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話說忠順王爺化名明律混入林府, 立時憑借其出色外型受到一眾顏控的熱烈歡迎。


  到了晚上,大夥兒照常上世界曆史課,課前照例提前一刻來鍾坐等日常娛樂節目文武大戰。林海早早就來了,正襟危坐目無全牛, 欲在新來的明先生跟前損陶嘯幾句精彩詞兒好露臉。不多時旁人皆到,隻差陶嘯和明家姐弟。


  耳聽門外腳步聲響,陶嘯掀簾子走了進來。陶嘯平素最胡亂穿衣, 怎麽便宜怎麽來, 多著家常的舊布袍子。今兒竟穿了身半新的緞子箭袖, 整個人腰杆挺拔精神抖擻, 猶如一株鬆樹——沒錯,鬆樹。他那身衣裳是鬆綠色的。偏陶嘯臉膛最黑,鬆綠色極不襯他。薛蟠恍如隔世,回憶起上輩子電視裏看過的著綠色大袍子的非洲兄弟。眾人愣了會子, 隨即哄堂大笑。


  陶嘯毫不在意,作了個團揖:“各位同學好,薛老師好, 朱助教好。”乃特向林海單獨一揖,“林大人好。”


  林海納罕道:“陶將軍今兒是怎麽了?”


  林黛玉也道:“陶四舅何以如此重禮?”


  陶嘯一本正經道:“禮, 體也。言得事之體也。陶某雖粗, 幸而不陋。”


  眾人絕倒一片:“這還是陶四舅麽?”“這話誰教你說的?”“今晚上月亮是從哪邊升起來的?”


  林海譏誚道:“此非鸚鵡學舌, 此乃邯鄲學步。”


  陶嘯恭恭敬敬道:“論歲數林大人也比末將大幾歲。您老說什麽就是什麽吧。”眾人又嚇倒一片。


  陶嘯施施然就坐。林海不信邪、再出言挑釁, 陶嘯高掛免戰牌偃旗息鼓。林海素來不擅唱獨角戲, 隻得悻悻作罷。


  偏這會子明律扶了明太太從裏頭走出來, 整個屋子霎時亮了三分!大夥兒忙站起來問好。陶嘯平日頗瞧明太太不順眼,今兒簡直阿諛諂媚,吃瓜群眾都快看不下去了。眾人當中獨薛蟠知道內幕,好懸沒憋笑出內傷。


  遂上了一堂氣氛和諧偏又說不出哪兒不對的曆史課。


  還沒來得及歲月靜好,是夜三更,有人從金陵送來急報,把薛蟠喊醒。


  因江南甄家是原著要緊人家,薛蟠叮囑手下人仔細關注。昨兒晚上甄瑁大爺在天上人間吃酒,粉頭們少不得依著東家的話多下了點功夫。甄瑁吃醉了,迷迷瞪瞪的胡扯。先是誇讚樓裏的姑娘們真會說話。又問薛大和尚哪兒去了,還不回來。粉頭問找我們東家作甚。他道,請姑娘上他們家去,教教他幾個妹子。過幾日她們要往孫家獻殷勤。粉頭忙刺探緣故。竟是孫家來了位貴客張老太君,非同尋常,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雲雲。


  今天薛家便派人上孫家左近溜達。下午,孫家一位極得臉的大管事和一位衣著氣度皆不俗的嬤嬤送人出門。客人是位年輕士子,恭敬作揖後上馬車。才剛還是謙遜之色,一轉身、脊背還沒對準孫家大門,登時換上滿臉的似笑非笑、讓人瞧著不舒服。薛家盯梢的直覺此人有古怪,便悄悄跟了他的馬車,直跟至昆明池畔一小客棧。


  盯梢的回去稟告給張子非,二人對了對容貌,果然就是郝四。張子非也顧不上這會子天色不早,當即打發人快馬趕來揚州。


  他們早些日子便猜京中出了什麽變故、導致李太後貿然下懿旨賜婚。忠順王爺八百裏加急跑來,薛蟠還沒來得及打聽。他遂想著,先頭那對偶數舅舅話還沒說完,大概不會這麽早歇息。乃溜到去忠順房門口轉悠。


  果不其然,才轉了半圈,陶嘯猛然拉開門低聲問道:“作甚。”


  薛蟠打量他衣衫齊整,知道並未幹擾妖精打架,安心了。“有事兒。”


  陶嘯瞪了他一眼,放人進去。此二位方才大約坐窗前吃茶說話兒。明二舅歪倒在藤椅上懶洋洋翻了下眼皮子。薛蟠也顧不得當電燈泡,搬了隻杌子打橫坐於長幾頭上便說開了。


  忠順聽罷想了半日道:“那些日子京裏頭沒什麽事。”


  “賈王兩家可有大事?”


