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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這日黃昏時分, 合慶酒樓出了命案。一個廚子被人拿剔骨刀砍死在雜物間。府尹賈雨村深知此樓東家是誰,撂下飯碗領著二十幾個衙役捕快趕到現場。廚子是被人捅死的,共三刀,刀刀致命。懷內有一張名帖, 上頭寫著魏氏綢緞鋪魏慎。賈雨村親自趕往魏家,不由分說將魏慎捉拿歸案。


  二更天,三個蒙麵人悄然爬上魏宅圍牆。頭一個落地, 輕飄飄沒半點聲響;第二個悶悶的“撲”了一聲;第三個稍稍有點子聲音。這宅子大, 三人開始細細的一處處搜查。


  查到後頭大柴院北邊一間破茅草房時, 門一拉開, 赫然可見裏頭丟著兩個人。第三個落地的蒙麵人著急晃亮火折子。隻見此二人身上皆有許多血跡,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皆被繩索捆綁、口中塞了帕子、閉著眼一動不動。這人忙伸手到年輕人鼻下探了探, 微微鬆了口氣,拎起他。


  第一個走到老者身邊,第三個忙擺手低聲道:“不與咱們相幹。”轉身拿起腳便走。那兩位緊緊跟上。


  到外頭才剛走了十幾步, 那年輕人醒了,輕輕扭動。第三個“噓”了一聲。年輕人睜眼瞧了瞧四周, 忽然嗯嗯嗯的掙紮著直晃悠, 顯見想連那老頭一並帶著。三個蒙麵人都不搭理他。


  又走了幾步, 耳聽有人“哈哈”兩聲, 院門大開。外頭湧入一大群人, 少說有三四十個, 燃著許多火把。為首的乃一身穿緗黃色錦袍、二十出頭的公子。三個黑衣人身形一頓,齊刷刷盯著那公子。雖都蒙著臉,單看眼睛都能看得出極其驚愕。


  公子冷冷的道:“當這兒是什麽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那第三個落地的蒙麵人隨手將救出的年輕人丟在地下,三兩步走上前抱拳甕聲翁氣道:“魏公子。我等今兒著了道,乃是學藝不精修為不佳,沒什麽好說的。橫豎你們魏家也是做生意的。我們也是得人錢財替人做事。不如這樣。價錢好商量,當我們沒來,如何?”


  公子哈哈大笑,指著他道:“做生意?你當我傻麽?”


  此人苦笑道:“今兒陰差陽錯,我也知道說不清楚。實不相瞞,今兒根本不是來找這位兄弟的。我們也不知道他在此處。”


  公子興致盎然抱起胳膊:“你說說,怎麽回事。他不是你們的人?”


  “是。”此人道,“可他去別處做別的事兒去了,我們壓根沒想到他也著了你們家的道。”他又抱拳,“我們這位兄弟並沒出來做生意,敢問是怎麽得罪貴府了?”


  公子笑道:“他是做什麽去的?”


  此人又苦笑,輕歎道:“我縱對天發誓,魏公子也不會相信吧。”


  “不好說。”


  “我們另一位兄弟要成親了。這位昨兒便出去采買物件。”


  “可他昨日便已在我們手裏了。一夜未歸尊駕不曾擔心?”


  “我們要成親的兄弟在揚州。這位兄弟昨兒也是去揚州的。”這蒙麵人搖頭,“我們皆以為他這會子正陪著揚州那位兄弟挑三揀四呢。”


  公子看了他半日,偏頭笑道:“那你們今兒來是為了救誰?”


  此人道:“不為了救誰,隻想查件事。”


  “查著了沒?”


  “沒。”此人道,“人家隻讓我們查查這宅子裏有沒有兩個小男孩,大的約莫七八歲。顯見不是魏公子你。”


  公子挑眉:“我不姓魏。”


  此人立時道:“姓馮?”


  公子笑道:“怎麽會想到姓馮?”


