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姑娘們瘦西湖秋遊後沒幾日, 金陵送來了一物。薛蟠大讚自己手下人做事利索,忙讓綢緞行徐掌櫃約吳太太吃茶。今兒吳家消息回得極快,說太太就來。幸而薛蟠本人已到綢緞行,不然少不得得讓女士等他。
不多時二人相見, 薛蟠爽利從懷內掏出一疊文稿推到吳太太跟前。吳太太一瞧,麵上寫著:大明皇商歐陽瑾淮傳。瞬間紅了眼圈兒。
薛蟠道:“這是粗稿,司馬東家看看可有什麽要改動之處。”
吳太太哽咽道:“多謝薛東家。”乃拿過文稿從頭細看。薛蟠從桌案上移了筆墨過來。吳太太看完後輕輕點頭, “大略都好。我稍改幾處。”
“司馬東家請便。”
吳太太遂提筆開始改稿。改了半日方滿意擱筆:“如此略好些。”
薛蟠翻開稿子一瞧, 熟悉感撲麵而來——少說改了幾十處。“您是甲方您說了算。這才二點零版, 等改成終稿還有的折騰呢。”
吳太太又想起什麽:“我再改一處。”
薛蟠忙將稿子還給她。“請便。”她改了一處後, 看看又改了三處才罷。
薛蟠遂收起文稿,心中暗暗吐槽:有些東西亙古不變。他再次麵對上輩子常見的困境:甲方外行。吳太太於做生意上乃天生奇才,寫文章啥也不懂。
回到林府,隻見明律大爺滿臉不高興癱在堂前羅漢床上, 陶嘯在旁哄他。薛蟠眼中八卦之光飛濺,忙上前低聲打探:“四舅,二舅這是怎麽了?”
陶嘯亦低聲道:“林大人今兒回來的早, 特尋明太太借曆史課筆記——前天他不是衙門出了要緊事沒上課麽?而後便開始說他當年科考之狀。方才已說完了鄉試,這會子正說會試呢。”
薛蟠啞然失笑。雖說大夥兒都看出林海對明太太有意思, 也有好幾個察覺到他給人家寫詩;因古人含蓄, 一直沒有什麽大動作。老頭今兒是開竅了怎麽的?又想起自己上輩子追女神時, 也是從講述事業經曆開始的。合著男人追女票的程序也亙古不變。
陶嘯又說:“方才璉兒媳婦打發人問你回來沒, 想是有事。你過去一趟吧。”
“……哦。”貧僧知道自己的光頭耀眼。
薛蟠弱小無助又可憐的瞧了一對無良舅舅幾眼, 沒人搭理他, 隻好跑去王熙鳳她們院子。
可巧王熙鳳才剛安排完晚飯回到屋裏。薛蟠問何事,王熙鳳滿臉抱怨,低聲道:“京裏頭老祖宗打發人來了,要見林姑父。我尋思著,林姑父不是跟明太太議論功課去了?便不許驚擾他們,讓帶到咱們這兒來。”
薛蟠豎起大拇指:“幹得漂亮!鳳兒真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人呢?”
“在西邊耳房呢。”王熙鳳蹙眉嗐聲道,“老祖宗也不知怎麽想的,竟把紫鵑給送來了。說是讓她服侍玉兒。”
薛蟠嗤笑道:“還能怎麽想的。她本以為林大人病重快要不行了,才放阿玉回來的。她那封信,老林看了臉冷得跟結冰似的。賈大人當場羞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紫一陣,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虧的老林是個君子,沒遷怒他。”
鳳姐略一想便搖頭:“又做什麽春秋大夢呢。”
薛蟠哂笑道:“不止做夢,完全就是趁火打劫。如今郝家已得了消息,林大人預備收個嗣子、還欲同元春議親。想來淑太妃……額,李太後也試探過你們老太太了。老太太大驚,沒人告訴她啊!趕忙打發人來問,順帶派來個小細作。”他想了想,“依我說,此事咱們兄妹倆處置了就成,不用驚動林大人。何苦來討他老人家不痛快。”
王熙鳳瞟了他一眼:“那也罷了。橫豎出了事兒有表哥扛著。那,我們璉二爺也不告訴他?”
薛蟠假笑了下:“小丫頭,甭跟我使滑頭。還有什麽事?”
王熙鳳哼道:“碧玉也來了。”
“碧玉是誰。”
王熙鳳抿嘴:“璉二爺的心肝子。”薛蟠這才想起來,碧玉是賈璉屋裏人的名字,啞然失笑。王熙鳳嗔道,“表哥早說了這些女人你幫我發落的!”
