想到孫媳婦會不聽她的話,並沒掙紮著自己出去喊大夫,待明白過來已沒了體力;遂血流盡而死。孫媳婦說不定還假意答應了請大夫,甚至攔阻老婆子替自己止血。


  張子非悵然一歎:邱大嫂本是替孫媳婦抱打不平的,這女子竟滿心盼著她被砍頭、好偷她的東西。


  遂趕往薛家告訴大夥兒。


  小朱聽罷立時說:“細論起來邱大嫂乃防衛傷人,反倒是孫媳婦罪過大些。和尚趕緊去找賈大人,務必趕在賴先生前頭。”薛蟠聽著有理,換身僧袍走了。


  賈雨村這會子正忙著別的公務,還不得閑來處置邱大嫂。聽人報“不明師父求見”,忙命請進去,邀入書房吃茶。


  薛蟠笑道:“貧僧今日特來送大人一件政績。”


  賈雨村捋了捋胡須:“哦?什麽政績?”


  薛蟠伸出手指頭憑空點道:“明察秋毫、包拯再世。”乃笑道,“方才我們樓子裏有人說,給姑娘們做衣裳的邱大嫂犯了命案。我們一個姑娘可巧有好料子在她手裏,忙跑去其住處打探。誰知才一提起衣料,那房東的孫媳婦神色大變,與我們樓子裏時常抓到的偷兒一模一樣。”遂將張子非試探經過和猜測半真半假的說了。“貧僧想著,女人能有多大力道?肚子上挨了一下,若大夫來得快,論理不會死人吧。要死也不會當即就死。該不會,那孫媳婦誠心不去請大夫、等著她祖婆母血盡而亡吧。”


  “嘶——”賈雨村捋了捋胡須,“倒是有理。辦理此案的捕快說,那屋裏滿地都是血。”


  薛蟠微笑:“若做衣裳的那位大嫂能洗淨冤屈,說不定會拜托貧僧代筆寫個謝恩書、青天牌匾什麽的。”


  賈雨村眉頭一動。“師父才名動天下,無人不知。”


  薛蟠合十誦佛起身告辭。賈雨村親送出府衙門外。


  隨即賈大人領了十幾個捕頭衙役呐喊著去了那老婆子家將孫媳婦帶回衙門。


  孫媳婦終究是個小戶女子,年紀又小,隻略嚇唬一下便招了。原來她不止哄騙老婆子說自己請大夫去、實則沒去;老婆子等了許久不見大夫來、血越流越多、掙紮著想要出門,孫媳婦極利索的把門關上了。門內的血手印便是那時候拍上去的。


  賈雨村又將邱大嫂從牢中提出一問,與孫媳婦所言皆對上了。立斷邱大嫂自衛傷人,雖有過失但情有可原,當庭釋放。孫媳婦拿下收監、依律處置。邱大嫂含淚連喊青天大老爺。有個衙役送她出去,笑道:“大嫂好眼力。不明師父乃咱們金陵最有名的詩僧。”邱大嫂一愣。偏那衙役已笑嘻嘻走了。


  邱大嫂滿腹狐疑。她平素皆給粉頭做衣裳,知道不明和尚是誰。遂幹脆去天上人間求見。


  待看見薛蟠笑嗬嗬在書房坐著,恍然大悟。趕忙行禮:“想必是師父救了我一命。”


  薛蟠擺手道:“貧僧不過是個拉線的。正經幫你看出端倪的是一位姑娘。”乃笑問,“賴先生可來了不曾?”


  邱大嫂頓時沒了笑紋兒。合著賴先生方才剛剛探過監,他前腳離去賈雨村後腳便升堂了。薛蟠若動作慢著點兒,還真保不齊讓他趕在前頭。


  當天晚上,盧大掌櫃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替邱大嫂寫了謝恩書,邱大嫂自己去鋪子裏定製了一隻“包公再世”的牌匾。送去那日特挑了個晴朗天氣,敲鑼打鼓滿城招搖好不熱鬧。至於邱大嫂欠薛蟠的錢也隻有探監打點那次,她很快便還清了。此為後話。


  再說賴先生。打聽到邱大嫂住處後,他換身新衣裳預備了半日才上門。誰知前妻被官府抓走了。他急忙趕去探監。非但沒得好臉兒,還讓邱大嫂冷嘲熱諷一頓。女牢頭告訴他,先前有位年輕的公子哥兒來探過邱大嫂,出手極大方,二人顯見是相好。賴先生急的滿頭冒火,又轉身趕回邱大嫂住處打探案子詳情、想回去求四皇子相助。到了地方一問,府尹大人才剛把房東的孫媳婦抓走。再趕回府衙,邱大嫂已被釋放!


