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話說盧遐因受了特訓, 與應天書院掌院大儒田敬庵相對吹捧,分毫不露呆瓜本性,舉止與尋常世家子弟一般無二。田敬庵當場提出:為著行事便宜,幹脆盧公子就算是他的門生得了。盧遐趕忙行大禮拜師。遂喊來掌事的, 將盧遐錄入應天書院的學生名錄。當然,課是不用來上的。
隨後盧慧安派了心腹騎快馬往長安而去。
後盧家大排酒宴,詔告全長安達官顯貴盧遐拜師之事。盧老太爺時不時流露出與他年齡身份不符的茫然無措。盧二老爺官居長安府通判, 是個精細人。偏近日行動便發愣, 聽人議論盧遐時更是神情複雜。看在盧大人眼中, 漸漸心冷如冰。這些皆是後話。
不久, 京城忠順王府的飛鴿傳書到了。消息有兩條。
頭一條,柳湘芝抵京。薛蟠愣了:“這麽快?”
忠順王爺忽然想起件事,問十三:“那個柳湘芝是怎麽回去的,你告訴小和尚沒?”
十三道:“王爺當日不是說待會兒跟他炫耀一下?”
“本王忘了。”
薛蟠齜牙。
原來柳湘芝是快馬回去的。
當時大夥兒還在揚州。大黑狗的盧將柳湘芝的魚鞭信票帶給了揚州錦衣衛頭子, 胖教書先生。那先生查了半日摸不清頭腦,便給京城去信詢問。此後熊貓會才拿到北靜王妃給的贖金放人。幸而這年頭車馬緩慢。隻要趕在錦衣衛的消息傳入京城之前讓柳湘芝先回去,就能省去許多麻煩。然而……柳湘芝還帶著兩隻狗, 沒法子趕快馬。眾人坐在屋中商議許久,提出的法子皆讓薛蟠這個狗控給否了。
後來忠順王爺想到, 編兩個大竹簍子, 將那對狗兒套上布墊放於簍中安置馬上。另派個人陪柳湘芝一同回京。二馬二人二狗, 他們隨便安排。柳湘芝頗擔心弟弟柳湘蓮, 遲疑片刻便答應了。如此雖然比什麽八百裏加急要慢些, 追上錦衣衛的書信沒什麽問題。
數日前柳湘芝便已抵京。大約是特意想傳信給熊貓會的人知道, 他竟往左鄰右舍招搖著說,自己被不知哪裏來的賊人抓走困於山中營寨,三天前又不知什麽緣故放了他。那些賊人在他酒中下了迷藥,他吃下便昏睡過去。醒來後發覺自己身處滄州的大街上,懷裏還有銀子。遂買了匹馬回到京城。又說他身上旁的東西都在,唯獨丟了盒串戲使的胭脂。有街坊笑說是不是山大王看上了柳大爺串戲時的模樣。柳湘芝一拍大腿:“大叔,不管什麽緣故,橫豎我是再也不串戲了!”
薛蟠看罷紙條感慨道:“柳湘芝簡直長兄如父。大約被貧僧的話嚇著了,怕柳湘蓮學他串戲惹桃花。”
忠順橫了他一眼:“偏是你們出家人想的多。他分明已知道上峰想從串戲的胭脂上做文章弄他,還去串戲?怕死的不快?”
“也對。橫豎不再串戲一舉多得。”薛蟠想了想,扭頭問十三道,“十六大哥的專業,好像是破譯密碼、偽造證件、仿寫字體這方麵吧。那他能不能偽造賬冊子?”
十三道:“偽造賬冊子於他極容易。你想做什麽?”
薛蟠掰手指頭:“咱們熊貓會是綠林好漢。自古以來官賊不兩立,所以錦衣衛是咱們的天然對手。而錦衣衛在揚州的重要頭目,便是那個胖教書先生。此人貪財。連郝家這樣的太上皇另一隻暗手的錢都敢收。貧僧覺得,他簡直可以和咱們應天府尹賈雨村大人媲美了。”
陶嘯與盧慧安同時微微搖頭。
薛蟠視而不見。“與郝家串通隱瞞太上皇之罪極大。如果可以把教書先生摘出來,甚至幫他升官,那就太好了。”
眾人麵麵相覷。陶嘯皺眉:“你小子還真把自己當賊啊。”
薛蟠理直氣壯道:“不把自己當賊,難道還把自己當官嗎?”
