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恭送明徽郡主回屋休息之後,薛蟠立在廊下發了會子呆, 忽然拔腿就跑。
直跑回賈璉院子。院中的屍首已收拾幹淨, 傷者也押去別處。賈璉正領著小子們清洗地上的血跡。鳳姐她們方才從林黛玉處回來了。兩個孩子非但沒嚇著, 反倒興致勃勃想看陶四舅的連珠箭, 商議著明兒怎麽求他再露一手。薛蟠乃問陶嘯人呢?賈璉指道:“他老人家爬在後頭最西邊的那株桂樹上。”
此時已過子夜, 圓月西行。薛蟠繞過屋子仰頭一望, 陶嘯果然癱在大樹丫上, 連輪廓都能看出一個懶字來。遂手腳利落爬近, 坐於隔壁一隻樹丫。“喂,陶四舅, 跟您老打聽幾件事兒啊。”
“嗯?”
“您老今年究竟幾歲啊?”
“三十八。”
“哦。刮了胡子挺顯年輕。”對上了。“幾個孩子?”
“一個。”
啥?薛蟠心中一涼。“……四舅媽喜歡什麽?回頭我給預備份禮。”
陶嘯懶懶的道:“不用。”
“這是禮數啊大佬。”
“我沒媳婦。”
“哈?!”薛蟠不由自主高興了幾分。“阿彌陀佛,那貧僧給她老人家念兩卷經。”
“我沒娶過媳婦。”陶嘯沒精打采道, “瑛兒是我袍澤之子。他老子娘死的早, 我接來養。”
薛蟠實在沒忍住吹了聲口哨。特喵的還是你們少數性取向癡情啊!跟他姐那位對個比,您老簡直了!陶嘯隔著樹丫子橫過來一眼。薛蟠訕訕的正要解釋, 心中猛然亮了:瑛兒,不就是——“哎呀!難不成赫赫有名的小李靖陶瑛就是令郎?”
陶嘯樂了:“他才多大?什麽赫赫有名,扯淡。”
“他在遼東,貧僧隔了半個中國都能聽到名聲, 還不叫赫赫有名?”薛蟠不覺咧嘴而笑。“最後一個問題,你們陶家老家是哪兒?”
“就在遼東。”
“啥?!”薛蟠好懸從樹上掉下去。說好的重慶呢?用腳趾頭想都知道, 過去十九年那位吳明律小哥把重慶附近的地皮都翻過了。合著完全找錯方向。
“怎麽?”
“沒事。”薛蟠一本正經道, “貧僧就是覺得, 陶四舅您老印堂發灰, 可能運氣稍微有點不大好。留神被人暴揍。”
“滾犢子。”陶嘯哼道,“誰敢惹我,必揍得他爹媽都不認識。”
“嘿嘿,老人家,話不要說得太滿。”薛蟠答案到手,爽利爬下樹去。乃仰頭喊,“貧僧有個善良的建議。陶四舅,您對明太太敬重些,莫再為了跟林大人鬥法尋她的晦氣,好兒多著呢。”
“滾蛋!莫名其妙的小和尚崽子。”陶嘯起先以為他是替外甥、外甥媳婦兩口子探聽的,琢磨一下又不像。
薛蟠歡脫跑回客院,比兔子還快。乃溜去徽姨屋子門口轉悠了兩個來回。那老仆輕輕從旁邊廂房出來,低聲問道:“不明師父?”
“大叔!”薛蟠趕忙一把拉住他的衣襟拽到廊下,“今兒徽姨送鴿子回京了嗎?”
老仆道:“不曾。”
“那明兒定會送信回去。”薛蟠道,“可否幫個忙,順帶替貧僧給王爺捎個信兒?”
老仆忙道:“師父隻管說。”
薛蟠笑眯眯拉著他轉回堂屋。文房四寶還在案上。他提筆先描了一道橫線,而後在橫線上畫了一隻小老鼠——還是前世幼兒園學的兒童簡筆畫。畫完歪頭看了看:“好像太大了?”又重新畫了張小的,取小刀將那有畫的那塊裁下來交給老仆。“王爺自然懂得貧僧的意思。”老仆也不多言,恭敬接了。
今兒一晚上,薛蟠解開心中數個未解之謎,暢快的找周公下棋去了。
那頭十六審了一夜的賊寇,已弄清其來曆。這幫人乃蒼梧山山匪。前些日子朝廷剿匪,把他們大當家二當家悉數活捉,如今正關押在應天府的牢房裏。今兒領頭的這位是他們三當家。有人引三當家去昆明池一艘遊船上與兩位頭領相見,並拿他二人的性命脅迫山匪們來林府殺人綁架。三當家以為是官鬥官,並暗存了受招安的心思,才敢來的。前些日子他們踩點時陶四舅還沒到揚州。
賈璉聞聽出了一身冷汗:若非他舅來得巧,自己這條性命大約就此交代。
陶嘯遠遠的躺在貴妃榻上道:“他們武藝雖平平,起初竟使了陣法。隻不純熟、沒幾下就亂了。不像山匪更像官兵。平素誰練兵?”
