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熊貓會眾人趕往雞鳴寺去見盧慧安的哥哥盧二爺。到了地方一瞧, 他在僧房前立了十幾根樹枝,正拿把尺子量影子。
小薛蝌跑過去問道:“小盧哥哥, 你在算三角函數麽?”
“不是。”盧二爺頭也沒抬道, “算地球距太陽的距離。”
薛蟠打了個響指,向同來的小夥伴道:“直接接受了地球太陽都是球形天體這個觀念。”
盧慧安神情複雜走上前去。“二哥。”
盧二爺立時抬頭:“三妹妹來了!你等會兒。”眼睛餘光並沒看見他妹子身後還有人。
薛蝌皺眉道:“計算條件不夠吧。”
“我又不是隻這會子量。”
“早晚都量還是不夠啊。”
“噓, 別打岔。”
小朱不覺道:“誰說他呆了?”
待盧二爺徹底量完了地上的影子,將樹枝從長到短收好,麵上才重新呆了起來。“三妹妹你來啦~~嘿嘿。”
薛蟠湊過去道:“貧僧有個建議。盧施主可以把這些樹枝都編號, 拿炭筆寫上, 記錄的時候就能更清楚些。”
盧二爺眼神一亮:“好主意!”
“不過樹枝太不規則了,會造成很大的測量誤差。不如買他兩打尺子,在刻度上夾小夾子做標記。”
“哎呀!”盧二爺兩步躥到薛蟠身邊握了他的手, “師父所言極是!晚生醍醐灌頂!”
盧慧安有些失望, 試探道:“二哥, 你今兒可念了正經書麽?”
盧二爺當場死機。薛蟠趕忙掏出懷表, 確認其死機時間超過兩分鍾。
“嘿嘿, 三妹妹……”盧二爺重啟後立時撒嬌, “我我我馬上就念!立刻就念!挑燈夜讀!一直讀到三更天!”盧慧安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不免垂頭喪氣。盧二爺接著喊,“一直看到明天!明天行麽?”
薛蟠在旁問道:“盧施主, 四書五經你能背下幾本?”
盧慧安一歎:“早都能背下了,隻不會用書中的意思,故此寫不好文章。”
“奇怪了。既然他記性好, 怎麽會記不住師父之講解?”
盧二爺委屈道:“我記得師父之講解。隻是我覺得有些‘子曰’不對, 不可全聽。偏師父非說聖人所言沒有不是, 還打我手心。”
薛蟠猶如通了電一般,猛然轉身抓住盧二爺的手:“盧二哥,你覺得‘子曰’哪裏不對!”
盧二爺忙說:“多了去了。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若都聽他的話,農人難不成還得使著古犁耕田?顯見今犁強似古犁多矣。時移世易,子曰那陣子與如今多事不同,道理豈能一樣?”
薛蟠啪啪啪使勁兒鼓了半日掌,轉身眉開眼笑看著盧慧安:“這種辯證曆史觀是誰教給他的?還是他投胎時係統自帶的?”又跌足,“你們家竟強逼著他背下來那麽多四書五經,簡直浪費光陰,暴殄天物!”不待盧家兄妹有反應,他誦佛合十行禮,正色道,“盧施主。貧僧便是這棲霞寺的僧人,法號不明。俗家亦為金陵人氏,姓薛名蟠、表字文龍。請問盧施主尊姓大名。”
盧二爺趕忙回禮。“晚生姓盧名遐字令遠,長安人氏。”
“盧遐先生,很榮幸認識您。非常榮幸。”
二人鄭重握手。
盧慧安心情複雜。她還是頭一回聽那和尚說“榮幸”,平素都說“高興”的。
薛蟠與盧遐說了半日的話,忽聽盧遐“哎呀”一聲。薛蟠一愣,盧慧安滿麵絕望。卻看盧遐指著薛蟠道:“你你你就是不明和尚?那你不就是我三妹妹的東家?”
薛蟠又懵了。“我說盧二哥,您老這哪裏是慢半拍啊,少說慢了幾百拍好嗎?”
小朱旁撐不住哈哈大笑。盧遐又轉頭朝他們那邊望過去:“怎麽忽然冒出來這麽多……哎呀沈姑娘!”他目光掠過站在前麵、他曾見過的忠順王爺一家,歡天喜地跑去後頭張子非跟前,“你來啦~~多少日子都不見你。”
張子非繃著臉道:“我姓張。”
盧遐立時改口:“哦~~張姑娘!張姑娘你來啦~~”
“阿彌陀佛。盧施主就沒看見貧僧麽?”
