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話說薛蟠幾乎同時接到了兩張帖子。一張是給自己的, 一張是給林十六的。


  回到府中,他溜去林海的內書房,先看自己的那張。上頭寫著:明日申時,大虹橋東邀浪亭。署名, 孟道人。又看林十六那張,寫的是:久聞林公子才學蓋世,欽慕遐思。晚生備下薄酒數壇, 望與君會於太白樓雅座折桂。明日申時二刻, 謹候。沒有署名。


  薛蟠坐於堂前細思良久, 分析對方的狀況。


  依著時日推算, 李太後派來的太監和郝連波應當已經到金陵了;偏好整以暇等了這些日子沒見他們上門。大夥兒猜可能是因為郝家不想跟林家當麵撕破臉。再有,上回瘦西湖秋遊時,元春在皇後之母張老太君跟前演技精湛,郝家若強行拿出懿旨就等於給了皇後沒臉。今日一看, 怕是還不止。


  郝家最早的計策是在莫愁湖上沉船救人。第一次派的水鬼無聲無息失蹤了,第二次放的火無聲無息撲滅了。而後欲以抱琴為內應挑撥元春私奔,抱琴無聲無息不見了。再後來他們下了狠手, 派山匪夜襲林府,欲殺死賈璉搶走王熙鳳和元春。如此大事竟也無聲無息!賈璉還跟吳遜扯謊說, 來了幾個毛賊讓護院給嚇跑了。郝家出了這麽多狠招, 從來沒得到過賈林薛三家的反饋, 故此全然不知出了何事。


  然而賈璉林海的底細, 他們早摸得清清楚楚;薛蟠這和尚明麵上亦有整套的消息無償送人。唯一的變數林十六, 林海平素跟旁人說起, 皆將他描述成儒生。而十六除了假扮林公子這兼職、便是護衛郡主這本職。揚州沒有哪個書生文人認得他。


  薛蟠誤導吳太太、讓她相信郝四隻睡了抱琴沒碰過元春。他們家老二郝連波那麽忙,定然不會去管郝四的行動細節。則郝家三個人坐在一起議事時,吳太太的觀念難免會影響郝連波。郝四之憋屈可想而知。他貌似還不到二十歲?雖然看過很多黑暗,卻沒有栽過什麽大跟頭。所以他著急了。


  方才那個小廝顯見不想讓林府的門子知道自己來過。且他知道“孟道人”的人來給薛蟠送帖子了。由此可知,孟道人不想讓郝四找林公子,而郝四自己想偷偷約見。


  如此良機薛蟠豈肯錯過?斟酌良久,悄悄溜回客院找十六,假意說體己話扯他去外頭走走。


  二人慢慢踱到花園小明軒,在窗前坐下。薛蟠取出那兩張帖子遞給他,緩緩將自己之推測細述一遍。十六麵無表情。


  薛蟠定定的看著他,正色道:“我想問問十六大哥。此事你願不願意參與。”


  十六默然。


  等了許久,薛蟠漸漸失望,沉聲道:“如果不願意,還請幫我保密。拜托了。”乃立起身,合十行禮。


  便聽十六道:“我去。”


  薛蟠大喜:“當真。”


  十六點頭。


  “阿彌陀佛。”薛蟠長吐了口氣,眼圈子都紅了。


  這些日子,薛蟠一直以各種方式對著十六宣傳人格獨立,講世界曆史課時也摻合了不少進去,隻盼著能潛移默化改變他。不然,他這樣的護衛應該是沒有自我的,更別提什麽愛情了。


  薛蟠的意思很明白。趁機獵殺郝四。郝四不知道林公子長什麽樣子。如果十六不參與,薛蟠可以煩請陶嘯假扮。那就說明,十六不喜歡元春。如果他參與,則他將成為那個殺手,也就違背了徽姨的意思。


  “多謝。”薛蟠道,“我來安排。”


  “好。”


  薛蟠又看了看兩張帖子,用手指在長幾上畫道,“你看。這兒是大虹橋,這兒是邀浪亭。這兒有座酒樓叫明月樓。這兒是另一處酒樓太白樓,折桂是他們的雅間名字。”明月樓就在邀浪亭附近,而太白樓又在明月樓往東不足二裏地處。


  十六思忖道:“好近。”


  “很顯然,約我去邀浪亭相見的這位孟道人權勢極大,大到郝家必須敬畏他三分,九成與皇後之母有關。郝四因為要違背孟道人的命令約見你,所以將會麵之地安排在太白樓,時間安排在孟道人見我之後的兩刻鍾。可推,明天他是要陪孟道人一起過去的。趁孟道人單獨跟我談話之機,他自己偷偷溜去太白樓見你,然後偷偷溜回去。”薛蟠露出一個邪惡的微笑。“有錢真好。”他頓了頓。“太白樓的東家是吳太太,明月樓是我家開的。”


