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沈紅芳成親當日, 有人夜半三更潛入客棧綁走了盧二爺。張子非立時道:“必與咱們相幹。走得不遠。”法靜點頭。
他們早已猜疑今晚可能會出事,皆穿著全套行頭。遂立時上了客棧屋頂。四麵張望,闃然無聲。二人想了想,趕往李氏鍾表行。
到了地方一瞧, 此處也毫無人聲。鋪子後頭有個小院,他倆翻了進去,赫然發覺一間大屋子門是敞開的。屋中火盆尚溫, 蠟燭味兒不曾散去, 可知不久前還有人。
想了片刻, 二人齊聲道:“龍王廟!”
張子非咬牙道:“竟然蠢得自己告訴人家自己的短處!”
乃急忙趕去龍王廟。不想廟中亦靜悄悄的連點子亮光都沒有, 二人心下微急。走近廟前,法靜便欲直從正門上翻過去;張子非搖搖頭,示意跟著自己走。乃先繞寺一圈,從後殿左近翻入, 匆匆趕往前殿。
龍王廟不大,前殿的門也沒關。夜叉像前與白天毫無二致。他倆才剛失望了片刻,忽聞外頭“嘎達”兩聲響, 趕忙閃避到門後。隻見一條人影翻了進來——正是方才法靜想爬的那處。
那人落地後側耳傾聽片刻,徑直往西頭走去。張子非讓法靜就在此處守著, 她自己跟蹤那人潛行至西廂房旁。那人從懷內取出吹管點著, 捅破窗戶紙朝裏頭吹煙, 想來裏頭住的是廟祝夫婦。不多時, 窺視片刻屋內, 又貼耳聽了會子, 那人頗有些得意的走回廟門口,順手將兩扇大門打開。“吱呀呀呀……”靜夜之中甚為刺耳。
遠處傳來嗒嗒嗒的馬蹄聲,隨後便是車輪聲。張子非默然爬上房梁,法靜趴在屋頂。
方才那吹迷煙之人燃起幾根火把,將龍王廟內照得明光爍亮。兩輛馬車停在廟門口。前頭一輛大些,上頭下來十幾個人還搬了些東西。後一輛馬車上,有條大漢背了個人出來,直入前殿丟於青磚上。張子非看得清楚,不是盧二爺卻是誰?眾人忙亂收拾一陣子,幾個人換上了戲服戴上麵具扮成夜叉鬼。吹迷煙的那哥們取出三四根蠟燭來,對著火把仔細折騰。也不知道他在裏頭添了什麽,火苗竟成綠色。一時安頓好了,殿門闔上,旁人退下。吹迷煙的將盧二爺搖了個半醒,自己躲去龜丞相身後。
盧二爺還穿著褻衣,很快被凍醒,迷迷瞪瞪睜開眼。這大殿內外別處皆無亮光,隻除了夜叉跟前三點極小的綠火。盧二爺一骨碌坐了起來,盯著夜叉像一動不動。良久,他“嗷”了一聲,爬起來就往背著夜叉處跑,“咚”的撞上柱子。
殿內忽然響起一陣怪笑,隨即四麵怪笑聲起。盧二爺倉皇張望,夜叉像後頭緩緩走出兩個夜叉鬼,身量高大,青麵獠牙,手持鋼叉。盧二爺又“嗷嗷”喊了兩聲,返身抱住柱子渾身篩糠似的發抖。屋中又接連冒出五六隻夜叉鬼,團團圍住盧二爺桀桀而笑。盧二爺幹脆閉了眼大聲喊:“我在做夢我在做夢我在做夢……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個夜叉鬼單手抓住他後脖領子扯他。盧二爺死死箍緊了柱子,愈發大聲:“我在做夢我在做夢……”夜叉鬼扯了幾下扯不動,遂雙手抓住他的身子往外拉。誰知那哥們將渾身的力氣都使上了,愣是拉不下來。夜叉鬼朝同夥打了個手勢,二人四隻手一道上,終於把他扒拉了下來丟在地上。盧二爺眼睛閉得比蚌殼還緊。“我在做夢我在做夢……”
後頭一隻身材最高大的夜叉鬼頭頂頂了支綠光蠟燭,腳步沉重咚咚咚的慢慢走近盧二爺跟前,盯了他半日。盧二爺橫下一條心就是不睜眼。那夜叉鬼粗著嗓子道:“小子,你叫什麽。”
“我在做夢我在做夢……”
“你是哪兒的人?”