  此人也笑道:“不姓馮便罷了。”頓了頓,“那公子貴姓?”


  公子斟酌片刻:“姓黃吧。”


  此人忙拱手:“黃公子。您也不過是來做客的,行個方便,我們欠你一個人情,如何?”


  黃公子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是來做客的。”


  此人道:“你又不姓魏又不姓馮又不姓謝又不姓……額,橫豎你不是這家親戚,自然是來做客的。”


  黃公子冷冷的道:“這家的親戚,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此人再歎:“我若說這些都是客人告訴的,您信麽?”


  “哦?客人還告訴你們什麽?”


  “若有那兩個男孩兒,問出他們母親姓什麽,沒說要帶走。八成姓馮,也保不齊姓謝。”


  “還有一姓呢?”


  “沒了,就這兩個。”


  黃公子笑道:“到了如此地步你還不說實話?”


  此人躬身行了個大禮,沉聲道:“黃公子,道上有道上的規矩。我們雖是賊,卻最守諾不過。有些事兒不可跟人說。”


  黃公子瞧了他半日,厲聲道:“你們道上的規矩就是殺了個人把魏老爺送入監牢?”


  此人忙說:“那個不幹我們的事啊!我們隻做些尋人、偷東西、探聽消息的買賣,殺人是不做的,綁架也不做。殺人要遭天譴的呀!”他連連跌足,原地轉了個圈兒,一手握拳、另一手拍上去。“嗨呀!說不清楚了。我們原本沒預備今兒來,也沒預備我們來。”


  黃公子不覺好笑。“你說清楚,怎麽回事。”


  “這單買賣原本不預備讓我來做的。我們二當家有別的事兒。”這人有些著急,想了想才說,“因魏家護院極有本事……”


  後頭一個護院模樣的人插話道:“你怎麽知道魏家的護院極有本事。”


  那人脫口而出:“我來過!”呆了呆,看了前頭那群人會子,聲音略低了些,“舊年我曾來過魏家,乃為著另一件事。我們另一個人被發現了。”


  方才那個護院從人群後頭走出,來到黃公子身後低聲說了些話。黃公子點頭。“原來那次來的便是你。你們是三個人吧。”


  “兩個。”此人道,“有一個是客人派來的。”


  那護院又跟黃公子說了些話。黃公子問道:“被發現的那個是你們的人?”


  “客人的人。”此人稍稍得意,“我們的人極內行,不會被發現的。”


  黃公子與護院同時微露笑意。黃公子道:“上次你們是來做什麽的?”


  “找人。”


  “找著沒。”


  此人有些頹然:“沒有。”


  “人在魏家,你們沒找著?”


  此人搖頭:“說人被這幾條街上的哪個大戶人家買走了。我們每戶都找了,都沒有。”


  黃公子笑道:“你找的?”


  此人道:“這三四條街大都是我找的。獨青石街孫家,二當家不許我去,他自己去的。”


  黃公子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你接著說。”


  此人愣了愣,想了會子才說:“今兒這買賣,二當家也說了等他回來。偏今兒魏老爺犯了命案,讓官差給抓走了。我想著,主人不在護院不免鬆弛,就……自己來了。”


  黃公子指著他身後的那兩個蒙麵人:“這都是你們的人?”


  此人回頭望了兩眼:“一個是客人的。”


  “哪個?”


  此人遲疑道:“黃公子難為我了。我指自己人也不是、指人家也不是。”


  黃公子笑道:“橫豎一鍋燴,何須管誰的人。”


  此人笑道:“黃公子。我是粗人,實話實說,您老別見怪。何必呢?井水不犯河水。您才剛一出來我便知道,必是大戶人家的爺們。我們還算有點本事。東邊日出西邊雨,多個朋友多條路。您這樣的人物兒,若是長子,必有糟心的兄弟;若不是長子,必有糟心的哥哥。”


  黃公子厲聲喝到:“大膽!”


