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話說十六輕鬆團滅了太白樓一群對手, 含郝家四爺。遂收拾好自己的飛鏢袖箭佩刀,將所有屍身悉數搜查一遍。
柳湘芝昨天下午剛剛說了一件事。除去腰牌, 錦衣衛還有種黑色的魚鞭魚邊信票可證身份。前些日子, 黑狗的盧就是將他的魚鞭信票捎去給了那個教書先生,才引其尋來莊子的。十六從與太監在一起的那個胖子身上搜到了此物。而後又從太監懷中取出了李太後的賜婚懿旨。略看幾眼, 十六大驚。那上麵居然有太上皇的私印。再細看幾遍,覺得那私印顏色有些淡。乃將懿旨放了回去。
那九個死武士裏頭有一猴臉矮瘦子,身上摸出了七王爺府上的腰牌和舉世最齊全的暗器囊。十六從中取走了全部飛鏢, 其餘不動。另一人不黑不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懷內藏有山西興隆票號和京城大德鏢局的信物。還有一紫臉大漢。十六掏出一個紙包,紙包中擱著兩根被拉扯斷的紫色絲線。十六將之勾在此漢左手食指上。
而郝四本尊的貼身荷包中竟塞了條疊得齊齊整整的細絹帕,帕子上繡了個女人的名字。換做旁人定然不知是誰。十六跟著司徒明徽, 故知道“嬋嬋”正是端王府嫡長女、司徒暄他姐蘭平郡主的乳名。斟酌了會子, 十六收走帕子將荷包放回原處。又從懷內取出一枚沒有塗顏料的竹製骨牌。牌麵為三條, 背刻著雲彩中圍了隻六指禽爪。他將此物塞入郝四那長隨懷內。
遂重新穿好太白樓的夥計工作服, 沒事人般從另一個偏門離開。回樹林找到小黑驢, 套上青衣戴上鬥笠, 原路返回明月樓。不多時,夥計十六已重新回到樓頂雅間。再過了會子, 夥計趙文生端著兩個點心盤子跑下樓去。
因趙文生和十六臉型身材皆相似,薛蟠才托他假扮替身。另一個緣故是儒生的姿態外行人不易扮裝。趙文生在樓下一間屋子裏另換了衣裳、貼上胡子眉毛,出門坐馬車走了。
樓上林十六公子於案頭看見了一首詠景七絕, 乃謄錄一遍將原稿藏起。又取出幾張疊成四方的箋子, 上頭有兩篇文章, 標題正是上科江蘇鄉試的考題。乃再提筆抄錄。諸事安置停妥,十六看著案頭一詩二文,回想薛蟠這一串安排,暗自心驚——這和尚太合適當賊寇了。
他忙著謄抄文章之際,樓下瘦西湖水波蕩漾,一條小漁船輕輕劃過湖麵。船娘清亮的歌喉逐水揚開。“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邀浪亭中,薛蟠正跟孟道人講十字軍東征。
一張嘴難講兩家話。書翻從前、再說邀浪亭那頭。
十六離開大虹橋頭往明月樓去後,薛蟠跟著仆人走邀浪亭旁。仆人接過他的馬拴在左近大樹上,恭請其進亭,行禮離開。
他已走了二十幾步,薛蟠忽然誦佛喊道:“這位大哥。”仆人忙回來。薛蟠含笑道,“亭中空蕩。不知令主可預備了桌椅茶點?若不方便,左近有貧僧家開的酒樓。”
仆人笑道:“不勞師父費心。主子知道師父喜愛香茶美食。”薛蟠笑而合十。仆人再次離去。薛蟠麵朝湖麵悠然眺望。
不多時,身後腳步聲響,有人誦了一聲“無量天尊”。薛蟠合十垂目念了聲“阿彌陀佛”。乃緩緩回身。隻見一人身高八尺,年約二十六七,身穿杏黃色道袍、頭戴道觀,模樣長得與自家那夢中道士畫像逼似,顯見就是約自己來的孟道人。
薛蟠微笑道:“道友,大荒山一別二百餘年,仙體無恙否。”
孟道人眼神一跳,亦微笑道:“師父別來無恙。”
二人互視行禮。薛蟠挑眉道:“貧僧方才什麽也沒說。”
孟道人稍怔,隨即笑道:“貧道什麽也沒聽見。”乃拍了兩下巴掌。
遠處樹林中走出數名穿海青色道袍的小道士,或搬桌椅或捧茶爐,魚貫而入。頃刻間亭中已有座談之器。一僧一道再相對行禮,飄然入席。
吃了兩口茶,孟道人遂問他如何看當朝天下。薛蟠道:“還有百年國運。”
孟道人皺眉:“何故還有百年。”
薛蟠看了他一眼:“就是還有百年。”
孟道人倒吸了口涼氣。半晌才問:“出了桀紂?”