十六道:“大當家練兵,二當家管事。”
“這兩個人不對。”
薛蟠假笑了一下:“這裏頭的重點難道不是牢中要犯說帶走就能帶走麽?”
賈璉忙說:“應天府尹賈化與我們家熟絡,年底年初日日往我們家跑。我給他寫封信,問問情形。”
薛蟠晃晃腦袋:“不用那麽麻煩。讓昭兒送信當場提人。放心,賈雨村乃本朝頭號勢利眼。你老子的官兒可比郝四他老子大多了。”
賈璉遂當真寫了封信,說林大人遇上賊寇受驚不淺,對方自稱蒼梧山好漢。聽聞你們府衙拿住了兩個匪首、煩勞借來問訊雲雲。
昭兒才剛出門,林海打發人過來了。三個年輕人互視幾眼,方想起還要給他老人家解釋。依著規矩,巡鹽禦史衙門是不該管此事的。當將人犯押送揚州知府衙門,交由吳大人來審。可此事他們哪兒肯交給吳遜?最後還是把薛蟠推了出去。薛蟠想了想。賈璉演技雖好,底氣不足;倒是林老頭極喜歡十六,他說什麽都信。便拉上了十六。
二人跑到林海跟前,薛蟠負責胡說八道,十六負責點頭和附和“正是”、“不錯”,糊弄林海說來人是郝家家養的狗腿子、奉命綁架元春。林海果然想把他們送去府衙。
薛蟠忙說:“吳大人什麽都好,就是不免徇私。郝四是他小舅子。大人,別忘了趙先生的侄女。”
林海聞言斟酌良久,擺手道:“罷了,不過三五個小毛賊,璉兒已處置完了。老夫昨兒睡的早,不曾聽見什麽響動。”
“對對對!”薛蟠連聲道,“您老近來睡眠質量有了顯著提升,狗叫也吵不醒。”乃笑嘻嘻往十六跟前伸出一個巴掌。十六平素常見他們擊掌,尤其黛玉茵娘幾乎天天擊,不禁與他擊了一下。
那頭賈璉沒事人一般上衙去了。閑暇時告訴吳遜等人,昨晚自家來了三兩個毛賊,護院才剛冒頭他們就嚇跑了,連跟頭發都沒抓到。高師爺、衙役等人笑寬慰說沒丟東西便好。吳遜自然是閑話過耳不入。
賈雨村做事當真利落。隻看了信,連究竟都沒問,直命人去牢中提了那兩位山匪出來,當場交給昭兒。昭兒命結結實實捆他們上馬、套上黑頭套,快馬急奔,當晚趕回揚州城。
十六昨夜折騰一宿,白天早已補足眠。遂先上把曆史課上完,還圍觀了會子同學們課後討論與林陶嘴炮大戰。
平素他倆之狀是,林海的話陶嘯聽不懂,陶嘯的話林海嫌鄙俗不肯駁。有時候林海懶得理他,陶嘯便拿明太太是寡婦開涮,定能將對手引出來。今兒陶嘯說又自己麵相長壽,林海冒出來一句:“不曾想陶將軍原是五千年前挖了心肝的木乃伊,失敬失敬!”大夥兒靜默兩秒鍾,哄堂大笑。林黛玉歡喜得跟她爹來了個“give me five!”
