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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話說薛蟠趕去牢房, 發覺邱大嫂神色慌張,心裏咯噔了一下。乃正色道:“邱大嫂, 你得跟我說實話, 不然我幫不了你。我覺得你不像是壞人,縱失手殺人也必有緣故。”


  邱大嫂聽他聲音耳熟:“先生是?”


  薛蟠微笑道:“咱們昨晚剛見過。”邱大嫂臉色一變。薛蟠接著說, “我跟賴先生不是一夥的。但他很快就會知道此事。要麽我幫你,日後你答謝我銀錢就行;要麽就隻能他幫你了。他倒是巴不得幫你。”


  邱大嫂連連擺手:“他哪有本事管這種事。他是讀書人。”


  “嗯——他如今投靠了一個很有錢的東家。”薛蟠道,“常言道, 衙門口八字開, 有理無錢莫進來。我也很有錢。”


  邱大嫂盯著他:“先生並不認得我,為何幫我。”


  “因為我手下人在你那兒訂的衣裳還沒交呢。”薛蟠笑眯眯道,“還有我不想讓賴先生幫你。那樣你就欠了他人情。我就想看他怎麽追你。不論成與不成, 肯定很有趣。你也不想讓他欠東家人情吧。他東家貌似挺小氣的。”


  邱大嫂立時道:“不與他相幹。”


  “反正他不可能不管。要麽欠我錢, 要麽欠他人情。你如今身陷囹圄, 沒有別的路可走。”


  邱大嫂看了薛蟠半日, 終於說:“多少錢。”


  “不好說。”薛蟠道, “從我剛才賄賂衙役牢頭的錢開始算起, 到你完全脫罪、或是脫不了罪我設法行賄,當中全部的花費加起來, 再翻一倍。你若沒那麽多錢,就替我做工還債。”


  邱大嫂眉頭擰起好幾回。“做工?”


  “我是個商賈。商賈從來不花無用錢。”薛蟠淺帶一絲假笑,“我方才看了你做的幾件衣裳。刺繡的花樣、部位和衣料子本身的關係處理得極好, 又新鮮又好看。我家繡坊的繡工沒有這本事。我可不舍得獨為了看賴先生笑話花這麽些銀子。”


  邱大嫂眼神跳動。又過了會子。“行賄?”


  “對。”薛蟠微笑, “邱大嫂考慮一下?”


  邱大嫂眼中連續閃過許多種神色, 良久道:“我想想。”


  薛蟠點頭:“好,我明日再來。”乃拱了拱手轉身要走。


  他一腳還沒跨出牢房,邱大嫂喊道:“我沒殺她!”


  薛蟠轉身:“你疑心誰殺的。”


  邱大嫂搖頭。一時低聲道:“我……倒是捅了她一剪子。”忙又說,“傷是傷著了,決不至死。”


  “你說清楚些。”


  原來那房東老婆子家是三個小院子。邱大嫂租東院,一個泥瓦匠租西院,當中她自己住著。兒子媳婦孫子都沒了,身邊隻一個買來的孫媳婦。這孫媳婦打從出了正月便病著。非但沒法做家務活,還得花錢吃藥。老婆子著急。前些日子隻罵人出氣,昨兒晚上大約實在忍不了了,打得孫媳婦一聲聲哭喊好不可憐。邱大嫂自己早年日日跟婆母打架呢。之前聽老婆子罵人她都要出頭,何況打人?忙過去抱打不平。偏她脾氣急嗓門大,一不留神便跟老婆子打了起來,從裏屋打到堂屋。


  老婆子都快六十了,哪兒打得過她?正好看見桌上撂著針線笸籮,隨手操起剪子連紮好幾下,下下紮眼睛,邱大嫂好懸被她紮瞎了。邱大嫂也是打急了眼,奪過剪子反手捅了出去。她本是胡亂捅的,隻想把老婆子逼開些。偏老婆子正欺身在她跟前,腿腳又不利索,遂正捅在了小腹上。雖傷了個大窟窿,絕不致死。邱大嫂便甩手回了自己院子,懶得管後頭的事兒,任憑老婆子嚎叫“殺人了”。


  薛蟠聽罷率先就懷疑那孫媳婦補了一剪子,隻是也沒看見屍首也沒看見凶案現場。想了想問道:“你們那兒不是還住了個男客?”


  邱大嫂鄙夷道:“西院那個泥瓦匠?那也算男人?隔壁起火但凡不燒到他屋裏,他連門檻都不邁。他還欠著老婆子四五個月的房錢呢。老婆子日日摔盆打碗罵爹罵娘那麽難聽,也不見他吱個半聲。”


  “隔壁殺人他都不動彈?”