盧慧安才要說話,忠順先利落道:“可。”眾人一愣:這裏頭就他一個姓國姓的。忠順接著說,“江南的官員個個在京城有後台,連田敬庵這樣的書院掌院都有。其後台也暗暗分派。與其落在黨爭之人手中,還不如落在隻認錢的手中。”
薛蟠怔了半日:“明二舅,合著您老不是棒槌啊!”忠順隨手抓過跟前的茶盞子扔了過去。薛蟠扭頭躲過,茶盞子落地而碎。薛蟠心疼的直喊,“您下次砸個不會碎的行麽!”忠順哼了一聲。
此事遂定下了。
再看第二條消息:端王側妃甄氏病死了。
薛蟠又愣了。“他們世子不是前日剛走的麽?隻比太子早半個時辰出城門。難道沒有觸發蘭平郡主那條線就炸了?”
原本是小朱拿著紙條子先看,聞言幹脆遞給他:“你自己瞧。”
薛蟠一看,那條線還是觸發了。
原來京中傳聞甄側妃偷漢子之後,石王妃率先把女兒找去商議。蘭平郡主聽說甄側妃的奸夫是郝連波,嚇得臉都白了,忙老老實實告訴她母妃自己與此人的四弟有一腿。石王妃嚇得魂飛魄散,細問經過,當即明白女兒著了人家的道。郝四已死的消息當時還沒傳到京城。這母女倆稍加推測,認定郝四必是受了其兄、甄側妃奸夫郝連波指派,特意勾搭蘭平郡主,好捏住石王妃的短處。可巧二爺跟著端王去了遼東,世子和司徒暄都在江南。誰還能攔得住她們?至於二爺死了母親,回來會不會找麻煩……哎呀二爺好像還不知道自己生母是怎麽死的。
熊貓會的第一單生意圓滿完工。
小朱得意道:“三當家的計策真好。”
薛蟠歡喜道:“另一半銀子可以收了。”
反倒是陶四將軍有些感慨:“這女人真真自作孽不可活。”
“您老拉倒吧。”小朱道,“還不是有了咱們這些行俠仗義的綠林好漢。不然,二爺他親媽就是白死了,她兒子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倒也沒錯。”
張子非麵無表情道:“什麽行俠仗義,你們收了小雷氏姐姐多少錢。”
薛蟠忙說:“已收四萬四,待收四萬四。”
眾人大笑。
少東家們都回京了,後顧之憂也解決了,餘下的便是郝家在江南碩果僅存的頭目、義忠親王之姬妾李夫人。
大夥兒傳看了十六那封隱語信的翻譯版,裝模作樣點頭說不錯。
張子非瞧了他們幾眼:“各位,不錯在哪兒?”等了半日沒人吭聲。
薛蟠舉手道:“貧僧覺得,能破譯隱語還能寫出這封信就很了不得了。”
張子非搖頭,指著翻譯版上的幾個字:“他將李夫人約去半邊街靠近增福巷處的茶鋪。”
盧慧安問道:“有什麽玄機麽?”
“半邊街一整條街都是丁字路口,從老米橋頭到增福巷那一段,乃市井腳夫、雜役、泥瓦匠等人找事做之處。”
眾人互視茫然。盧慧安道:“選個嘈雜之處不是常見的?”
張子非道:“去此處招工的雇主若非市井小民,便是夥計管事,沒有大戶人家主子親去的。”偏大夥兒還沒聽懂。張子非接著說,“故此,這段路沒有馬車轎子。李夫人但凡來赴約,隻能在前後處下車下轎、走著進去。”乃看了眼小朱,“朱爺和朱嬸都認識她本人,想來喬裝改扮也無用。二位守在街兩頭。李夫人縱然走到茶鋪門口忽然預感不好、想離開,也少不得被他們看見。十六兄一個京城人,比某些金陵人還熟絡金陵街市。”
大夥兒掐手指頭數過去,獨薛大和尚一個金陵人,哄堂大笑。
盧慧安笑道:“漫說他,我來進來金陵這些年也不曾留意那段路。”
半邊街很長。若對方謹慎,大約會從增福巷往北延伸的韓家巷、或是老米橋南頭的沈舉人巷拐進來。幾個人立時行動,勘察地勢、安排人選、排演劇本。忠順聽著好玩,表示也要插一杠子。他這模樣實在不像做苦力的,隻能扮作來雇幫工的小戶爺們了。
十六給李夫人的書信寫得頗為靈活,說是三日後酉時正相見。這個“三日後”自然是從書信送到開始算。遂雇了個孩子將信送去昆明池旁的小客棧。如今那裏隻住著兩位“表妹”。
