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看薛蟠的模樣, 張子非就知道他在想什麽要緊事。起初她沒大在意。過了會子便看薛東家滿頭冒冷汗,不覺皺眉。偏薛蟠慢慢移目看向自己,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張子非性子利落,道:“有什麽話想說?”


  薛蟠深吸兩口氣, 斟酌了半日詞語才說:“那個……子非啊,我剛才有種神奇的聯想,但僅僅隻是聯想而已。本應當查清楚再跟你說。不過我剛才想到, 如果、萬一、湊巧被我猜中了, 那有件事就得趕緊辦、早半日都是好的。當然也可能完全不著邊際, 純粹是我想多了。”


  張子非不覺肅然。“你說。”


  薛蟠豎起兩個巴掌:“純屬猜想, 毫無證據。”


  “我知道了。”張子非已察覺到此事不小,屏息凝神。“你說吧。”


  薛蟠又深呼吸了幾次,方低聲緩緩將自己所猜說了出來。


  張子非聽罷麵白如紙、雙手捏緊了長幾沿。忽聽“卡啦”一聲,她竟把長幾上的邊條掰下來了。


  薛蟠乃道:“沈家和張家皆尋常百姓, 略一套話便知道真相。若是我想象力太過豐富便罷了。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張子非輕聲道,“我母親還在沈家。”


  “若是真的你自己處置。你想怎樣大家都支持你。還有就是你今晚不能動身。哪怕睜著眼睛幹坐一夜也必須等天亮再走,沒的商量。”


  “……明白。”張子非道, “我不會為著沒影子的事兒夜半跑馬。”


  薛蟠點頭:“我們幾個人裏頭,你天性最冷靜。稍微躺一躺, 天很快就亮了。”遂喊來下人, 領她去客房。


  次日一早, 薛蟠起來沒見張子非, 心中一跳。忙跑去她客房, 隻見門虛掩著, 床鋪沒動。張女俠終究還是連夜走了。乃跺了跺腳:“本想給她出個把餿主意的。”


  忠順王府那一家子昨兒想必研究到極晚,中午才起來。薛蟠見他們姐弟倆較之從前親和了好幾分,暗暗安心。午飯過後,他便打聽沈小哥念書的私塾可查出眉目了沒有。


  原來徽姨的人早已查到,那私塾的教書先生在幫人記暗賬。偏盯了多日愣是不知道人家怎麽把賬目送到他手上的。趁著無人時悄悄謄錄了那些賬出來,看來看去也猜不出記的是什麽生意。事兒算查明了一小半,陷入僵局。


  薛蟠想了想道:“我猜測一下。那個屠狗小姐在郝家內部地位挺高。她親自過去,大約是查什麽大生意的賬目。那大生意麽,可能是走私海貨。”


  徽姨挑眉:“怎麽猜的。”


  “那兒有舉國最好的天然港口。作為商賈,假若我要去鬆江府做什麽見不得人的生意,必然是走私海貨。”不然簡直對不起大上海!“再者,走私海貨利潤極大。”身為二王爺走私鏈上的一環,貧僧躬行實踐、清清楚楚。“皇帝很缺錢。而正規渠道上收的關稅經過各處官吏層層盤剝,落入國庫的沒多少,還不如他自己幹。再說,私庫和官庫終究是兩回事。有皇帝本尊當後盾,官府也查不了哇!”


  明二舅心情奇好,笑吟吟拍了下薛蟠的腦袋:“有理。就依著走私海貨查去!倒著查比順著查容易。我出去逛會子。”


  徽姨臉兒一沉:“你去哪兒逛?”


  明二舅一麵往外走一麵說:“莊子裏還有個柳湘芝呢。我再審審。”


  徽姨微慍,直瞪著她弟弟走沒了影子。薛蟠看她老人家心情不好,忙說:“我去查鋪子。”拔腿就溜。


  數日後,薛蟠收到了張子非使人快馬傳來的長信。


  當日她連夜趕去鬆江府。幼年離家時她已有四五歲了,知道張家在哪兒。這兩年也曾因為公事回過故土,卻是誠心避開了自家左近。趕了一夜一天的路、換了三匹馬趕到鬆江,日頭已漸漸西墜。她忽然心下慌張、不敢立時就去,牽著馬立在街頭徘徊不定。有個賣醬菜的老頭兒正在左近收攤子,問她可有難處。張子非竟說不出話來。


  老頭兒道:“天要黑了,這會子又冷。你一個小囡囡若沒地方可去,不若上我們家暫住一宿。”


