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薛大和尚早起練功, 正好趕上偶數舅舅們回府。明二舅迷迷瞪瞪的讓陶四舅半攙半抱著,二人像沒看見薛蟠似的從跟前走過。也不進門, 隻溜到明二舅屋外弄開窗戶, 陶四舅搭著他、兩人一道進去了。


  過了有半柱香的功夫,陶嘯退出窗戶, 沒事人似的走了出來。薛蟠衝他招手。陶嘯笑眯眯道:“小崽子起的挺早啊。這大冷的天兒也不多睡會子。”


  薛蟠嚴肅道:“陶四舅,貧僧建議你們就在府內踅摸個僻靜的小院子,不用跑去外頭。”


  陶嘯擠擠眼道:“擺脫他身邊跟著的那哥們太不容易了。”


  “額……”也對, 誰願意辦私事被人偷聽?“可你倆也不是一朝一夕啊。直接跟他商議不行嗎?畢竟那是人家工作。”


  “嗯, 再說吧。”陶嘯低聲道,“小和尚,郡主沒察覺吧。”


  薛蟠翻翻眼皮子:“應該還好。她老人家不知道你倆是破鏡重圓關係, 故此昨晚也沒怎麽擔心就睡去了;若知道肯定睡不著。”


  陶嘯摸摸下巴:“這麽看大姐很信任我。”


  “不, 人家是信任方臉道兄。”


  陶嘯抬手敲了下他的腦門子, 健步如飛的走了。


  人影才從門口隱去片刻, 方臉道士不知從何處冒出來, 嚇了薛蟠一跳。這位大哥輕聲道:“他倆沒擺脫我。”薛蟠登時大笑。剛笑幾聲趕忙捂住嘴, 憋得站不住,幹脆坐在地上一手堵口一手砸地狂笑, 活像個二傻子。方臉道士在旁立著,看似麵無表情,眼中滿是得意。


  好容易薛蟠笑完了, 從地上爬起來湊了過去:“大哥, 請問怎麽稱呼?”


  方臉道士道:“十三。”


  嗯, 果然跟十六是同係列。“十三大哥你好,我叫薛蟠,法號不明。”薛蟠伸出右手,二人握了握。“那個……”薛蟠壓低了聲音道,“此事您會不會告訴郡主?”


  十三道:“我是跟著王爺的。但方才陶將軍送王爺回來的那架勢,郡主身邊之人必會稟告她。”


  薛蟠齜牙,回望了兩眼屋子。“阿彌陀佛,此地凶險不宜久留。貧僧想起來了。今兒貧僧有好幾間鋪子要查,中午不回來吃飯。”乃拔腿就跑。


  急忙換了衣裳,連早飯也趕不及吃,薛蟠已奔到林府門口。門口竟十分熱鬧,又是車又是馬的。薛蟠不由自主過去瞧了兩眼,登時被人拉了衣襟。低頭一看,方才那一瞬間,有個小姑娘已跪下了。


  和尚記性還行,微微皺眉:“你是……榮國府的紫鵑吧。”


  紫鵑哭道:“正是,謝薛大爺還記得奴才!老祖宗命奴才來服侍林姑娘。連麵都沒見呢,璉二爺就打發奴才等回去。”


  薛蟠嗤笑一聲:“你們老祖宗真做的出來。她以為趁火打劫、把死人氣活之後,誰都不記得了?”紫鵑一愣。“你在林家喊大小姐做‘林姑娘’,可知你心裏的主子還是你們老太太。”薛蟠負手緩緩搖頭,眉間透出淡淡愁意。“回去告訴她老人家,莫再讓賈大人難做。賈大人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乃仰頭長歎。紫鵑已懵了。


  有個嬤嬤趕忙跑過來:“薛大爺,奴才想見見林大人!”


  薛蟠瞥著她道:“賈大人這麽著急把你們送走之用意,就是不敢讓林大人知道你們來過。”


  嬤嬤急道:“林大人怕是誤會了老太太上回信中的意思!”


  呦~~你很清楚嘛。“那可以寫信來解釋。”薛蟠看了眼紫鵑,“這個丫頭,當日若是跟著我們一道過來也罷了。這會子送來算怎麽回事?來看林大人怎麽還沒死?”


  那嬤嬤嚇得趕忙跪下:“奴才等並不敢!”