  十六道:“我不容易離開郡主身邊。”


  “這個容易。”薛蟠齜牙一笑。“徽姨已經越來越火大了。”


  這兩天忠順王爺過的極滋潤,沒事便往郊外莊子裏看陶嘯練山匪。陶嘯定下了許多操練項目。排在最末的洗衣裳,超過三項最末專門洗襪子,每項都倒數第一穿女裝吃酒。山匪們恐怕被同伴笑話,個個玩命。忠順隻管看閑熱鬧。


  十三變著法子跟柳湘芝套錦衣衛的各種消息。柳湘芝有回問薛蟠他們究竟想做什麽。薛蟠道:“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們才會放你走。柳大爺,你就快點說了吧。再磨蹭會子你家的盧跟我們朵朵就該成親了。”柳湘芝被他拿住了狗質,險些噎死。殊不知十三也悄悄問過他們家王爺,究竟要審到什麽份上。忠順張口就把薛蟠喊來。薛蟠遂定下了一個標準:咱們的人若需假冒錦衣衛,不會被認出來。十三頭都大了。


  雖說已經接受了弟弟的性取向,徽姨看他日日與陶嘯混在一處,心情很不好。


  從花園回到院子,薛蟠與小朱閉門商議了許久。出來後,二人便閑聊著明兒要去莊子給偶數舅舅們添堵,不讓他們好好談戀愛。


  徽姨在旁聽了便說:“明兒我同你們一道去。”


  “啊?您老也去啊。”薛蟠撇嘴,“那我們倆小輩會不會被兩個舅舅揍一頓撒氣。”


  徽姨翻翻眼皮子:“他們敢!”


  小朱也翻翻眼皮子:“他們敢。”


  薛蟠歎道:“揍你可能不敢。湊我連借口都不用找,練武唄。”遂在看熱鬧和免遭池魚之殃中糾結不定。小朱大笑。


  薛蟠糾結著上外頭辦事去了。辦完事,順帶往莊子溜了一趟,與陶嘯說了半日的話。而後又尋趙文生密議良久。


  次日,忠順王爺睡足了起床,吃飽早飯收拾停妥動身去莊子。不曾想徽姨、小朱和薛蟠也都要去。他也不能攔著不許不是?隻得與一群電燈泡同行。


  到了莊子,徽姨自然而然讓明二舅跟著她,陶嘯壓根近不了身,更別提拉個手偷個香什麽的。朱薛二人隻管看熱鬧。


  午飯時陶嘯便看著薛蟠道:“待會兒跟我練練手。”


  “不!”薛蟠忙說,“待會兒我有事要出去。哎呀徽姨!”他諂笑道,“下午您老還在莊子裏對不?”


  徽姨瞥了他一眼:“對。”


  “橫豎這兒有的是高手,最安全不過。可不可以借十六大哥給我裝個逼……額,撐個門麵?”薛蟠舉起右手,“黃昏之前我們一定回來。”


  徽姨隻當他想讓十六顯擺兩手功夫給什麽人瞧,好笑的答應了。


  午飯後,薛蟠與十六二人便騎馬離了莊子回到林府。


  此時正值十月初。秋風肅冷,遠山參雲。瘦西湖上波光瀲灩,時見群鴉環樹而飛。臨近申時,金陵詩僧不明和尚穿著半新的僧衣,白馬荷笠踏過大虹橋。他身旁還有另一匹白馬,馬上坐了位白衣飄飄的青年儒生,容貌敦厚氣度恬淡。二人朝邀浪亭望去,亭中無人。乃跳下馬來引韁而行。才剛走了十幾步,昨日那送信的仆人恭立路旁。薛蟠合十行禮。


  仆人打千兒道:“我主子隻請不明師父一人相見。”


  薛蟠回頭看了看儒生,指著明月樓道:“如今已是深秋,天氣寒冷。大哥先去樓中吃茶吧。”儒生毫不介意的點頭,拍馬直奔明月樓而去。


  仆人望著他的背影隨口問道:“卻不知道這位先生是?”