  其實拐過兩個路口便有薛家的大鋪子,掌櫃的認得張子非。偏她鬼使神差的掉下淚來,跟著老頭兒走了。


  這戶人家隻有老兩口。老婆子見老伴領回來個小姑娘,又看她失了魂似的,也沒多問。張羅著多添兩個菜,還去街坊家借了個雞蛋。張子非便渾渾噩噩的在別人家混著住下。大約是累極了,那晚上睡的極安生。次日早上,老婆子替老伴和客人預備好了稠粥,粥都熬出粥油來了。


  吃罷早飯,老婆子道:“你這孩子顯見有難處。我們若幫的上,你隻管說。”


  張子非輕輕搖頭,又點頭道:“多謝老媽媽。你們已經幫上了。”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一時老頭兒出攤去,張子非已恢複如常。乃像老婆子拜別。老婆子拉了她的手道:“若有事兒隻管再來。”


  張子非微笑道:“好。”


  她遂拍馬出門,先尋到沈小哥念書的私塾。略向周遭鄰裏套個話,拿到了沈家的住址,徑直找過去。


  立在沈家大門外她便知道,自己年幼時來過此處。石階小巷、白牆青瓦,磚雕的如意門烏木的格子窗。除去院中高出牆的兩株黃楊樹較之從前高了些,連門口掛的燈籠都是依稀見過的模樣。她想了想,把馬拉去稍遠處拴著,隻身悄然從後牆翻入。


  沈家之狀,紅芳閑聊時早已說過。見子非姐姐喜歡她,紅芳曾求過給她哥哥報個信。張子非沒答應。如今他們在暗、沈小哥的私塾先生在明,查起來方便許多。她怕驚動了郝家。


  沈家是開酒坊的,家境殷實。宅子不小,三進三出。主院自然住的是老兩口。東院沈老三全家,西院沈大沈二擠著住。大房的一位姑奶奶夫死無子,婆家以命硬為由趕了她回娘家。瘋了的大張氏原本住在東院。因恐怕沈小哥被母親驚擾、不能安生念書,沈老婆子特將她換到主院的西廂房住去。


  人少院落空,極便宜張子非轉悠。她先循著人聲尋到了廚房,正遇上兩位伯母預備午飯,並悄聲議論家中事務。張子非皺眉。遠近無旁人,她們聲音這麽小作甚。隻怕平素日子不大好過。細聽片刻才知道,合著他們家倒買了個丫鬟!原來早先沈小哥是由紅芳和她母親服侍的。自打紅芳走了,她母親便如失魂一般什麽事都做不好,轉頭又病了,如今已臥床三四個月。沒奈何,隻好買個丫鬟;又命那守寡的堂姐也過去照料。


  一個伯母抱怨道:“老三媳婦究竟真病假病。那瘋子本是三房的累贅,素來皆由三房收拾。如今倒要咱們倆收拾。每日家這麽許多事都忙不過來。”


  另一個伯母接口道:“可不是!單單這麽大的院子都夠打掃的。”


  前頭那個道:“瘋了這麽些年,也不見好也不見死。”


  後頭那個忙念佛道:“你要死啊!那是大哥兒的親娘、沈家的恩人!老妖婆聽見了看不整死你。”


  前頭那個竟帶了哭腔:“整死也罷了。橫豎這些家當早晚都是她孫子的。你可知道前兒那賤丫頭說什麽?等她家大少爺中了秀才,把我轟出沈家!”


  後頭這個原本剁著菜呢,忙放下刀手忙腳亂的安慰。


  張子非已聽不下去了,心中百味雜陳。又暗自冷笑。丫鬟如此,沈小哥隻怕全然不像紅芳所言的那麽好。才剛走離三四步,耳聽哭的那伯母大聲道:“我就是一頭碰死,也不出沈家的大門!”


  事到如今已不用問了,偷龍轉鳳的主意必是沈老婆子所出無疑。張家一家子漁民,哪裏有這麽大膽子。張子非立在牆後深呼吸十餘次,定下神來,朝主院大步走去。


  這會子是白天,沈家的爺們悉數上作坊鋪子去了。院中無人,西廂房中有聲音傳出。張子非那心猶如被揪了一把,忙閃身去窗外窺視。窗戶沒關,隻見屋中一應物什尚且齊整,有個二十來歲、容貌娟秀的女子正對著床鋪柔聲說話兒。床簾子垂下,裏頭隱約有個人影。側耳細聽,那女子在勸床上之人換衣裳給她洗去。張子非將鼻子伸近聞了聞,屋內沒有怪味,想來平素還算幹淨,不覺輕輕點頭。


  忽聽有婦人大喊“花囡花囡”,聲如銅鑼。張子非忙往屋後避去。隻見那女子匆匆跑出。一個老婆子頭發花白、腰背挺直、趾高氣昂的從主屋走了出來,吼道:“你又偷什麽懶!”