薛蟠笑道:“也罷也罷。顯見史太君對你們兩口子知情不報也頗為不滿,也給你們送個細作,順帶添亂。”想了想道,“既如此,還是告訴璉二哥哥吧。阿玉那麽小,不用知道。處置完通知林大人一聲。”
“……你方才還說我們兄妹倆處置就成。”
薛蟠拍拍她的肩膀:“哥哥想了想,你也這麽大了,芝麻大的小事自己處置吧。”說完,拿起腳溜了。
薛蟠快步走回客院門口,忽然停下了。裏頭有一對狗男男,還有一個高富帥在追白富美。雖然他們成日管林海叫老頭,人家實際年齡也才四十二而已。唯有自己這個勤勞善良好少年是單身狗……憑什麽啊!小和尚一生氣,大步踏入院子,扯嗓子喊道:“阿彌陀佛!貧僧回來了!”
“不明師父回來了!”兩個小廝迎了上來。
“嗯。”薛蟠繃著臉道,“明先生可在?”
小廝道:“林大人邀請明太太去瞧什麽字帖,明先生拉著陶將軍湊熱鬧去了。”
……得,誠心想當回電燈泡還不讓當。薛蟠擺擺手,百無聊賴回屋了。
一時有人來回,明二舅心情不好想逛夜市,陶四舅陪他去了。
這日晚上沒課,徽姨坐在廳中看看小朱畫教學畫。薛蟠笑嘻嘻湊過去:“明太太今兒字帖看的如何?”小朱噗哧一聲笑了。
徽姨依然看著畫兒,隨口道:“林家委實古帖極多極難得。”
兩個晚輩同時翻白眼。薛蟠道:“您老要不要這麽淡定啊。”乃抓起一支大狼毫伸到她跟前,“采訪一下。被帥哥追求的感受如何?”
徽姨想了想,忽然忍俊不禁。薛蟠與小朱擠眉弄眼。半晌,她咳嗽兩聲道:“不與你們小孩子相幹。”
小朱拿手肘撞了薛蟠一下:“你上!”
薛蟠鄭重其事道:“我們來探討一下社會學問題。徽姨,你覺得林大人這種原生態傻直男的追求方式,與京中拿著精確情報和少女心俘獲流程那位的追求方式,可有什麽異同沒有。”
徽姨淡然道:“全然是異,沒有哪裏相同。”
薛蟠微笑道:“若如此,貧僧敢肯定:那位比林大人周全,周全得多。但是林大人更真實可愛。”徽姨沒反應。
小朱在旁冷不丁的問:“徽姨,你方才笑什麽?”
徽姨道:“今兒林海說了個典故,說得一本正經。一幅畫兒,畫師眼看要畫完,調的胭脂沒了,遂去妻子妝奩中取了些,點上美人朱唇和枝頭梅花。”
呦~~還挺浪漫的嘛。朱薛二人等了半日。小朱催道:“然後呢?”
徽姨道:“沒了。”
“哈?”
徽姨端詳了他二人好幾眼才說:“做顏料的胭脂和女子妝奩中的胭脂本是兩回事。雖說最早的原料一樣,製法並不相同。”
倆小子茫然互視。“是麽……”
“是嗎?”
徽姨好笑道:“你倆也不知道?”
薛蟠理直氣壯道:“不知道啊!”
小朱也理直氣壯道:“我以為是一樣的。”
“這種事情男人怎麽可能知道。”
“就是。我們又不使胭脂。”
“小朱你也不知道?你不扮裝過高挑美人麽?”
“那是人家替我裝扮的!”
口裏同小朱鬥嘴,薛蟠心中腹誹:還以為唯有貧僧這樣的純理工男不懂女人的化妝品,合著林如海這樣的中文係學霸、小朱這樣的藝術生也不懂。
正想著,外頭有人喊“林大人來了。”
隻見林海滿麵嚴肅大步走了進來,拱手道:“明太太,我覺得胭脂那事兒或不可一概而論。我方才特親去外頭買了盒極好的胭脂,咱們試試可便宜畫畫兒不能。”
薛蟠忙豎起大拇指:“學而時習之,實踐出真知。林大人不愧是做學問的人。”
徽姨皺眉道:“你親去買的胭脂?拿來我瞧瞧。”
林海大模大樣將一個小包袱放在案頭。徽姨看著那包袱的形狀臉色便有幾分古怪。林海解開包袱,從裏頭取出一個足有四個拳頭大小、極精美的雕花木盒。徽姨已啼笑既非。林海打開木盒,濃香霎時噴薄而出,香滿一屋子。
徽姨終於忍不住了:“哪有人買這種豔紅色胭脂的!氣味還這麽重!誰家買胭脂買這麽大盒!”