“哎呀法靜師父!你也不曾來看我。”
“你當日也沒說要貧僧來看你呀。”
“哦,也對。”
“前些日子貧僧實在忙的厲害,將將得空。盧施主見諒。”
薛蝌同學跳出來揭發道:“小盧哥哥你別聽他打誑語。法靜師叔先前同我一道來的,偏他隻顧著上那頭跟和尚們說話去,把你給忘了,連麵都沒來見。”
“喂喂,薛小施主。人生已經如此艱難,有些事情就不用拆穿嘛。”
“哼!小盧哥哥你看,還是我跟你好。”
陶嘯啼笑皆非:“我活了將近四十年,也不是沒見過呆子,隻沒見過這種呆法。”
薛蟠喜不自禁:“許多專業天才都是這種呆法。哎呀貧僧這運氣爆了好幾隻表。”遂引了陶瑛到盧遐跟前,“盧施主,其實你二人見過麵。這位便是忠順王爺之義子小陶將軍,陶瑛。”
盧遐雙眼瞬間瞪得滾圓,活像一隻即將打仗的……蛐蛐兒,手指著陶瑛的鼻尖喊道:“你若待我妹子不好,我必不放過你!”
陶瑛忙施禮道:“大舅哥放心,我終生唯慧安馬首是瞻。”
“哼!”
薛蟠在旁說:“放心吧,他日後若不好,盧道長會休了他的。”盧慧安點頭。
陶瑛眨眨眼看著盧慧安道:“不會,你舍不得。”眾人不禁笑了起來。
既然已知盧遐是怎麽個人,去應天書院的事兒就好辦了。盧遐複製能力強。盧慧安演示給他該怎麽說怎麽做,他立時能原封不動來一遍。並且有觸發能力。即,遇上甲情形怎樣,遇上乙情形怎樣,遇上丙情形怎樣。隻是應變能力……完全沒有。若出現了事先沒有預估的丁情形,他當即死機至少三分鍾,重啟後雪花屏。
好在這些人裏頭聰明的太多了,將各色情形都替他預想好應對之法,連午飯都是在廟裏吃的。最後盧遐從頭排演一遍毫無錯亂。旁人鼓掌喝彩,看盧遐的眼神頗有幾分母鳥看著小鳥起飛的意思。獨陶嘯麵沉似水。盧慧安正欲告訴她哥哥哪幾種情形最常見,薛蟠趕忙攔阻:“別說這個,說多了他反倒會亂。沒有優先級,就是一種指令對應一種執行。聽貧僧的沒錯。”盧慧安遲疑片刻,雖然依言作罷,滿臉寫著不甘心。
一時張子非從廟裏借了茶水過來,大夥兒坐著吃茶。薛蝌小同學趁機拉著盧遐說些他們理科生的專業話題。陶嘯做了個手勢,請盧慧安去外頭說話。他倆人還沒出屋子,忠順與陶瑛便互視了好幾眼。屋門剛剛闔上,那爺倆登時跟兩道煙似的趴去窗口偷聽。
隻聽陶嘯道:“盧姑娘,這裏頭獨有我養過孩子。有些事兒也保不齊是我多想了。”
盧慧安正色道:“請陶四舅賜教。”
陶嘯悠悠的說:“瑛兒小時候是個左撇子。”
盧慧安嘴角含笑:“他現在也是。”
“然我老子覺得,旁的還罷了,吃飯寫字非使右手不可。既是天生左撇子,你可以左右開弓,但不能隻左不右。瑛兒性子強,凡事不與他說通道理他愣是不聽。那些日子我可把腦汁子都絞盡了,去他親爹墳上抱怨過無數回。還威脅他親爹,若不想法子讓他兒子聽話、我就再不買酒祭他。”
盧慧安不覺笑容大了些:“四舅辛苦了。我替陶瑛給您賠個不是。”
陶嘯也笑了。長長吐了口氣道:“教孩子就是這樣。再難、大人都會竭盡全力。你看,這才半日不到的功夫,你哥哥去應天書院九成沒問題了。比讓瑛兒學右手吃飯寫字容易得多。倘若你哥哥每日都這麽學,從小時候學到現在——至少外人不該看得出來他性子呆才是。”
盧慧安聽了這話頓如轟雷掣電,整個人已定住了。“……四舅的意思是……”
“令兄是你父母親自教導,還是旁人教導。”
盧慧安深呼吸數次才說:“我父母平素皆忙碌,家兄多半由先生教導。”
“那位先生是誰請的。”
盧慧安已帶了哭腔。“最初的啟蒙先生乃是家父所請。到了哥哥十一歲時,祖父聘了位名師處館,哥哥卻不喜歡他、隻喜歡當初那位先生。”
陶嘯沉默片刻:“我記得你說,你哥哥受過兩次驚嚇。”
盧慧安點頭:“兩歲一次,八歲一次。”