“我在做夢我在做夢……”
夜叉鬼怒吼一聲,房屋微微震動。
“我在做夢我在做夢……”
夜叉鬼冷笑道:“說話。不然你這夢一輩子醒不了。”
盧二爺終於嚇得睜開了眼。腦袋木然轉動一圈兒,又閉上了。“我在做夢我在做夢……”
夜叉鬼道:“你勾搭有夫之婦,我奉龍王爺之命特來拿你。”
盧二爺又睜開眼。“我何嚐勾搭有夫之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夜叉鬼嗤道:“那女子分明已有男人。”
“沒有!”盧二爺喊道,“莫要含血噴人!人家分明是姑娘。”
“你哪隻眼睛看出她是姑娘?”
“她……”張子非坐在房梁上手裏捏了塊飛蝗石,想著這貨若信口雌黃就打暈他。誰知盧二爺忽然閉了口,半晌才說,“我不告訴你!那是我母親的獨門秘法!”
夜叉鬼哼道:“你哪來的獨門秘法。”
盧二爺嗓門略大了點子:“因我要去京城。京城乃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我母親恐怕我被什麽壞心眼狐狸精哄騙,特特傳授給我的。”
夜叉鬼指他道:“胡言亂語。那分明是金陵富貴人家大爺的通房。”
“才不是!”盧二爺竟蹦了起來,反指著夜叉鬼,“你才胡言亂語!”
夜叉鬼嚎叫一聲,嚇得他跌坐於地。眾夜叉鬼紛紛嚎叫。盧二爺雙手抱頭瑟瑟發抖。良久,叫聲漸平。盧二爺才剛從指縫中睜開眼,那問話的夜叉鬼猛的舉起鋼叉。群鬼齊吼,問話的驟然轉動鋼叉直指盧二爺腦袋。盧二爺愣住了。夜叉鬼大喝:“說實話!”
半晌盧二爺才回過神來,瞬間抱頭閉眼:“不告訴你!”
群鬼齊喝:“說實話!”
盧二爺愈發大聲:“不告訴你們!”隨即又開始念,“我在做夢我在做夢……”
群鬼再嚎叫。盧二爺渾身抖得愈發厲害,身子縮成一團,依然隻有那兩句話。“不告訴你們。我在做夢。不告訴你們。我在做夢。……”
夜叉鬼中有一個忍不住上前一腳踢在盧二爺身上,踢得他咕嚕嚕滾了好幾圈直撞上殿牆才止。群鬼尖聲大喊。
張子非眼疾手快,抬胳膊放出一支袖箭,正正的釘在方才踢人的那夜叉鬼後心窩。他“啊——”的大叫,可惜飛箭聲和叫聲都被遮掩得幹幹淨淨。此人晃悠兩下,“撲通”倒地。
半晌,群鬼寂然。吹迷煙的急從龜丞相身後跑出,單膝跪在旁邊查驗那人屍身。袖箭箭身整個沒入後心,隻餘點子箭尾。此人死了個透心涼。問話的夜叉鬼手持鋼叉怒吼:“是誰——”久無回應。
眾鬼麵麵相覷。兩扇殿門忽然同時打開,冷風灌入瞬間吹熄了夜叉像前那三根綠光蠟燭。殿內隻剩下問話的夜叉鬼頭頂那一點亮光,森然可怖。盧二爺這會子才掙紮坐起來,黑暗中緩了許久才隱約看出殿中情形,又“嗷”的轉身趴上牆。
夜叉鬼們有幾分不安。吹迷煙的一言不發走到龜丞相跟前。方才他已拔出這雕像手中的笏板、換了支火把上去。乃掏出火折子點燃火把,殿中頓時明亮。又解下腰間的葫蘆,走到盧二爺身後一把抓過他的腦袋,不由分說往其口中咕咚咕咚的灌。葫蘆裏裝的正是迷藥,不一會子盧二爺便昏睡過去。
吹迷煙的立在殿中作了個團揖:“方才是哪位線上合字抱打不平吧。請站出來說話。”沒人搭理他。夜叉鬼們紛紛摘下麵具,露出後頭一張張人臉。
那問話的道:“先生,現在怎麽辦。”
吹迷煙的皺眉看了盧二爺半日,歎道:“今晚怕是白忙一場,還折損了位兄弟。明兒還是請何夫人來一趟。先回去吧,大家辛苦。”
眾人皆巴不得,趕忙脫下戲袍,收拾了殿中雜物。又派兩個人背起盧二爺和屍首丟上馬車。吹迷煙的最後留下來在寺中轉了幾圈才出去。法靜張子非暗暗尾隨他們一路回到客棧,送盧二爺回了天字七號房。而後再次撤離,直去了離客棧對麵的一戶民宅。法靜與張子非互視半日——難怪他倆發覺盧二爺失蹤後立時尋找,街上卻毫無人蹤。原來如此。
次日一早盧二爺醒來時以為做了場噩夢,鬆了口氣爬起來。才剛哼著小曲兒換好衣裳,猛然發覺褻衣上許多灰土——昨晚在龍王廟大殿滾來滾去,早已弄髒了。頓時嚇得雙股發顫,窩在床上不敢動彈。後法靜來看他,替他念了小半個時辰的經才好些。又煩勞店家熬了稀粥加紅糖和薄鹽。味道古怪,盧二爺不想吃。法靜就絮叨他,絮叨得盧二爺頭疼,隻得吃了。
直折騰到臨近中午才罷。法靜回去時可巧遇上張子非從沈家回來。看她麵沉似水就知道又不怎麽高興,幹脆不觸黴頭。
下午,對麵民宅出來幾個人,大搖大擺往天官街方向而去。法靜張子非便猜大約什麽“何夫人”到了,忙趕往李氏鍾表行。
因已進去過一回,二人輕車熟路翻入後院。昨晚上有火盆的那屋子門前立著幾條大漢,裏頭坐了五個人。下首有昨晚那吹迷煙的、扮作夜叉鬼問盧二爺話的、鍾表行日常看店的夥計、還有那個小媳婦。上首坐著位四十多歲的女子,梳著姑娘的發式,衣衫華貴。
夥計稱呼這女子做“東家”,回給她這些日子來鍾表行轉悠的客人和官差,並無可疑之處。那小媳婦和吹迷煙的男人呼女子做“何夫人”,先後細說了昨日套張子非的話和嚇唬盧二爺的經過。
何夫人挑眉:“你們著急讓我來是為了?”