一時眾人散了,十六去後頭柴房看了幾眼,命將兩位囚犯摘下頭套敲暈了丟在空屋子裏。隨後拉幾個山匪去認人。山匪立時說:“是我們兩位當家。”十六便分開審問這兩位。
他二人果然不是尋常山匪。大當家曾為軍官,二當家曾做管家,皆因犯罪發配西北,被神秘主家要了出來。後奉命打上蒼梧山,殺了原先的山大王奪寨,並選個機靈的小頭目收做三當家安撫嘍囉。平素操練兵馬、打家劫舍,搶的錢送去秦淮河畔的淩波水舫。那二當家有些眼力價,遇上古董、古籍、珍稀頑器之類的,他倆便偷偷藏匿下來。
因鬧得厲害,地方上不堪其苦。上個月官府剿匪,上峰命他們假意被擒,日後自會救出來,把這波官兵糊弄過去。十幾日前,有人跟牢頭買囚犯做工,他們因身強體壯算在裏頭。不曾想別人都搬磚去了,他倆竟被帶到昆明湖遊船上,見了三當家一麵。
他二人招得太痛快了,招完時薛蟠和小朱還在修改教學道具。聽罷十六所言,薛蟠沉思良久道:“此事乃上回莫愁湖燒船的升級版,出主意之人我猜還是那個嶺南來的商人,梁東家。”
小朱搖頭:“不對,梁東家沒這麽狠厲。依我看是那位屠狗小姐。”
“或是梁東家隻說派山賊綁票,屠狗小姐把計劃定得更絕。”薛蟠興致勃勃道,“自古綠林黑吃黑。朋友們,感覺這山寨還不錯。”
小朱立時道:“可。人家有進招,咱們得有對招。再說,大和尚老早就預備走綠林了。”
十六麵上微浮了絲笑意:“屬下問問郡主。”
“哎呀林大哥~~”薛蟠拍拍他的肩膀,“入戲、入戲!敬業一點好不好?你得說,甥兒問問姨媽。來,照著我的話念一遍。甥兒~~問問~~姨媽~~”
十六張了半日的嘴,終於說:“我……問問姨媽。”薛蟠與小朱一本正經擊了個掌。
徽姨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就答應了。
薛蟠遂安排了三當家等一眾山匪旁聽,他親自再審二囚。問的話自然有引導性,聽者難免誤解。
審完後來到隔壁,那和尚似笑非笑道:“諸位好漢可明白了?”
有個山匪愣愣的說:“沒明白啊,二位當家說什麽呢。”
“這二位是官家派到你們山上、借你們的手打劫搶錢、送給官家使。而後官家想找別的官家麻煩,便演了出戲,假裝把他倆抓走了。而後用他倆逼三當家領你們來犯險。明白了?”
眾人麵麵相覷。半晌,三當家道:“他們何故不自己來?”
薛蟠隨口道:“怕死啊。”乃負手而出。
次日,三當家率眾投降。十六隨手把二囚結果了,賈璉派人將屍首送還應天府衙,就說他們自己互鬥而亡。賈雨村依言結案不提。
賈璉尋思著,如今賈郝兩家梁子結狠了,你死我活。眼下仇家暗子多,自家的護院實在不夠看,遂去尋陶嘯商議。陶嘯半睜著眼伸出一根手指頭:“你小子欠我一個人情。”
“成交!”
陶嘯跟薛蟠要了揚州城郊的一處莊子,把沒死的那二十多個山匪統統帶過去。白天他遂不閑混了。
安生過了些日子,轉眼已入九月。盤算路程,那帶著懿旨的太監大約快到了,大夥兒不覺有幾分緊張。
這天雲淡風輕、秋高氣爽,正是生事的好日子。林海賈璉上衙,黛玉茵娘念書,陶四舅在郊外莊子訓土匪,徽姨領著小朱十六等人閑逛去了。薛蟠正給元春補數學課呢,門子進來回道:“不明師父,外頭來了兩個灰頭土臉的道士要見你。”
薛蟠皺眉:“搞什麽啊,老是道士找和尚化緣。”
元春笑道:“薛表哥有善緣。”
“善緣頂什麽使。”薛蟠扔下炭筆出去。
到了門口一瞧,兩個青衣道士挺屍似的癱在門房竹椅上。薛蟠合十高喊“阿彌陀佛。”
便聽一個道士有氣無力道:“渴死我了。小和尚,快給我倒茶。”
薛蟠打了個哆嗦:這聲兒怎麽這麽耳熟?忙幾步近前定睛一看,嚇得又“阿彌陀佛”了兩聲。“您老是會土遁還是怎麽的?禦劍飛來的?沒可能這麽快啊!”
那道士抬起腳想踢他,沒踢著。“快馬跑來的。沒聽說過八百裏加急麽?還愣著作甚?倒茶!”
薛蟠抬目望見小幾上有茶壺茶碗,忙篩了一碗茶水雙手送過去。“您老能不能爬得起來?癱著可喝不了。”哎呀我去!這癱的姿勢怎麽跟那誰一模一樣?
道士勉強坐直了身子,接過茶咕咚咕咚喝了起來。薛蟠替另外那道士也篩了一碗。眨眼茶水見底,道士惱了:“這什麽髒碗你就給我喝?”
“廢話!這兒是門房。”薛蟠翻了個白眼,一把奪過茶碗,“門子大叔還沒嫌棄你使人家的碗呢。你頭上臉上的灰掃下來都夠刷牆了。”道士整張灰臉皺巴成一團,死死盯著那茶碗,恨不得立時奪過來砸了。薛蟠趕忙把碗離他遠遠的擱好。“渴成這德行還挑剔什麽?你也出來了,你們家不得亂套?”
“自然安置好了。”道士頓了頓,輕聲道,“他人呢?”
“給錢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