薛蟠的聲音忽然從門邊響起,冷若臘月北風:“盧老爺子給被嚇壞的孫子三年的時間恢複,若沒恢複到期望值就放棄。非但放棄,因盧遐占著嫡長孫的名頭,還特意使人荒廢他。”乃嗤道,“這哪裏是祖父,分明是東家。”還是個沒眼力價的東家。見孩子長不成珍珠便丟掉,殊不知盧二哥竟是金剛鑽,他不會打磨罷了。哼哼沒的便宜了貧僧。
盧慧安牙齒咬得咯吱響。“東家,你既是覺得我二哥別有天賦,隻管教導他。我非要哥哥成材不可。”
薛蟠嘴角一動:“成材?你也太低估令兄了。咱們這群人裏頭,獨他有潛力名垂千古。三百年後教科書上,你盧慧安隻不過是盧遐的妹妹而已。”
“好。拜托東家。”
因看此時天色尚早,盧慧安招來一位機靈管事,煩勞他扮作個仆人跑了一趟應天書院。
這管事像模像樣過去下帖子。掌院田敬庵看上頭寫著“忠順王府”四個字,嚇了一跳,趕忙命請進來。管事打了個千兒道:“奴才乃是王爺跟前的,特前來問一聲。田掌院明兒可得空,我們王爺想來拜訪。”
田敬庵忙問:“不知王爺此來所為何事?”
管事道:“我們家有位親戚,因病著,想掛名在貴書院,另請先生家中處館。”
此等小事稀鬆平常,田敬庵笑道:“好辦。王爺放心。”
管事也笑道:“果然田掌院是個通透人兒。少夫人忒麻煩。”
田敬庵一愣:“與貴少夫人何幹?”
“田掌院不知道。方才我們王爺本欲立時帶著那位爺們過來,少夫人打發個口齒伶俐的大丫鬟出來,非說這樣失禮。須得先派人下帖子、問過田掌院明日得不得空、若得空再來。哎,少夫人娘家是什麽名門大族,規矩多得了不得。偏我們小爺隻聽她的,服服帖帖。”
前些日子慶二爺請戲,這田敬庵也去了。遂知道忠順王爺想以聰慧外室子換下資質平平的嫡子,也聽說包廂中戴錐帽的姑娘便是外室子未婚妻。忠順王爺猜測諸位少東家乃為著長生不老藥而來,本是這少夫人的念頭。
有嫡子而立外室子,老儒田敬庵哪能讚成。他思忖道:倘若這位準少夫人當真知禮,豈能還未成親就與夫家住到同一座宅子裏?哎……等等,仿佛她是遭了什麽難、落入河中被人救起,還失了記憶?也那罷了。隻是,換世子之事她該勸阻準家翁和未婚夫才對。老頭兒如此這般想了半日。
次日,忠順王爺果然領著陶瑛和盧遐大搖大擺來到應天書院。田敬庵接出去行了大禮,請入堂屋。忠順王爺坐上,旁人陪坐。
忠順王爺笑指著陶瑛道:“田掌院,這是本王的長子……”話未說完,陶瑛板著臉咳嗽起來。忠順王爺瞪他,陶瑛回瞪。爺倆對瞪了許久,忠順妥協。“這是本王的義子蕭瑛。”
陶瑛本是個天真少年模樣,金陵官宦都知道忠順王爺找了他十九年、近日剛剛找到。田敬庵瞬間腦補了出身名門、知書達理、不慎落難的準少夫人,苦心勸誡不諳世事未婚夫的故事。遂驚喜而起,朝陶瑛一躬到地,笑得滿臉開花:“蕭公子性仁知禮、深明大義,實乃少年英才也。”
陶瑛笑而回禮。乃引薦盧遐道:“這位是長安盧家的二爺,因水土不服臥病金陵,終不忘讀書。”
盧遐上前見禮:“參見掌院。”
田敬庵看盧遐舉止可為圭表,臉兒白生生的委實像有病,不禁慚愧:昨兒他還猜必是不願讀書的紈絝子弟借名。忙說:“盧公子隻管養好了身子要緊。”
“謝掌院教誨。學生謹遵掌院之命。”
“我看盧公子氣度不俗,卻不知令尊是?”
“家父不才,現居陝西學政。”
田敬庵大驚,隨即笑得胡子都快撅起來了。“哎呀原來是盧大人的公子,失敬失敬。”
盧遐依著訓練與田敬庵互相吹捧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半點破綻沒露。忠順爺倆得意洋洋,偷偷擊了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