  薛蟠擺擺手,轉身拉馬。嬤嬤撲過來抓住他的褲腿:“老太太之意是……是……不許任何一個人知道,必做的周全。”


  薛蟠道:“老太太全心全意替寶玉著想,半分不替林小姐著想。哪怕她說於榜下擇一品貌可靠之才子,也是好的。”


  嬤嬤愣了。薛蟠趁勢掙脫她的手上馬。嬤嬤忙攔在馬前:“薛大爺,我們大姑娘……”


  薛蟠微微一笑:“大表妹之事,賈大人自然會同赦老爺、姨父、姨媽、舅舅商議。史太君安心養老便好,管一大家子雜事瑣事婚事可比懷胎十月累的多。”嬤嬤還要說話,薛蟠忽然低頭細看她。嬤嬤反倒不敢言語了。薛蟠問道,“你叫什麽,男人叫什麽,有幾個孩子?年初赦老爺整頓榮國府之前你是做什麽的?”嬤嬤臉兒登時刷白,嘴皮子緊得像蚌殼。薛蟠望了眾人一眼,催馬而去。嬤嬤癱倒在地,餘者麵麵相覷各有斟酌。


  薛蟠繞到林府後門,溜進去在內書房給賈赦寫了封信,打發人快馬送入京中。賈家下人回府時,那嬤嬤全家已在莊子裏種了大半個月地。此為後話。


  在外頭閑混一日,看過了申時薛蟠才回去。走到院子門口他便樂了。陶嘯正大光明坐在院牆上朝他招手。


  薛蟠仰頭問道:“陶四舅好~~上頭景色如何?”


  陶嘯搖頭晃腦道:“天長落日遠,水淨寒波流。”


  “敢問您老在哪兒看見了寒波?”


  “昨日此時,二十四橋上。”


  薛蟠翻了個白眼直入院中。


  進去一瞧,徽姨端坐堂前,那臉比鍋底還黑三分;小朱若無其事同十六黛玉茵娘打撲克。乃忍笑上前行禮,低聲道:“他都那麽大的人了,在京中也素來以風流著稱。個人隱私何必生氣。”


  徽姨咬牙切齒道:“這個與旁人不同!”


  “哪兒不同?”


  徽姨噎住了。半晌才說:“不同就是不同。”


  薛蟠咧嘴道:“那您老是承認他倆相愛了?”徽姨瞪了他一眼不言語。


  小朱在旁道:“已生了大半日的悶氣,差不多可以了。再生氣還能給他們拆開不成?”薛蟠忍不住放聲大笑。


  徽姨拍案:“笑什麽!他倆什麽身份!又不是戲子玩意兒。”


  “哎呀菜裏麵有胡蘿卜,咱們可以把胡蘿卜挑出去,總不能把整盤菜倒掉。對吧茵娘。”


  茵娘點頭:“對。阿玉愛吃胡蘿卜,給她就行。”


  “江湖浩蕩,蕭大俠……對了,明二舅~~明二舅——”


  隻見忠順王爺親自掀開簾子,踏著靸鞋打著哈欠從裏頭出來。“吵死人了!作甚!”


  “額……”薛蟠打量了他幾眼,“您老下次裝剛睡醒能把衣服弄皺點不?”忠順抬手就敲打了他一下。薛蟠摸摸腦袋,“內什麽,我就想打聽一下,鐵麵夜叉這不靠譜的外號是哪個傻叉取的。哎呦!”


  忠順又敲了他一下。“我取的。”


  薛蟠齜牙。“不是……他那臉哪兒像鐵麵?哪兒像夜叉?”


  “聽著威風。綠林外號不都是胡亂挑幾個威風字麽?”


  “……那也得搭調吧。”薛蟠迅捷往旁邊一閃,忠順這回沒打著他。乃向徽姨道,“若朝堂麻煩,行走江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我看明二舅的外號可以叫神都龍王。貧僧自己的外號早就想好了,”他拍胸口,“功夫熊貓。”


  小朱忍俊不禁:“這外號挺合適。”


  黛玉茵娘齊聲喊:“我們呢?!”


  薛蟠道:“你倆自己想。”


  徽姨忙說:“莫聽他瞎扯。你們才多大,等過些年再說。”


  薛蟠登時打疊起狗腿笑:“聽明太太的,明太太說了算。”乃看了看忠順接著說,“舉世皆知,明二舅從來不是什麽懂事的主兒,肆行無忌。橫豎既不告訴誰、也不瞞著誰。看起來就像是鬧著玩兒。玩綠林跟玩戲子其實也沒什麽兩樣,都是不務正業。上回我在京中就說過,如今之天下非常需要江湖之中有人替百姓和好官主持公道,對整個王朝皆有益。”


  忠順這才說:“姐姐,有些事兒我還沒告訴你。”


  徽姨挑眉:“何事。”


  “最多再等兩三日,人就能到。”忠順道,“我想審完了再囫圇稟告給姐姐。”


  “何人。”


  “姐姐可還記得一個叫柳湘芝的?”


  徽姨想了半日:“記不得。”


  十六道:“姨媽,此人乃世家子弟,十八.九年前跟著……跟著……死了的二老爺來過咱們明府幾回。”薛蟠與小朱同時笑噴。


  徽姨也笑點頭:“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好俊俏的模樣兒,還使的一手好劍。他怎麽了?”