薛蟠搖頭:“除了一個愛花錢的敗家子之外,代代明君。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道友可知道西洋的十字軍東征?”
“請師父賜教。”
薛蟠冷笑道:“所謂東征是他們自己說的,究其根本乃是十字軍東掠,直白點說就是搶劫。”
這和尚最善講故事,何況十字軍東征前些日子已在林家的曆史課上講過一遍,遂愈發熟絡。時間也控製得不錯。那船娘開始唱《紫菱洲歌》時,薛蟠已講完整體經過,稍稍感慨了幾句。
依著常規,後頭該是整段的事件評論。薛蟠吃了口茶,微笑合十道:“多謝孟道兄好茶。貧僧有一好友,乃儒家子弟,亦愛茶,且也知道這段西洋掌故。俗話說兼聽則明。我朝素來儒道釋三家融合,獨咱們兩家未免偏頗。不若將他也請來,三家共議,方能齊全。”
孟道人笑點頭曰“善”,招了招手。方才那仆人走近亭前,孟道人命他去請林公子。
仆人忙趕去明月樓。夥計引著他上了頂樓輕輕叩門。裏頭有人說“進來。”夥計推開門,仆人恭敬行禮訴說來意。林十六聽說是孟道人請他,立時站了起來。乃告訴夥計,“這屋子暫給我留著。”夥計忙答應。林十六整理衣冠道:“請大叔帶路。”二人下樓離去。
他們前腳剛走,隔壁屋中那兩位客人便悄悄溜了過來。中有一位老者,先拿起案頭的七絕看了看,含笑點頭。再看另外兩篇文章,不禁拍案讚道:“絕妙!難怪林海會挑上他。”
另一人伸頭望了幾眼道:“林海身為探花郎庶吉士,想也知道他看上的嗣子必才高八鬥。日後少不得又是文壇魁首了。”乃嘖嘖而羨。
殊不知這兩篇文章皆是薛蟠上次回金陵時,托狀元郎餘瑞大叔代筆而作。當時想著說不定自己要使來作弊,終於給十六用上了。
那頭十六已到了邀浪亭,三人相見。薛蟠笑邀他加入議論。
十六並不擅言談,也不擅議論。然十字軍東征這樁公案,前陣子曆史課上眾人早已議論過。他倒是極擅化繁為簡的敘述。依照計策,除去薛蟠自己的觀點由他自己說,旁人的隨便十六掰扯。如此一來,倒愈發顯得他思路寬闊、言簡意賅。
薛蟠撫掌讚曰:“林大哥發明義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為宗,貧僧所不及也。”十六登時愧而麵紅,擺手連說“不敢當”。
孟道人頷首道:“林公子謙虛博學,前途不可限量。”十六愈發慚愧。他真不是謙虛,然而孟道人哪裏會信?
今日之會,孟道人非但滿意、甚至驚喜。隻是最終也不曾告知他們身份,意味深長的說了些“來日方長”之語。乃躊躇滿誌負手而去。
眼看他走沒了影子,薛蟠低聲問道:“十六大哥,你認得他麽?”
十六道:“認得。”
薛蟠嘴角輕輕一勾:“是不是當今太子?”
“對。”
薛蟠長出了一口氣。雖說早已猜到,終不免頭皮發麻——目前看來,此人最接近害死趙茵娘姐姐的凶手。太子比旁人難殺多了。
二人遂打馬回到郊外莊子。小朱原本躺在長藤椅上假寐,見他們回來便爬起來。薛蟠朝他點點頭。小朱心下石頭落地。陶嘯正領著人格鬥呢,忠順王爺手捧點心盤子在旁坐著。徽姨坐於她弟弟身邊神遊天外。他倆打過招呼後回到堂前,跟小朱湊在一處。十六敘述行動經過。
聽罷,小朱先嗤道:“看意思郝四壓根兒沒打算讓林家大爺活著離開。”
薛蟠搖頭道:“他這事兒做的真不周全。”
小朱又嗤笑一聲,瞥著他道:“你要飛鏢作甚?”
“不做甚。”薛蟠道,“我告訴十六大哥,若對方預備了殺手——肯定打不過十六大哥嘛。那就在殺手當中挑一個有代表性的,取走那人身上全部十六大哥行動中使過的某種暗器。”
“何用?”
