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話說薛蟠誤導吳太太以為郝四錯睡了丫鬟抱琴,略心安幾分回到林府。立在門口斟酌片刻, 直往璉鳳院子而去。
除了賈璉上衙門, 其餘幾位都在。王熙鳳與陶嘯閑聊陶家眾人性情喜好, 元春趴在不遠處做功課。見和尚進來, 鳳姐元春皆站起來打招呼。陶嘯招手道:“臭小子, 阿律讓我告訴你一聲。他們剛收到消息, 郝連波跟著他姑媽的大太監一道南下了。”
“哈?!”薛蟠皺眉, “不可能吧。郝連波能為了別人的項目……額, 為了族弟離開京城?”自打聽見“郝”字元春便有幾分慌神。薛蟠霎時發愁:他不信一個能混上貴妃之人會沒有演技。顯然那事的後遺症太強,區區數月忘不掉。可張老太婆已經來了。
陶嘯道:“阿律他大姐也覺得, 此人怕是為別事而來。”
“哦對了,他們查那個納稅大戶的主營業務, 查出來沒?”
陶嘯沒聽懂。“……什麽亂七八糟的。”
“就是淩波水舫, 可查出什麽了?”
“你直說嘛。大姐特意叮囑了,讓告訴你淩波水舫滴水不漏。”
“且!人家跟你有半個銅錢的關係嗎?就厚著臉皮喊人家大姐。”薛蟠翻了個白眼。陶嘯咧嘴而笑。“您老也夠懶的, 人家托你傳話你躲自己院子。”
陶嘯道:“朱兒說,你回府頭一件事兒必來我們這兒。”
薛蟠打了個哆嗦:“他四舅,拜托了,您還是叫他小朱吧。朱兒這稱呼旁人喊都太膩味。”
“我是長輩。你膩味與我何幹。”
“……”按照常規兩個人不是該有一個講道理麽?竟是您老也無賴、那位二舅也無賴。薛蟠自知不是對手, 向元春招招手,“元兒, 咱們去後頭說話, 甭搭理什麽混不吝的長輩。”元春不免又慌張了幾分。
二人一前一後朝屋後走。薛蟠將她領到桂樹下。這會子桂花已落, 仰頭望去有幾分蕭瑟。薛蟠徑直坐上一塊大石頭。元春望著另一塊石頭遲疑良久沒坐。
薛蟠也不管她, 自顧自的說:“挫折使人成長,這話大抵沒錯。但人的性格體質各不相同。遇上極大的挫折,也有人會扛不住就此倒下,或是傷口始終無法愈合。小朱受的挫折比你大得多,到現在也沒緩過來。所以雖然他足夠聰明,心性成長卻緩慢,很幼稚,不像二十歲的人。”
元春知道話題少不得繞到自己身上,已出了一頭的冷汗,攥住拳頭點點頭。
薛蟠接著說:“這也許是一種自我保護。不過他前趟去京城了了樁夙願,說不定能恢複些。”他舉頭看頂上桂樹亭亭如蓋。“你的情況和他不同。”元春暗自鬆了口氣,又屏息凝神。“他的麻煩基本過去,餘下的無非是多花幾年時間愈合。可你的麻煩依然在。”
元春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怎……怎麽?”
薛蟠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樹幹上。乃緩緩將如今之狀從頭說起。最後道:“吳太太已信了那事兒出在抱琴頭上。如今時間緊迫,我們要利用僅剩的幾天提升你的演技,把張老太君哄過去。”
元春之心情方才已幾起幾落,冷汗淋漓。半晌才說:“那……我當如何?”