吹迷煙的忙說:“我們想煩勞您看看那個沈家的親五姑娘是不是黃花閨女。”
小媳婦道:“我瞧那二愣子說的不像假話。二爺曾言,凡事但有絲毫不對,必藏蹊蹺。我們不敢驚動沈姑娘怕打草驚蛇,才悄悄抓的二愣子。”
何夫人皺了許久眉。“此事我竟理不清楚。說沈五姑娘是不明和尚的通房丫頭,這消息哪兒來的?”
“京裏頭,榮國府。”
“我已離京多年,不大知道榮國府之狀。莫非她是薛大太太挑中的,一直沒爬上那小和尚的床?”
小媳婦道:“沈家得來的消息,這五姑娘安置了她那個守寡的姐姐在揚州做事,才區區個把月便賺了好些錢,替他們全家的爺們都做了錦袍。”
吹迷煙的接著說:“揚州那個與鹽幫幫主茅三郎有瓜葛的兩姐妹都是鬆江人,姓張,小的姑娘大的寡婦。未免太巧了。”
何夫人思忖道:“委實太巧。不過天底下姓張的極多。張老太君也姓張呢。”又想了半日,喃喃道,“二爺在時曾疑心有什麽人暗中對付我們,如今倒是越來越像了。罷了。我先去看看那個沈五姑娘。”
小媳婦道:“明日沈家又有酒宴,她自會過去。”何夫人點頭。
可惜沒等到明日,當晚何夫人便在李氏鍾表行失蹤了。
次日吃完了沈家的回門酒,法靜便強拉著盧二爺一道上了馬車。馬車慢慢悠悠出城,沒走多久天色將昏,他們便尋了家客棧住著。
夜晚,張子非單人匹馬返回鬆江。小半個時辰之後,住在客棧對麵民宅的那吹迷煙的男人死於李氏鍾表行。
聽罷他們講述經過,薛蟠都有點同情對手了:這亂七八糟的消息,連頭緒都理不出來。抬頭正見盧慧安笑嘻嘻望著張子非,仿佛要說話。薛蟠腦中念頭一閃:“慧安,你跟我來一下。”起身就走。盧慧安看他神色肅然,忙跟了出去。
二人來到隔壁屋子,薛蟠正色道:“張子非與你哥哥不合適。”
盧慧安忙說:“哪裏不合適?子非樣樣都好。我還在家時母親常常念叨,必要給哥哥娶個機靈媳婦兒。至於身份,不是有東家你在麽?”
薛蟠看著她道:“假如陶瑛真的是明二舅外室子、且最終做了世子,你可願意嫁給他、跟他進京、每日麵對皇後王妃太太奶奶、每日聽戲吃酒家長裏短、到處有人想往你丈夫後院塞小老婆、告別你現在手頭上那麽多公事麽?”
盧慧安愣了。良久,她斷然道:“不願意。”
“同理。張子非也不願意做盧二奶奶。”薛蟠道,“你母親的兒子有些呆,她希望有個聰明齊全的兒媳婦來照顧她兒子。但子非的養父母辛辛苦苦將她養大,不是為了讓她去照顧旁人之子的。他們也希望有個聰明齊全的男人來照料他們的女兒。何況一個女孩子嫁入你們盧家那樣的大族,得有多少不習慣之處,又有多少人會尋她的麻煩。你二哥,至少現在,差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