林海忙說:“夥計道這是最好的一種。”
薛蟠嘴角抽了抽:“他定然是問人家要了最貴的一種,您信不?”
林海點頭:“不錯。”
薛蟠鄙視道:“最貴的都是用來哄冤大頭的好吧。”
小朱拍手:“林大人去買胭脂,可不就是冤大頭麽?”
三人齊聲大笑。林海訕訕的瞧了他們幾眼,也跟著大笑。
遂讓小朱當場試胭脂。小朱取了支新筆一舔一落,雖筆下滯澀,終究能畫。林海拍手道:“如何如何!還是能畫的不是!”
薛蟠不忍直視捂住眼睛:哪有這樣跟女神較真的……沒看徽姨滿臉寫著“懶得跟外行人計較”麽?您老追得到女朋友才怪!
那頭林海與小朱竟琢磨起了如何調胭脂能畫得均勻。徽姨在旁慈祥圍觀。調畫良久,竟被他二人弄出了點染效果,俱驚喜得意。薛蟠有種直男的臉都讓你倆丟盡了的挫敗感。
一時林海稱心如意告辭,徽姨立時道:“把這香死人的胭脂給我端出去。”薛蟠聞言大笑,喊來一個大丫鬟,命她把胭脂給小姐妹們分了,盒子洗幹淨還回來他要留作紀念。
徽姨這才想起她弟還沒回來呢,皺眉道:“這都什麽時辰了。”
薛蟠隨口道:“他今年四十整了,又不是四歲孩童。再說陶四舅不是跟著的嗎。”
半晌徽姨才說:“我不是說陶將軍不好。陶將軍武藝高強、性情爽朗,我也看在眼裏。隻粗了些。”
薛蟠翻了個白眼:“徽姨啊,您老摸摸自己的良心。您那寶貝弟弟是認得了陶四舅之後才這樣的麽?貧僧頭一回見他,他就一個明律癱、癱在忠順王府的大堂上。陶四舅才是被帶壞的那一個好吧。”
徽姨立時道:“罷了,你陶四舅也是一路貨色。我見他第一回他不也癱著?那會子他還不認得阿律呢。”
“……”人家是二十年前被你弟弟帶的。“那不是正好合拍麽?”
徽姨長歎一聲,搖頭道:“阿律……四十歲還不大懂事。”
薛蟠隨口道:“明二舅對正經事不上心、任性妄為、紈絝騷包、脾氣不好、坐沒坐相。可他把你前夫揍成了豬頭,縱站在皇帝的對麵毫無退意。”
徽姨眼圈子霎時紅了。又歎:“我何嚐不知道他好。如今我二人父母已去,隻相依為命罷了。我是他姐姐,總盼著他更好些。”
小朱補刀道:“那姓裘的處處皆好,獨良心不好。”
薛蟠打了個響指:“朱爺一語中的。”
說了會子閑話,眼看二更天見底了,舅舅們還沒回來。徽姨又抱怨:“陶將軍也不懂事。”
薛蟠齜牙:“陶四舅才懂事呢,真的。”林大人愛慕你是他頭一個挑破的,元春暗戀十六也是他誠心捅出來的。捅的時機簡直絕妙!正是元春剛開始恢複自信、拒絕了皇後金印的點兒。薛蟠事後想想十分佩服,自己就沒這根弦。“他養子才十八歲,已得了外號小李靖。據說此子眼界高遠,排兵布陣擅因勢利導。不懂事的爹哪兒養得出這樣的兒子。”
徽姨蹙了半日的眉,問道:“陶家是個什麽情形?”
“我們在京城時徹查榮國府的賬目。璉二哥哥之陶夫人是近幾十年治家主母中唯一不貪墨的,可知陶家家風正派。陶四舅的本事您老也知道。陶老將軍肯許他不娶妻、將袍澤之子當親兒子養,當不是個刻板之人。這些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懇切道,“他喜歡你弟弟,真心的。”經過了漫長時間和遙遠空間的考驗。
小朱在旁托著腮幫子道:“最重要的不是明二舅也喜歡他麽。”
薛蟠向小朱豎起大拇指:“朱爺今兒真給力!點睛都讓你點了。”
徽姨又默然良久,還是說:“他倆站在一處都不搭。”
“哎呦搭調有什麽要緊的。”薛蟠趴下了。
三個人氣氛沉悶的混著。直混到三更,明二舅依然沒回來。徽姨撐不住去睡了。薛朱二人坐在堂中互視幾眼。
薛蟠低聲道:“萬一……我是說萬一,二舅今晚沒回來,咱們都裝不知道。”
小朱眨眼:“為何?”
“我懷疑他倆……妖精打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