  “聖人想升王子騰做九省統製派出去查邊,讓老聖人給駁了。”


  “嗯,這說明王子騰略有從太上皇的人轉向皇帝的人之意。還有麽?”


  “賈赦在琉璃廠花一百二十兩銀子淘了隻真宣德爐,到我離京時已炫耀了半個月。”


  “恭喜他,少不得能炫耀半輩子。還有麽?”


  “沒了。”


  薛蟠犯愁:“這也沒什麽呀。”


  過了會子,忠順又說:“對了,還有件極小的小事。你可是給戴青鬆出了個什麽薄田養豬的主意?”


  “是啊,不知他得閑肯不肯試試。”


  “他已打發人在兩處窮縣試了,極好。聖人歡喜了好幾日。”


  “臥槽!”薛蟠拍案,“這算小事?!”


  忠順不以為意:“不過是養豬罷了。”


  薛蟠橫了他老人家一眼。“陶四舅,這算大事小事?”


  陶嘯順溜道:“養豬難道算大事?”


  “得,沒法跟你們說!”薛蟠嘴角抽了抽,“快去把徽姨喊過來。”薛蟠開始明白為何兩任皇帝都得盯死徽姨了。忠順這廝哪兒能當得起王朝的守護者。


  陶嘯愣了:“就為這個,喊郡主?”


  薛蟠扶額:“二位舅舅!這玩意但凡有人識貨就是國策啊!”在三百年後都算轟轟烈烈的大事件。“人家李太後政治敏感度比你們倆強多了。”他當日不過隨口一說,本以為戴青鬆忙著當欽差大臣顧不上如此小事,隻為刷個存在感。不曾想甲將軍竟有那麽牛逼的執行力,怪不得徽姨要保他。


  忠順不樂意:“都三更天了。急什麽?明兒再說。本王要歇著,你小子滾出去!”


  “是是貧僧這就滾。”薛蟠耷拉著嘴角滾到門口,回頭溜了一眼陶四舅——他憑什麽不滾……


  雖心裏著急,薛蟠並沒膽子大半夜的驚擾明徽郡主。乃躺在床上胡亂猜測了一整夜——毛也沒猜出來。


  次日一早,薛蟠頂著兩個烏眼圈子去尋徽姨請教。徽姨剛坐在案前等小朱親手擺碟碗;薛蟠搶著將那事兒說了,愁眉苦臉道:“天底下姓張的雖多,甄應嘉本是個極驕傲之人,不會隨便諂媚誰吧。”


  徽姨微笑道:“你不是疑心孫家與皇後有什麽瓜葛?皇後她母親姓張。”


  “啪!”薛蟠打了個響指,“這就對上……臥槽!這老太太閑得無聊跑金陵來作甚?”


  此時小朱已擺好了早餐。徽姨遂先用飯。薛蟠在旁老實等著。


  一時她老人家吃完,老仆取茶水來與她漱了口,才輕歎道:“太子妃已病了近兩年,瞧意思縱然養好了也難得子嗣。太子身邊隻有兩個良媛和幾個承徽昭訓,良娣還一個都沒有呢。”


  薛蟠倒吸一口涼氣。


  太子妃體弱無子,皇後之母來了與皇後似有瓜葛的一門三進士之家,意思已十分明白。孫家小姐必會占一個良娣名額,另一個不好說。甄家也想送女兒去太子身邊。既然甄瑁連請粉頭教妹子說話的念頭都有,位分大約就不大介意了……不對,甄家根本就是衝著低位分去的,沒打算奪另一個良娣。


  郝家的底細別人不知道,皇帝知道。郝家女兒進宮之路早就絕了。故此郝四的目標還是元春。既然似笑非笑而出,必是說動了張老太君什麽事。喜歡孫家的人多半重文,則也會喜歡林家。如今郝家與王賈薛三家之辯在於,那件事郝家說有、三家說沒有。若沒有,便是郝家潑皮耍賴的想搶林家的兒媳婦;若有,便是賈家將失貞女兒嫁給林家嗣子,林家要吃天大的虧。遂可推斷,郝四已令張老太君生疑。為了女婿的心腹重臣林如海,兼女人天生的八卦愛好,皇帝的這位丈母娘八成是預備管個閑事、試探真假了。


  薛蟠背上頓時冷汗涔涔……忠順王府兩尊大佛坐在院中,他本以為郝家已不足為慮,隻恨不能早些暗殺郝四。張老太婆倘若摻和一腳,形勢竟是急轉直下了。畢竟那事……是真的。乃哀然一歎。


  小朱瞥著他:“做什麽呢大早上的。”


  薛蟠搖頭道:“一個被性侵的女孩子,非但不能通過正麵渠道討回公道,反而還要費盡心機撒謊演戲來證明自己沒有被性侵,才能避免嫁給強.奸犯。這世道的規矩,太惡了。”


  半晌,徽姨也歎道:“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自古以來的東西不見得就對。”薛蟠道,“未來也不見得不會改變。”他深深看了徽姨一眼道,“對了,有件事……我覺得挺重要的。”遂說了戴青鬆試驗薄田養豬已成。


  徽姨大喜:“當真?!戴青鬆大功一件!”