  薛蟠道:“那是揚州巡鹽禦史林大人的嗣子林公子。”仆人霎時露出笑意,隨即斂去。


  且不提薛蟠如何去邀浪亭中等候孟道人,先說林十六。他進了明月樓,問夥計可有高處的雅間。夥計便領著他去了最高層。林十六蹬蹬蹬上樓進了雅間,要上一壺茶幾碟點心和文房四寶。這屋子外頭有露台,林十六憑欄遠眺了會子,身形舒展。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外頭進來兩位客人,要了林十六隔壁的雅間。明月樓頂層的露台上皆掛著月白色的長薄紗。從隔壁望去,隱約可見儒生林公子端端正正坐在露台內側,邊吃茶邊讀書。


  殊不知,雅間中有個大櫃子。林十六要了茶點後便打開櫃子,趙文生從裏頭鑽出來。他穿了身與十六一模一樣的衣裳,還刮掉了胡子。十六脫下儒生袍,露出裏頭的明月樓夥計工作服、紮上工作頭巾。二人點點頭,十六推門而出。


  順著樓梯一溜下去直奔廚房旁的小雜物間。十六脫掉工作服,換上青衣戴上鬥笠,從廚房後門出去。乃騎上一頭小黑驢吧嗒吧嗒跑了。此時隔壁的客人才剛進正門。


  小黑驢順著小路往東直跑。眼看太白樓就在不遠處,十六跳下驢子,將它栓在樹林中。又摘下鬥笠脫下青衣,裏頭竟是太白樓夥計的工作服。不得不說,商業是個好東西。自打薛家的酒樓穿統一工作服之後,揚州許多大酒樓的夥計都穿工作服了,太白樓也是其中之一。


  十六昨晚已看過太白樓雅間分布圖,折桂在最頂層。他遂紮上頭巾,從懷內掏出條手巾搭在肩膀上,無事人一般從太白樓廚房後門走了進去。有個廚子可巧路過,問他方才做什麽呢;他說小解。


  來到頂層樓梯拐角處,十六朝長廊內瞟了瞟。有個夥計筆直的立在一間雅間門口。十六方才從廚房順了隻酒杯,現在隨手丟下去。酒杯順著樓梯咕嚕嚕的滾,那夥計驚動了,喊道:“誰!”一麵大步走了出來。十六偷瞄一眼便知他是個練家子。夥計才剛拐過樓梯口,十六一隻手已捏緊了他的脖子。夥計半點聲音發不出來,霎時斃命。


  十六將他輕輕放下,大步走進長廊。這兒有五間屋子,中間的三間有人。十六從門窗縫隙窺視,第二間中坐著兩個人,一人他認得、正是李太後身邊的一位太監,另一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子。第三間裏頭也有兩人,赫然便是郝家老四和他的長隨。第四間中有九名武士,正擦刀弄劍呢。


  十六嘴邊噙了一絲冷笑,從腰間取出一根小銅管點上,悄悄捅破了第四間屋子的窗戶紙。不多時,九名武士悉數昏睡過去。十六推開門,拿起其中一人正在擦拭的長刀,一刀一個幹淨利落捅了九下,不多不少。


  遂轉身出去帶好門,又去了第二間屋子。他輕輕敲了兩下門,那胖子迅速走過來。門一開,胖子還來不及說話,隻聽“嗖”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耳邊飛了過去。裏頭的太監還沒看清門口來人,咽喉已著了一鏢。於此同時,胖子的喉嚨也被十六捏住,不一會子便沒了氣息。


  十六乃將胖子的屍身緩緩放下,又辛苦跑了一趟樓梯口、拎著夥計的屍身進來丟入屋內。而後脫去太白樓的夥計工作服,裏頭是另一套儒服。他遂整整衣巾,來到第三間屋子外頭,輕輕敲了兩下門。


  長隨打開門,驟然見了十六,稍愣一瞬忙問:“您可是林相公?”


  “正是。”十六拱手道,“不知哪位兄台邀我。”


  長隨笑道:“林相公請進。”將他讓入屋中。


  郝四此時已笑迎了上來:“林兄,久仰大名。請坐請坐。”


  十六淡然道:“不坐,趕時間。我今兒過來,隻想讓你看看我罷了。”


  郝四見他神色冷清,亦斂去笑意。二人互視了會子。郝四哈哈一笑,神色猙獰。“也罷。”他昂首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林公子,我且實在些。賈家大姑娘,我睡過。”


  話音剛落,隻聽“撲哧”一聲,郝四心中一涼。低頭看去,隻見自己胸前有一個刀柄和一段刀身,林十六的右手正握在刀柄上。刀尖從後背捅出。


  那長隨抬起右臂一抖,耳聽“嗖——啪”,一支袖箭釘在十六身後的櫃子上。而十六方才也抬了左臂,長隨咽喉處也已釘了一支袖箭。


  不到兩柱香的功夫,太白樓頂層隻剩下一個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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