  忠順道:“此人大約不妥,我已使人請了他來揚州吃茶。”


  徽姨皺眉,半晌才說:“那也罷了。這兩日你就在院中老實呆著。”


  忠順一張帥臉當即皺成麻花。“姐姐~~”


  徽姨站了起來:“朱兒下來,我打會子。”


  “啊?”小朱不情願放下牌,“我都快贏她們一圈了。哪有這樣搶功的。”


  薛蟠嘴角抽了抽:“你跟十六大哥搭檔,贏兩個小女孩,還有臉得意。”


  “跟歲數什麽相幹。”小朱嘀咕道,“林大小姐過目不忘。起初他們兄妹倆搭檔,誰手裏的牌都能算出來,還玩什麽?”


  徽姨挑眉:“既這麽著,玉兒,我跟你搭。”


  林黛玉脆生生答道:“好~~”一壁利索站起來同十六換位置。


  茵娘哼道:“十六大哥,幹翻她們!”伸出手同十六擊掌。


  黛玉見了也同徽姨擊掌。雙方從頭開始打起。薛蟠有種詭異的時空錯亂感。


  晚飯前黛玉徽姨組合贏了對手一圈,徽姨心情驟好。直至上曆史課時她弟弟與姓陶的又坐在一處。遂咳嗽兩聲,把明先生喊到自己身邊坐去。眼看一勾彎月漸漸爬上枝頭,眾人下課。忠順王爺連一個字都來不及跟陶嘯說,便讓他姐姐趕著回房去。


  才剛進屋,十三近前低聲回到:“王爺,你們上課前林小姐偷偷溜進來了。”忠順挑眉。“往王爺枕頭底下塞了個東西。”


  忠順走到床邊順手摸出來,原來是塊帕子包了一包碎銀子,約莫有一百六十多兩。帕子是尋常的淡藍色布帕子,隻略繡了點花邊。裏頭還有張字條,寫的是“夜遊神”三個字,工整館閣體。忠順呆了半日道:“她給我塞銀子作甚?你查查去。”


  “是。”


  十三悄然溜去黛玉茵娘的院子。稍稍轉了小半圈,便瞧見一隻圓格子窗裏頭透出燭火,兩隻小腦袋趴在窗棱上。乃貼牆躥過去。果然黛玉茵娘正嘰嘰喳喳的議論塞銀子那事兒呢,十三從窗底下聽了個正著。


  原來今兒她倆聽下人說,明先生初入府時,灰頭土臉的極為狼狽,在大門口討水喝。二人遂跑去向門子大叔打聽。門子自然將當日之狀誇張了幾分告訴小姐們聽。“不明師父說,明道長頭上臉上的灰刮下來能刷牆。”她倆也不知道怎麽琢磨歪的,竟以為明二舅很窮!小姑娘們動了惻隱之心,將私房錢收攏收攏,匿名支援明二舅。還沾沾自喜,以為毫無她倆的痕跡。那館閣體的字條竟寫了二十多張才挑出最標準的一張來。


  耳聽黛玉的乳母王嬤嬤絮叨她倆洗臉,十三才撤身回去。


  忠順聽罷啼笑皆非。過了會子偏又繃著臉道:“這般胡亂花錢還了得?有多少錢也不夠她們敗的。這就是他們北方人說的,敗家娘兒們!”


  十三也繃著臉道:“王爺說的是。日後兩位小姐出閣子,王爺得陪份好嫁妝。不然婆家非得讓她們坑窮了不可。”


  忠順擺擺手:“她倆的男人若連賺錢給媳婦敗的本事都沒有,也不用嫁了。了不起舅舅養一輩子。”


  “還是王爺英明。”


  忠順掂掂那包銀子,撲哧笑了。塞回枕頭底下。“給爺打水洗臉。”


  “是。”


  洗漱完了,忠順王爺有些悵然,歪在床上發愣。忽聽咚咚咚有人敲門,薛蟠的聲音傳進來:“明二舅,您老肯定沒睡,燈還亮著著。”


  忠順懶洋洋道:“把燈滅了。”“呼”的一聲,燭台上十幾隻蠟燭熄了個幹淨。


  薛蟠哼了兩聲:“行,您老別後悔,好生歇著吧。橫豎您昨晚也累著了。”轉身就走。


  忠順咬牙:“把他給我拎進來!”


  十三打開房門低聲道:“不明師父,王爺有請。”


  忠順道:“誰在假傳本王的話?本王說過‘請’字嗎?”


  “屬下該死。不明師父,王爺有拎。”


  “遵命,貧僧自己拎。”


  薛蟠大步流星走了進去,正色道:“方才城外莊子給陶四舅傳消息,柳湘芝帶到了。他欲過去挑燈夜審,可惜不擅此道。”


  忠順哼道:“你會?”


  “不會。要不怎麽找您來了呢?”


  忠順斜睨了他一眼:“算你有點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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