“沒用,純粹為了攪亂對方查案者的思路。死者當中有太後身邊的大太監和錦衣衛,上麵很可能會派個把有本事的人物來調查。”薛蟠道,“紫色的絲綢比較貴,他們少不得費心查去。這兒是江南,自古以來便盛產絲綢,每家王爺都有根據地。夠他們查二年的。”小朱笑踢了他一腳。
十六又取出蘭平郡主的帕子。薛蟠麵冷如刀,咬牙道:“這孽畜究竟害了多少人。”
小朱再嗤道:“難怪端王不是康王的對手。女兒都被人家挖走了。”
薛蟠思忖道:“蘭平郡主年歲不小了吧,想是早已出嫁多年,能給出什麽得用的情報來?”
“幼稚!”小朱終於能把這話還給和尚了。“什麽是得用的情報?王爺在不在府中、王妃愛吃什麽菜、世子喜歡什麽樣的女人,哪樣不是得用的情報?”
“……說的也是。”在奪嫡這種艱難事業中,任何一個細節都可能決定最終的成敗。
最後十六才告訴他們,懿旨上有太上皇的私印。朱薛二人大驚,各自揣摩。
細思良久,薛蟠道:“我想到了這麽兩種可能。其一,太上皇也是人。是人就有情緒,有情緒就可能被利用。私印是李太後設法哄他蓋上的。”小朱不置可否,十六麵無表情。“其二,私印是李太後趁太上皇不備偷蓋的。”
小朱皺眉:“她哪來的膽子。”
薛蟠冷笑道:“不需要什麽膽子。那私印使的並非尋常印泥,而是一種特殊顏料。該種顏料容易被氧化,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迅速褪色。京城到江南路途這麽遠,要辦一次婚禮也很花時間。就算賈家把懿旨掛起來給人瞧,怎麽也得成婚之後吧?到那時候私印的顏料早就褪沒了。而更大的可能是賈家把懿旨收起來鎖在櫃子裏。橫豎不論如何他們不可能去紫禁城找太上皇核對。我覺得,侄子敢把山匪派進巡鹽禦史家殺人,姑媽偷蓋太上皇私印也不算多奇怪。”
小朱想了半日道:“如果這真是太上皇的意思?”
薛蟠攤手:“那郝四為什麽要瞞著太子偷偷約見林公子?太子有十個腦袋也不敢跟他祖父唱對台戲啊。”
小朱點頭:“言之有理。此事必為淑太妃私自所為。想欺詐一門親事,不曾想遇上了太子親臨。”
薛蟠也點頭:“這才是他們一直沒有拿著懿旨上門的原因。怕太子知道。太子是可以沒事溜達到太上皇跟前閑聊的存在。”默然片刻,他忽然悠悠的說,“我現在很想知道,這是不是太上皇的私印第一次出現在李太後的懿旨上。她有沒有曾經拿著這種東西讓某個她看不順眼的妃嬪或別的什麽人自盡。”
小朱眉頭一挑,看著十六。十六道:“屬下無權。”
“沒讓你假公濟私。”薛蟠笑眯眯搭上他的肩膀,“你隻要裝不知道就行。”他抬了抬下巴,“咱們這兒還有一位錦衣衛呢。”
小朱道:“如果你要利用柳湘芝,上次那個教書先生就得滅口。他知道這莊子在哪兒。”
“說的也是啊。”薛蟠犯愁。小朱與十六互視了一眼。
半晌,看薛蟠麵無喜色,小朱道:“好歹今兒事情辦成了,還不高興作甚。”
薛蟠揉揉太陽穴輕歎道:“高興不起來。太遲了。”
“嗯?”
“若早些,若是才剛得知元表妹之事便迅速下手宰了他,至少抱琴不會出事。”薛蟠扭頭望著山匪們操練方向,“死掉的那些山匪也能活著。”
小朱皺眉:“那些是山匪。”
“也是人。”薛蟠道,“在郝家手裏他們是劫掠百姓的刀,在我們手裏必不同。”
“沒法子跟你們出家人說話。”小朱閉了眼,身子懶洋洋靠上椅背。
薛蟠正色道:“事實上,若非各種事情湊到一起,今天這機會我們根本得不到。站在理智的立場,確實應當依著徽姨的意思,等他回京後再動手才安全。可憋屈啊!掐手指頭算算,咱們憋了多久?做官不如做賊便宜。我一直說想走綠林路,你們一直不當回事。斬殺惡人時不用拖泥帶水,奪回公道時不用瞻前顧後,這就是我想走綠林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