三日後下午,時近黃昏。半邊街熙熙攘攘、魚龍混雜。十幾個腳夫從韓家巷拐入,手裏各提扁擔繩索,口中胡亂說著汙言穢語。當中有個矮個子男人,留著八字山羊胡,麵貌雖黑、身形卻瘦,瞧著不像是有力氣的模樣。一夥兒鬧哄哄沿著半邊街朝前走。再行二三十步便是增福巷,拐角處行人驟然增多;老米橋還在前頭。腳夫們卻忽然立住了。聚攏在一處說了會子話,他們悉數轉身往回走。
增福巷口有個粥飯鋪子,上帶閣樓。閣樓中閃過兩道光亮。一個穿藍灰色布衫的少年手持西洋千裏鏡,閑閑的趴在窗戶上。
一會兒以前,便是樓下那夥腳夫離路口還有七八十步時,少年從窗戶裏頭掄了捆稻草丟去路中間。因他丟得遠,起先又沒人留意,閑人還議論這玩意是從哪兒來的。街對麵有輛獨輪車,車上裝了些鞭炮在販賣。旁邊小馬紮上坐了個四十左右、臉膛黝黑的北方漢子。看見稻草砸在地上,這漢子隨手放了個二踢腳。隔壁大嬸的孩子讓鞭炮聲嚇著了,哇哇直哭。大嬸指著賣鞭炮的數落半日。賣鞭炮的連聲賠不是。
路旁來了個模樣俊俏的爺們,繃著臉跟賣鞭炮的討價還價。賣鞭炮的笑若春風,人家說什麽是什麽。偏這爺們還是沒買,挑剔半日袖手走了。旁人見這北方漢子雖模樣凶悍,極好說話,也過來大還價、想賺便宜。不曾想賣鞭炮的竟忽然一個子兒不給少了。那人急道:“你方才怎麽給那人少呢!”賣鞭炮的理直氣壯道:“他長得好看!”
過了會子,粥飯鋪子派了個十二三歲的小夥計上閣樓取東西。那孩子推開門便愣了。閣樓中原本胡亂堆著許多零碎貨品,如今悉數齊齊整整的排著;原來到處是灰塵,如今幹幹淨淨。窗戶旁還放了隻精巧的大扶手竹椅。小夥計驚喜喊道:“東家——咱們家有狐仙——”
再說腳夫。他們沿遠路退回韓家巷,穿過故衣廊到了金陵城北門,搖搖擺擺出城而去。隨後在城門外連雇了好幾輛馬車,坐著車繞城小半圈又從西門進城。腳夫們下了車,走過兩條街,另換幾輛馬車,吱呀吱呀的走了。不多時,馬車停在一家僻靜的小客棧前。腳夫們入店住下。他們雖看著挺窮,要的竟都是樓上的好屋子。旁的腳夫皆兩三個一間,那山羊胡矮瘦子獨住一間。
矮瘦子進了自己的屋子,關上房門。此時天色已暗,屋中早有夥計點好的蠟燭。此人從懷內取出一隻小小的菱花鏡。乃挑了挑蠟燭芯兒,對著鏡子慢慢撕下嘴上的胡子。
忽聽頭頂有人笑嘻嘻道:“李娘娘好悠閑。”矮瘦子大驚,猛然仰起頭。隻見一團黑色人影從房梁上掉了下來。不待矮瘦子回過神來,人影已落在她身邊。定睛一看,乃是個穿了身黑的夜行人。矮瘦子剛要說話,那人伸手往她後腦拍了一下;矮瘦子登時暈了過去。黑衣人不慌不忙從懷內取出個大.麻布袋子,輕車熟路將矮瘦子裝入袋中。乃打開窗戶學了聲貓叫。
樓下隨即傳來兩聲貓叫。這黑衣人拎起麻袋隨手從窗戶扔了出去。樓下另有一人,爽利將麻袋接了個正著,抗在身上順著牆根便走。走到一株大榆樹旁,此人也學了聲貓叫。牆外亦答應了兩聲貓叫。此人便將裝了矮瘦子的麻袋隔著圍牆丟出去,牆外之人也接了個正著,單手拎著走。不遠處停著一輛黑頂大馬車。此人將麻袋隨手丟進車廂,“撲通”一聲悶響。隨即跳上去揚起馬鞭,車輪滾動,車子迅速沒了蹤影。
待矮瘦子醒來,赫然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光禿禿的床板上。渾身衣裳都被人換過,頭發也散開、鬆鬆的綁了根黑色頭繩。抬頭看這屋子十分詭異。屋子極大,當是個堂屋。屋中除了她自己身下的光板床,還在正對著床、兩丈開外處擺了一桌一椅。桌上擱了大燭台、燃著九支蠟燭,並設了文房四寶。此外空蕩蕩再無他物。
忽聽門聲“吱呀”響了,外頭進來個女人,望著她森然一笑:“李娘娘,別來無恙。”
矮瘦子驚得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