  “不會。”邱大嫂道,“那就是個孬種。”


  薛蟠搖搖頭。這泥瓦匠也說不定是補一剪子的人。乃道:“我知道了。我會去查的。若大嫂說的是真話,你大約不會欠我太多錢。”


  邱大嫂想笑又笑不出來,呆了半晌行禮道:“多謝先生。”


  薛蟠微微一笑——禮數極周全,果然曾是讀書人家的媳婦。遂回禮,悠然離去。


  從府衙出來,他先去了天上人間,將事兒細說給張子非,拜托她上案發地點查看,並套套老婆子孫媳婦和隔壁泥瓦匠的話。這幾日盧慧安犯相思病,張子非看著心煩,聞言登時換身便宜的衣裳走了。


  回到薛家後,薛蟠徑直去了小西院。進門便看見小朱趴在朱嬸膝上撒嬌,嘖嘖兩聲。小朱本欲趕忙爬起來,見他那模樣幹脆重新趴了回去。朱嬸笑摩挲著侄兒的頭頸。


  薛蟠哼了一聲:“朱嬸,就您慣的他。連四皇子手下都嫌棄他嬌氣。”


  朱嬸道:“我們孩子哪兒嬌氣了?草垛子也睡了,打也挨……”一語未了,墜下淚來。


  小朱忙嚷嚷:“哎呀都說了早都好了。哭什麽呀。”


  薛蟠心裏一涼:小朱的性子他知道。若沒什麽事,保不齊眼淚汪汪的這兒疼那兒疼;既說早都好了,定然傷的厲害、生怕朱嬸想看。這廝昨晚怎麽跟沒事人似的!忙說:“那個朱大爺,既然早都好了,咱們可以商議正經事去了吧?撒嬌也撒夠了,不夠的晚上再撒。我有要緊事。”


  小朱瞥了他一眼:“又有什麽要緊事。”


  “我剛糊弄賴先生的心上人加前妻,說我要救她。”


  小朱忙坐起來:“怎麽才一個時辰多點的功夫,你竟勾搭上了賴先生前妻?”


  “事兒複雜,我跟你慢慢說。到我屋裏去。”


  朱嬸笑道:“既有正經事,你們辦去。”


  小朱撅嘴。“我要吃糖蒸酥酪。”


  “好,我這就去做。”朱嬸摸摸他的臉,“你要吃什麽都有。”


  小朱這才站起來,袖著手掃了薛蟠一眼:“走。”薛蟠聳肩。


  二人並肩出門,路上皆一言不發,直至走入薛蟠的院子。法靜正在練功。薛蟠忙喊:“師叔,幫個忙,去慈恩堂請蘇大夫來。”小朱低歎一聲。


  法靜趕緊收招走過來。“怎麽了?”


  薛蟠麵如金紙、眼圈微紅:“咱們三當家真真好漢子。鋼筋鐵骨。昨晚上一路從船上到高座寺再回城,到家後竟沒敢讓姚大夫看一眼,就硬挺著。今兒還有閑心撒嬌去。身上還不定怎麽個花花綠綠的。”


  法靜聞言登時轉身朝院子東南角跑去,翻圍牆而出。慈恩堂在薛家東南方向。


  薛蟠回頭麵無表情看著小朱。小朱有些訕訕的。半晌忽然惱道:“傷的人是我,你來什麽氣。”拿起腳進屋直奔堂前軟塌,往上頭一趴。


  薛蟠緊跟著過去,立在塌前深呼吸幾下,輕輕撩起他的衣裳——頓時倒抽了口涼氣。隻見小半截脊背上皮開肉綻,幹了血塊已經成黑紫,沒幹的傷口顏色鮮紅,胡亂敷著褐黃帶黑的藥膏子。沒破口處皆紫色,偶漏出半塊兒青,全無一點好處。薛蟠隻覺一股惡氣直貫天靈蓋,拳頭捏得咯吱響。


  小朱悶悶的說:“都是皮外傷。人家正經的錦衣衛,本事比咱們假冒……”


  薛蟠吼叫打斷:“閉嘴!”


  “嚷什麽嚷!”小朱也喊,“我傷著呢!看把我嚇著。”


  薛蟠一腳踢上旁邊的茶幾,茶幾飛出去“咣當”砸在院子裏,嘩啦啦碎了。“你昨晚做什麽不吭聲。”


  小朱幹脆坐了起來。“我不是怕姑媽難受麽?想也知道她這幾天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你不會等她睡著了喊大夫去!”薛蟠眼睛都紫了。“連黃四那種爺們都知道春上的天傷口易感染。感染就會發炎。操他大爺的古代醫療水平!連個抗生素都沒有。你就那麽想死啊!”


  “呸呸呸!死你個頭!會不會說話!我渾身都疼,你少招我。”


  “誰特麽敢招你。”薛蟠咬牙,“鬼都怕了你。”


  “恭維了,不敢當。”


  二人背對背生悶氣。


  半晌。“哥們,這種事以後萬萬不可再玩了。沒那麽多條命給你嚇。”薛蟠拍額頭,“爺們也會難受的好吧。”


  小朱哼道:“那點子出息。”


  “我沒出息行麽?”