  那人充耳不聞,接著說:“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莫小瞧雞鳴狗盜,還不定何時能派上大用場。您兄弟難免偷人,您哥哥也難免養戲子。您伯母保不齊貪墨公帳,您叔父也說不定與生意對手吃茶。家當就那麽多,誰不想要啊,您說是吧。”


  黃公子冷笑:“好一張利嘴,死人都能讓你給說活了。”


  此人得意道:“我說的都是實話。誰家沒個醃臢事兒。你們貴人老爺公子雖瞧我們不上,”他嗤道,“哪家不得用我們。”


  黃公子不覺笑點頭道:“有理,委實在這麽回事。”乃往他身後瞧了一眼。“那小子是你們的人?”


  “是。”


  “你拿開他口中帕子,我有話問他。”


  此人忙走到年輕人跟前取下帕子。年輕人大口喘氣。


  黃公子乃問道:“小哥兒,我再問你一次。姚大人在哪兒。”


  年輕人掙紮喊道:“老四你傻了還是怎的?還不替我解開繩子!”


  黃公子喝到:“且慢!”


  偏那蒙麵人老四手太快,胳膊一揮寒光一閃,已從上到下割開年輕人手上身上腳上的麻繩。他轉身朝黃公子眨眼道:“匕首太快了我也收不住。”


  黃公子頓時麵沉似水:“你那匕首倒是好東西。”


  這“老四”竟有些招搖,大聲道:“當然!大當家給的。”還刮了年輕人一眼。


  年輕人咬咬牙,解開渾身的繩子,抬起頭送了他兩隻大白眼。乃慢慢活動幾下筋骨低聲道:“你個沒心沒肺的,我傷了!”


  “哦。橫豎你皮實,回去養幾日不就好了。”


  年輕人瞪他,他視而不見。年輕人遂望向黃公子。“我都說了多少遍。鬼認得什麽姚大人。我不過想定製個燈籠。”


  老四不禁問道:“你不是去揚州了麽?”


  年輕人朝身後那先前關他的茅草房指了指:“那位老人家是做燈籠的。他畫的老虎模樣子跟老錢頗為神似。我便想著,虎虎生風何等有趣,還暗合了二當家的名頭。”


  老四有些無語。“老錢成親跟二當家什麽相幹。”


  “這不為著好玩兒麽?”


  “好玩你個頭!弄一身傷好玩麽?哎呀你沒被人給閹了吧。”


  “滾!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年輕人又看黃公子,“那位公子。”


  老四提醒道:“人家姓黃。”


  “黃公子,你真找錯了人。”


  黃公子森然一笑:“無礙。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個。”


  年輕人皺眉,踢了老四一腳,低聲道:“你上。”


  老四哼了一聲,拱手道:“如此可好。我們無償替黃公子找那位姚大人。”


  黃公子啞然失笑:“你替我找姚大人?”


  老四道:“但凡是個人,必有蹤跡。你們貴人不會這些個本事,我們會。”


  黃公子大笑,半晌才收住聲。“好。”乃指他身後之人。“這幾位悉數留下,你拿姚大人來換。”


  老四斟酌片刻,指著第一個跳進魏家那人道:“這位兄台不與我們相幹,是客人派來的。您放他走如何?”


  黃公子道:“不放。算他倒黴。”


  老四又指第二個跳進來那位:“我做事少不得這兄弟相助。”


  黃公子哼道:“還輪不到你來跟我討價還價。”


  老四道:“您要的是姚大人。隻要有人在你們手裏,我們必來。煩勞忙我們老三治個傷,拜托了。”


  黃公子冷笑道:“替賊人治傷之事我們是不做的。這會子正值春天,傷勢最惹病不過。你若來得晚,他死了可不管我事。”


  老四急了:“講不講道理!分明是你抓錯了人!”


  黃公子慢條斯理道:“不講。”


  老四咬牙:“若我哥哥有個三長兩短,你那姚大人就別想要活的!”