  “咳咳……”薛蟠敲敲案子,“主意是我出的!”


  徽姨瞧了他一眼:“你隻出個主意罷了,事兒還不是人家做的。”薛蟠癟嘴。徽姨隨即思忖道,“李氏保不齊便是瞧出了你的前程,不想同你們三家結怨,才非要結上這門親的。”


  薛蟠嘴角一挑:果真是徽姨比明二舅懂得朝政。又搖頭道:“還有把婚姻當作一白遮千醜的萬能遮擋器,也是種惡習俗。完全不考慮當事人願不願意。”徽姨也搖搖頭,再歎。薛蟠因說了自己方才所想,問道,“咱們有沒有法子探聽到張老太君會怎麽試探元表妹?”


  徽姨道:“現成的人手沒有,臨時派人進去也難。若孫溧在還能幫個忙。”


  薛蟠思忖道:“既為試探,她定不會把元兒叫去金陵明著問。不然,倘若那事子虛烏有,林家顏麵上不好看。且她這趟來的並不光明正大。太子妃娘家是不是不大好惹?”


  小朱聞言便笑。徽姨也輕笑道:“有個極厲害極不懂事的祖父。”


  “聽懂了。那老頭一定很公正強硬。”薛蟠拍手道,“若沒有他,太子妃是不是已做了慧安的師妹都兩說。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張老太君尋個借口來揚州旅遊,順帶見見賈元春。”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打了個響指。


  小朱忙問:“如何?”


  薛蟠擠擠眼:“找位客戶幫忙。”


  “誰?”


  “司馬東家。”


  “司馬東家是誰。”


  “吳太太啊!”


  小朱與徽姨互視了兩眼。徽姨撲哧笑了:“你當真挖了郝家的牆角啊!”


  “那可不!”薛蟠哼道,“誠心想跟人家公平交易和隻肯一本萬利利用人家,完全是兩樣的好吧。傻子都知道哪邊可靠。”乃撇脫跑了。


  遂約吳太太相見。吳太太湊巧空閑,半個時辰後二人便坐於老地方喝茶。


  薛蟠開宗明義道:“貧僧想跟司馬東家做筆生意。價錢好商量。”


  吳太太嘴角稍彎,整張臉別處半分不動。“想來不是尋常生意。”


  “貧僧想跟吳太太買張老太君試探舍表妹的法子。”薛蟠微笑道,“早晚會告訴司馬東家的。”


  吳太太眉間蹙起:“薛東家未免癡人說夢。”


  薛蟠正色道:“貧僧以為,郝家也並不想跟賈林王薛四家把臉翻得太徹底。司馬東家可知道,令幹族弟當日強.暴的並非舍表妹,而是她的貼身丫鬟抱琴。”


  吳太太大驚,失聲喊道:“什麽?!”


  薛蟠暗暗比了個“V”。賭對了。若將郝家比作一個信息公司,吳遜賈元春都是項目,則吳太太、郝四分別為對應的項目經理。他們隻對自己的工作負責,旁人的工作內容他們知之甚少。偶爾受命協助別的項目組點子事,也隻略知道些皮毛罷了。畢竟郝四在京城、吳太太在揚州,吳遜又是那麽要緊的一個人物;並郝四是二房親生的、吳太太是大房收養的。


  薛蟠乃苦笑道:“你知道我們何故如此煩心了吧。令幹族弟年齡雖小,手段實在是讓人氣得牙疼又防不勝防。他若使了什麽意料之外的法子引得張老太君誤會……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當作他年少不懂事。”


  吳太太已麵如金紙。倘若郝四睡錯了人,此事已經荒唐、日後還會更荒唐,簡直沒辦法收場。


  “而且令幹族弟知道他睡的是抱琴,硬著頭皮耍賴來著。不信你出其不意試探試探他。”賭一把,萬一你們這些體麵人家喜歡玩彎彎繞繞、什麽話都不明說呢?

  見薛蟠胸有成竹,吳太太已信了大半。乃長歎一聲:“我先替他給薛東家陪個不是。”


  “無礙。”薛蟠微笑道,“我們幾家的大人都並沒打算跟未及弱冠的孩子計較,也沒把他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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