薛蟠這才看了看她:“你得先學會聽見‘郝’這個姓氏整張臉不能有驚懼之色,並且要帶點鄙夷。聽著:出事的是抱琴,不是你。你必須自我催眠,使你自己相信這一點。先騙過自己才能騙外人。”
“……我明白了。”
“等具體消息過來,我們肯定還會製定別的對策,到時候可能還要對你進行些訓練。”薛蟠思忖道,“這樣。我們現在就動手,重新學坐立行走。你在宮中學的那一套低三下四規規矩矩的姿勢不能再用,我去拜托明太太訓練你大氣自信些的姿態。順便說,郝家也是明太太的仇家。”元春點頭。薛蟠思路驀然清晰。“與此同時……算了,你時間精力都有限。別的事就交給旁人安排。”也不知道盧道長把抱琴怎樣了。“若還能擠出閑暇來,就跟陶四舅學射箭。”
“妹妹明白。”良久,元春咬牙道,“哥哥放心。勞動哥哥和一大家子替我費心費力,我定不讓他們得逞。”
薛蟠站起來拍拍她的肩:“沒事。就算搞砸了還有別的法子解決。”
元春紅了眼圈子:“不會砸的。”
遂依計而行。
又使人趕去金陵詢問,得知抱琴如今在天上人間打雜。盧慧安問要不要送人回揚州,還捎了句話:貧道早就猜到此女少不得還能派上用場。薛蟠立命送她回來,還讓將兩位鵝蛋臉的粉頭紅嫣和真真一並送來。
七日後,吳太太約薛蟠談生意。推門而入,薛蟠清晰看到吳太太麵有愧色和怒意,知道自己又賭對了。
吳太太幹幹脆脆將張老太君之計劃兜底倒出。老太太欲借口遊覽瘦西湖,領著金陵十幾位家中消息靈通的小姐同來揚州。這些裏頭有些是各家想送入太子府的,有些是陪選的。屆時讓吳太太本人出麵邀元春同去。船上少不得言語試探。郝四自稱與元春互生愛慕私定終身,並說了元春許多性情喜好,還說認得她的筆墨詩詞。李老太君自會一一驗證。
薛蟠聽罷啼笑皆非:“詩詞本為寄情托思之物。當年舍表妹受困宮中,既不見天日也不見皇帝,落筆皆宮怨。如今人也自由了終身大事也定下了,男人也見過了彼此滿意。夫家富庶、兩位婆母俱已西去、小姑子是她親表妹、公公乃江南大儒天子心腹。幾個女人有這好命?她怎麽可能寫出和當年相仿的東西來?”
吳太太點頭,又道:“到時候還少不得請諸位小姐施展些才藝。我那……那……幹族弟說賈大姑娘之琴技乃當世一絕,還知道她喜好的幾首曲子。”
薛蟠又笑:“喜好也少不得遂境遇之變而變。元兒在宮中是個最底層的女史,出宮後便是國公府嫡長女了。這兩個身份豈能一樣?再說,舍表妹之強項並非琴技。他消息都是跟宮中太監打聽的吧。那地方限製太多,除了琴棋書畫還能展示別的麽?還有性子。宮中女子的性子有幾分真?不都是假扮賢良淑德?司馬東家與我們家鳳兒熟絡吧。她那性子,不也扮過小媳婦兒。”
吳太太竟撐不住笑了,又歎氣又搖頭,張了兩次口愣是一個字沒說出來。半晌又說:“他還繪出了賈大姑娘的畫像。”
薛蟠摸摸下巴:“全身還是單畫了張臉?”
“全身,窗前撫琴和憑欄遠眺兩張。”
薛蟠微微一笑。幸而我朝國畫寫意不寫形。這事兒反倒愈發好辦。因為賈元春碰巧是細長丹鳳眼。“對了,到時候我們家和林家另外擠兩三位堂小姐表小姐同去沒關係吧。”
吳太太瞥了他一眼:“我可擠不進那麽多。”
“一位?”
“成。”
“好。那托甄家幫著擠另一位。大不了花幾個錢嘛。司馬東家,今兒這……多少錢?”
吳太太搖頭:“哪兒敢收薛東家的錢。”
薛蟠忙合十行禮:“那貧僧就多謝了。”
而後薛蟠親跑了一趟金陵,連家都沒回,直奔甄家求見甄瑁,托甄家設法將自己的堂妹薛紅嫣搭送到那位老人家跟前晃兩眼。甄瑁知道他自家妹子都還小,哈哈大笑點了他半日。乃告訴他,這兩日已沒機會了。過幾日那位老人家要去揚州,可幫他一手。薛蟠大喜過望,一躬到地。
又過了三天,孫家幾位太太奶奶欲往揚州秋遊,帶上了三位小姐,還下帖子邀了十幾位金陵貴女。這裏頭就有薛家紅嫣姑娘。
兩日後,孫家車馬如龍浩浩蕩蕩離了金陵城。