  黃公子嗤笑兩聲:“隨便。”


  老四細細瞧了他半日,哼道:“瞧你這模樣就知道那個姚大人手裏嘴裏有你的東西,你巴不得我滅他的口。你就不怕我把他送給你兄弟?”


  黃公子愣了一瞬,隨即撫掌:“好個小賊!”


  老四昂首道:“我把老三留下。你替他治傷。客人和我的兄弟我帶走。回頭我拿姚大人來換老三,兩個都是活的。”


  黃公子想了半日,點頭:“也成。算你小子能耐。”


  老四笑道:“黃公子一看就是爽快人。說不定日後還有買賣做。”遂抱拳,“敢問那姚大人什麽模樣、多大歲數、多高、哪裏人,種種消息。”


  黃公子朝身後招了招手。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儒生走上前來。“姚大人今年四十五歲,乃河南開封府人氏……”唧唧呱呱說了半日。


  老四聽罷問道:“他是河南人,會水麽?”儒生一愣。老四解釋道,“若不會水,八成不在秦淮河上討生計。那兒乃是外地人最容易混日子之處,魚龍混雜極難辨認的。”


  儒生思忖道:“這個我卻不知。河南人多半不會水。”


  黃公子道:“縱早先不會,在江南這麽幾年也保不齊學會了。”


  儒生忙說:“四爺說的是。”


  老四笑道:“原來黃公子也行四,咱們倆倒是有緣。”


  黃四爺也笑道:“有緣就好。若義士能尋到姚大人,我也少不得有好處給你。”


  老四拱拱手,又問了儒生許多問題。儒生一一答了,最後取出張畫像給他。老四對著火把瞧了幾眼,嘀咕道:“大眾臉。”又問,“對了,他身上可有什麽胎記?”


  儒生搖搖頭:“這個卻不知道。”


  老四眼中露出些棘手的模樣,收了畫像在懷內,朝黃四爺行禮道:“我們老三拜托了。”


  黃四爺點頭道:“若能拿來姚大人,這位兄弟必平安無恙。”


  老四愁道:“也不知人還在不在江南,萬一逃去別處就難了。如今船也好馬車也好,都便宜。”


  黃四爺笑道:“若逃去別處,你們老三就別想要了。我可保不齊真把他閹了。”


  老四翻了個白眼。


  老三忽然說:“那位燈籠大爺也請替他治個傷。他歲數大了不好過。”


  不待黃四爺開口,老四先跌足:“祖宗!什麽時候了還有閑心思管旁人。那老頭保不齊跟姚大人有瓜葛呢。”


  老三惱道:“都說他們抓錯人了。人家不過是個賣燈籠的。”


  老四氣得敲了下他的腦袋:“你個蠢貨!”


  “你快著點兒。”老三道,“老錢還要成親呢。”


  老四歎道:“倒黴孩子。你不在,老錢成親都高興不起來。”


  “那可不。”老三嘀咕道,“我是媒人。我還輸了武田一大壇子酒。”又瞪老四,“橫豎你快些。我不管,我要吃謝媒酒。”


  老四也嘀咕:“大當家二當家都不在。我就那麽多本事。橫豎你自己好生挺著,了不起等他倆回來。別對外人大呼小叫,這兒可沒人聽你哼哼。”老三又瞪他。老四長歎一聲,向黃四爺抱拳告辭。


  黃四爺負手含笑道:“我等著義士送姚大人來。”擺擺手。


  眾人讓出一條道路。老四和其餘兩個蒙麵人緩緩走過,來到院牆邊。老四忽然問道:“請問,此處可有那兩個男孩兒沒有?”


  黃四爺微笑道:“這單生意黃了,走吧。”


  老四無奈,與同伴翻牆而出。黃四爺立在牆內哈哈大笑。那護院立時上前:“四爺,跟著麽?”


  黃四爺笑擺手道:“不跟著。他必會回來。”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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