  賴先生來回奔忙半點用都沒有,灰頭土臉重新回到邱大嫂家門口。夕陽西下後邱大嫂才回來,徑直從賴先生跟前走過去,仿佛沒看見他。賴先生想跟著進門,耳聽“砰”的一聲,門板撞上了鼻子尖。


  賴先生毫不氣餒,後又結結實實吃了三天的閉門羹。好在也沒見著別的野男人。到了第四天頭上,才剛走到路口,迎麵便撞見一個人拎著包袱走出來,愣了一下。“賴先生!”


  賴先生立時聽出聲音耳熟。“你是……武義士!”


  此人自然是薛蟠,含笑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他半日:“呦~~聽說賴先生還沒進過院子呢。”


  賴先生忙問:“武義士如何在此。”


  薛蟠舉起手中包袱:“幫相好取東西。你前妻手藝真沒話說,還省料子。你得多傻啊送人一紙休書。”


  賴先生垂頭喪氣,歎道:“她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活該!”薛蟠幸災樂禍。“對了,告訴你,你欠我一個人情啊。”


  “我何時欠你人情了?”


  “這位。”薛蟠手指頭往後指,“是我想法子托人提醒了官老爺。不然保不齊秋後問斬呢。”


  賴先生微驚,靈機一動:“她抓入牢內那天,武義士可去探過監?”


  “去了啊。”薛蟠得意道,“聽她說完我便猜出那老婆子怎麽死的。”


  賴先生不覺拍掌道:“原來是你!”不是奸夫。難怪逮不著。沒有綠帽子。“哎呀多謝武義士哈哈哈。”


  “謝就不用謝了,”薛蟠正色道,“還我個人情如何?”


  賴先生收住笑,眼神動了動。“如何還你?”


  薛蟠道:“你們的人下手可真夠狠的。我們老三那渾身的傷。”


  “他那般已是不錯了。”


  薛蟠哼了一聲。“可你們的金瘡藥委實比外頭買的好。幫我弄點兒來行麽?”


  賴先生有些意外。“武義士說的還你人情,便是要金瘡藥?”薛蟠點頭。賴先生思忖道,“這倒是不難。”


  薛蟠喜道:“不難麽?那就拜托了。”


  “跟他們討要些便是。”賴先生笑問,“若取來,就放在我媳婦這兒?”


  “當然不!”薛蟠提提包袱道,“我衣裳都取走了。煩勞送到北傘巷同福客棧如何?”


  “好。”


  二人拱手作別。


  兩天後,賴先生果然拿著金瘡藥來到同福客棧。薛蟠幹脆就住在客棧呢,聞報登時下樓。謝過賴先生後,笑問他前妻追的如何了。


  賴先生愁雲滿麵,輕歎搖頭:“滴水不進。”


  薛蟠將金瘡藥放入懷內道:“我替你支個招。我們錢兄弟,就是馬上要成親的那個。知道他是怎麽追到的媳婦?”


  “怎麽?”


  “幹活。”薛蟠道,“女人終究力氣小,家裏許多活計她們做的辛苦。我們錢兄弟就日日幫著做事。打水、掃院子、修屋頂、剁肉餡兒。凡是能幹的活計都做。你得讓邱大嫂知道你心疼她辛苦。”


  賴先生悶悶的道:“我都告訴她不用做衣裳了。手指頭上紮的全是針眼兒。”


  薛蟠拍案,恨鐵不成鋼的看著他:“你傻不傻!她衣裳做得那麽好,顯見是喜歡做。再說人家不做衣裳喝西北風啊。別說你養活,你連京城的房租都出不起。”


  賴先生被他嗆得腦袋都耷拉了。“我一個讀書人,又不是什麽泥瓦匠,哪能去打水、掃院子。”


  “嗬嗬,沒救了。”薛蟠假笑兩聲,“別的男人並不瞎。邱大嫂要模樣有模樣、要手藝有手藝。你就等著前妻嫁人吧。再見。”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等等!”賴先生忙喊住他。“還有別的主意沒有?你怎麽勾搭相好的?”


  “端茶倒水、插科打諢、讓幹什麽幹什麽。”


  賴先生思忖道:“要不要買些首飾、衣料子之類的。”


  “要。”薛蟠道,“但不是現在是以後。你連門都還沒進去呢。你一個爺們都提不動水,人家一個女人怎麽提的動?”


  賴先生一愣。“可不麽,她怎麽提的動。從前在家這些事兒都是下人做的。”


  薛蟠撇嘴,顯見這哥們從沒想過。乃接著說:“可你已離家、沒有下人,就得過沒有下人的日子。你嫌棄掃院子又髒又累,她掃就不髒不累麽?賴先生,這些本來就是男人的活計。邱大嫂已能自己做了,那要還你作甚。再跟你成親還得多做一個人的飯、多洗一個人的衣裳。你先想想,假如邱大嫂再嫁給你,日子有什麽地方能強似如今的。別說不用跟你繼母住在一起,人家現在就不跟你繼母住。也別說你能賺錢養家,你倆誰賺的多還兩說呢。”乃慢慢的說,“給她一個嫁給你的理由。”言罷起身上樓去了。


  留下賴先生獨自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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