當晚,王熙鳳收到吳太太的箋子,說後日有金陵貴女遊瘦西湖,小女將作陪。隻是她年歲太小、恐怕照看不周。你們家表妹可得閑麽?能否同去?多謝萬千。王熙鳳笑回: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如今我有兩位表妹在呢。一位京中賈家來的親表妹賈元春姑娘,一位林大人族姐之女宋真真姑娘,你要誰?不多時吳家來人回到,既如此、兩位都去吧。
到了後日早上,薛蟠跑去璉鳳院子視察情形,當即撫掌而笑。
徽姨當真會調理人;加之元春重壓之下學得專注,此時已身姿挺拔傲然而立,從背後看竟與徽姨有些相似。衣裳選的是純殷紅色、無花繡,袖口腰帶等處配以墨黑和霜白二色,無端透出幾分肅冷。頭上釵環亦隻見紅白金三色,正麵戴著定製的橄欖葉鑲鑽歐式金冠。腰間玉佩乃跟林黛玉借來的紅白二色玫瑰百合花——這設計稿為薛大和尚手繪,市麵上沒有。
薛蟠看了半日,讓她將右手腕的白玉鐲取下來套上左手,懷裏揣著前些日子趕著打出來的銀扳指。
身邊的宋真真卻是一身湖藍繡竹錦袍,係著水綠色洋緞裙,釵環多珠玉,多占藍綠白三色,甚是溫婉。
她二人臉型相似。元春眼影畫得重且短,顯得眼睛生生圓了兩圈兒。並徽姨教她化的妝容,臉也瞧著比真真圓些,竟是隻胖鵝蛋。她嘴唇本來偏薄,如今重重勾了唇線,看起來便厚了許多。橫豎縱然不看氣質隻看臉,今日之賈元春都與平素相去甚遠。
薛蟠打個響指連連點頭:“成了!漫說什麽狗屁畫像,你親哥都認不得你了。”又向宋真真合十道,“宋同僚,舍表妹就拜托了。”
宋真真翩然下拜:“東家放心,屬下必盡心竭力。”竟是極標準的宮中禮儀——抱琴教的。
二人一同上車,吱吱呀呀到了吳府。吳太太親自接出來,見她倆顯見一個大家閨秀一個小家碧玉甚是歡喜,領入後堂。
後堂已坐了許多姑娘。見過張老太君和孫家幾位長輩後,紅嫣上前同元春相見,元春還介紹她與真真互相認識。薛家的紅嫣姑娘穿了身粉紅色羅衫,係著鵝黃色的裙子,嬌俏活潑。她們三個湊在一處,賈元春的胖鵝蛋臉愈發明顯,快成圓臉了。
遂安排出遊。每四位姑娘共乘一輛馬車。賈薛宋三位既認得,自然同上一車。孫家算東道主,三位姑娘拆開陪客。他們四姑娘便湊入元春等的車上。
車子緩緩駛離吳家。除去宋真真端莊嫻雅的坐著,其餘三位少不得說話兒。
孫四姑娘先納罕元春為何將兩個鐲子套在一隻手腕子上。元春笑道:“早上練箭挪的。”說著,從懷內取出銀扳指。“喏,這個也忘了放下來。”
孫四姑娘驚道:“賈姐姐還會射箭?”
元春不覺得意:“射著玩兒。我曾祖父、祖父皆武將,我算武勳人家的女兒。習箭本是家傳。”
紅嫣在旁看了眼那扳指,指問道:“這上頭雕的是什麽?”
“亞述國王狩獅圖。喏——”元春轉動扳指道,“此人便是三千年前的亞述國主,這是獅子。”
紅嫣笑道:“元姐姐哄我呢。我們應天府衙門口的石頭獅子全然不是這模樣。”
元春亦笑:“你懂什麽。我朝並無野生獅子,那個乃是古人依著傳說雕的,又有代代工匠加了自己所想進去。人家地界兒有活獅。獅子雌雄差了許多。這個是雄獅。你瞧——”她又轉扳指,“這個是雌獅。”
“怎麽瞧著像隻貓?”
“委實有幾分像。獅子也屬貓科。”
孫四姑娘聽了半日,好奇請教射箭該怎麽個射法。元春是當真會射,隻準頭還沒練出來罷了,紙上談兵糊弄外行綽綽有餘。說了半日術語,紅嫣在旁添上幾句亂,成功把孫四姑娘繞迷瞪了。
又議論瘦西湖。紅嫣先講述其來曆典故,真真終忍不住補了些名人詩詞。末了元春竟扯了半日的水係流向、季風氣候,紅嫣聽得打瞌睡。
孫四姑娘忙岔開話題,說元春的玉佩有趣。乃問她喜歡什麽花兒。元春道:“我喜歡各色花兒,不拘顏色大小、春夏秋冬、名卉野花。”
真真道:“我不喜歡花兒,我喜歡竹子。”
紅嫣拍手道:“我最喜歡牡丹,大朵大朵的,正經國色天香。小野花兒什麽趣。”
元春笑道:“野花開成片才好看呢。北美洲有一種粉黛亂子草,便是如今這季節開花。高有三尺,條上大半開花,隻在下頭數寸存綠。花為粉紅色,遠望過去雲蒸霞蔚如夢境一般,宏麗壯觀。”
孫四姑娘不覺讚道:“賈姐姐無所不知。”跟我母親說的全然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