  小朱抿了下嘴:“賴先生的前妻怎麽回事?”


  “話題要不要轉移得這麽生硬?”都是姓陶的爺倆帶的。薛蟠這才將昨兒怎麽與賴先生一道在留香樓巧遇邱大嫂、今兒又怎麽去探監說了一遍。


  小朱皺眉:“你要請邱大嫂去管理繡坊還是成衣鋪子?”


  “那是臨場加的台詞。”薛蟠譏誚道,“介於賴先生的東家是四皇子,不論邱大嫂有沒有殺人,賈雨村都絕對不可能會判她有罪。這一條已經板上釘了吧。”


  小朱冷笑:“是。”


  “顯然邱大嫂此時還不大信任賴先生。但有一樣東西是人人都會信任的,錢。她既不認得我,當然不會信任我。但她一定信得過我花出去的那些錢。”薛蟠悠悠的說,“相對於欠人情,欠錢實在太容易還了。她但凡不是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


  小朱輕輕點頭。“那你得趕在賴先生動手之前把邱大嫂弄出來。而且不能讓她到咱們家做事。寧可讓她欠你錢慢慢還。”


  “啊?”


  “蠢和尚。”小朱勾起嘴角,“你單收錢便是賴先生欠你人情,你把邱大嫂弄到自家就成抓住他的短處了。能給皇子做心腹幕僚的,沒有想得不多的。”


  “哎呦,朱大爺遭了一劫怎麽積極了許多。”


  正說著,外頭腳步聲騰騰的響,法靜踢開簾子闖了進來,肩上扛了個人。大夥兒一瞧,正是慈恩堂的蘇大夫。蘇大夫半晌才回過神來,惱道:“哪有你這麽急性的和尚!”


  法靜道:“阿彌陀佛,您老走的實在太慢。”蘇大夫還要說話,法靜忙搶著說,“您先瞧病人,回頭隻管絮叨貧僧,貧僧絕不還口。”


  蘇大夫瞪了他一眼,走到小朱身旁。小朱已老實趴下了。蘇大夫揭開衣裳一瞧,登時立起眉頭。薛蟠緊張的問:“能治麽?”


  蘇大夫不答,抓起小朱的右手號脈,寧神細診了有半刻鍾又換左手。乃道:“公子內息皆好,隻是皮外傷。”


  兩個和尚鬆了口氣,幫著除下小朱的衣裳。雖已猜到他必渾身慘烈,真看在眼裏卻不免心如刀絞。薛蟠忍不住閉眼,法靜連誦了十幾聲“阿彌陀佛”。


  蘇大夫細看了會子傷勢道:“此藥極好,隻是傷神。”


  薛蟠急問:“可有後遺症?”


  “不知道。”蘇大夫道,“我說傷神是極疼之意。”


  薛蟠打了個哆嗦,豎起大拇指。“朱爺,我敬你是條漢子。”小朱哼了一聲。回想昨晚上那通折騰,薛蟠後脊背發涼。看來這輩子都沒法再吐槽他嬌氣了。


  蘇大夫道:“傷口已大略收斂,破的還有不少。我回去配些藥來。舊的不必洗去,我的藥沒他的好。”


  薛蟠問道:“朱爺,要不要跟那誰弄點他們的藥來。”


  小朱拍了下塌沿。“疼!”


  “輕點兒,您老隻剩下兩個巴掌是好的了。”薛蟠摸摸鼻子,嘀咕道,“早幾日都忍了。”


  “那不是沒法子麽。”


  蘇大夫眼神明亮,拉了把薛蟠:“不明師父,你能弄到他們的藥方子不?”


  “隻怕不能。”薛蟠道,“不過藥應該能弄來。”


  蘇大夫忙說:“幫我弄點兒。”


  “行!”


  小朱皺眉:“人情還沒撈到手,就想著怎麽使。”


  蘇大夫連聲道謝。乃看了眼小朱。“朱公子這些日子須得好生將養,忌諱極多。”


  “法靜師叔你盯著他。他不聽話就絮叨他。”


  法靜合十道:“無須絮叨。他不是貧僧對手,無法當著貧僧的麵犯忌。貧僧好賴對付過法全師兄,對付他不過小菜一碟。”


  小朱煩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不想早些好麽?不用盯著。”


  “切!”薛蟠嗤道,“在外頭你肯定老實,回來就不好說了。”


  法靜拍胸口:“橫豎交給貧僧萬無一失。”


  “多謝多謝。”


  “貧僧這就去告訴朱嬸,說朱爺起了佛心,這些日子要跟咱們倆和尚住。阿彌陀佛普天同慶。”


  “師叔,今天是您這一輩子最明智之日。”


  小朱讓他們憋的沒脾氣,扭過頭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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