  那花囡道:“祖母,今兒難得日頭好,我正讓大三嬸換衣裳好洗呢。”


  老婆子皺眉道:“那些事自有你母親和老二媳婦做,你服侍好大郎是正經,旁的不與你相幹。若沒事便給大郎做衣裳去。天兒越來越冷了,那丫頭粗手笨腳的針腳子比手指頭還長。”


  花囡回頭望了西廂房一眼,答應著。又道:“祖母,我想給秀兒作件衣裳,隻拿邊角料子就好,必不沾半點要緊的物什。”


  老婆子冷冷的道:“秀兒是別人家的人,不與咱們沈家相幹,你還惦記作甚?早晚你要再嫁,沒聽你老子祖父商議呢?”


  花囡哭道:“我不嫁那個禿掌櫃!我願意一輩子照看大郎!”


  老婆子道:“嫁與不嫁、嫁給誰,哪兒由得你自己願不願意。大郎日後是要做大官的,自有他媳婦照看,不需你湊熱鬧。你若能生出兒子來,又何至於被人家退回來。沒用的東西,丟沈家的臉。”言罷轉身回屋。


  花囡立在院中,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才過片刻,老婆子隔著窗戶喊道:“還杵著做什麽?不是讓你做衣裳去?”花囡拭了淚,低應一聲,又回身看了西廂房兩眼,方緩緩朝東邊小門走去。忽聽主屋的窗戶“啪嗒”一聲打開,那老婆子從裏頭伸頭出來。原來是花囡已走近小門,她在裏頭瞧不見了。一直眼看著花囡身影消失,老婆子點點頭,縮了回去。


  張子非原本想尋到沈老婆子細問當年之狀,如今已大略猜出來了。為了讓沈老三生個兒子,沈家使了不少力氣。沈老婆子身為續弦且隻有一個兒子,若兒媳婦不能得子,她在沈家的地位立時就得低下去。可巧張家的兒媳婦幾乎同時懷了身孕。張家的孩子先出來,是個男孩。偏大張氏又生下個女兒。為了拿捏住整個沈家,沈老婆子與親家商議,用張家的兒子換走了沈家的女兒。張家乃最窮苦的漁民,縱然不願意也不敢得罪沈家。大張氏自然知道自己生的是兒是女。可母親婆母都不許她說話,遂瘋了。


  略一思忖,張子非不再躲避,徑直走入西廂房。掀開簾子,一雙漆黑的眼睛直直撞了過來。那女人披頭散發坐在床上,容貌與自己有七分相似。雙手緊緊抱住一個舊繈褓,繈褓中空空如也。


  沒有緣故、沒有證據,張子非立時就知道這女人是她母親。乃紅了眼圈子,輕聲喚道:“娘,我是你囡囡。”女人眼睛睜得更圓了,半晌沒吭聲。張子非再說一遍。“娘,我是你囡囡。”


  女人緩緩低頭看懷中繈褓,又抬頭看張子非。張子非流淚而笑:“娘,那是我小時候穿的。我如今已大了,穿不下那個。不信你摸摸裏頭,已沒人了不是?我在這兒呢。”


  過了許久,女人緩緩伸出手摸摸她的臉,再看看繈褓。又摸摸繈褓裏頭,再摸摸張子非。她茫然道:“你何時長大的?也不跟娘打個招呼。”


  張子非哽咽道:“我也不知怎麽就長大了。我錯了。我給娘賠不是。我下回長大之前定然先跟娘打好招呼。這回娘就擔待了我吧。”她抹了把眼淚,又笑,“我是你女兒。你不擔待我擔待誰呢?難道你還抱怨我兩三天不成?早晚不得擔待我?”


  女人想了半日,竟點點頭:“說的也是。早晚得擔待你。”


  “那娘是不抱怨我了?”


  女人歎道:“不抱怨了。”


  張子非湊近些撒嬌道:“既是不抱怨了,娘親親我唄。”


  女人左手摸了會子她的頭頸,右手緩緩放下繈褓,也摸上了張子非的臉蛋,忽然掉下淚來。雙手摟過女兒一口親在臉上,又再親一口,喃喃哭道:“我的囡囡,我的囡囡,我的囡囡……”說一句親一口。母女倆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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