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連珠箭雨驟歇, 庭院中哀嚎遍地。鮮血映著明月,竟顯出一片白色,猶如秋夜清霜。屋後立了三株桂花樹,甜香四溢。場景說不出的詭異。
薛蟠合十誦佛, 大聲道:“賈元春,你出來。”
良久,屋門“吱呀”一聲, 賈元春披薄氅而出。踏著靸鞋, 披頭散發麵如白紙, 手裏還緊緊抱著那隻加菲貓布偶。
薛蟠伸出手指頭從左到右劃拉了一個大圈子。“眼下此情此景, 便是人生寫照。既有花香月圓,亦有屍橫箭落。既有人無緣無故的要殺你,也有人無親無故的保護你。保護你的人隻是偶然路過,想殺你的人卻是為你而來。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做錯什麽。但你的存在對別人而言就是一種障礙、或資源, 人家就是想除掉你、或利用你。想若立於天地之間,你唯有自己強大起來。不然,下一次, 就未必還能這麽湊巧的活著了。”
元春咬了半日嘴唇,聲音微顫:“妹妹明白了。”
“聲音太小了。大聲點。”
元春依然顫聲, 卻大了許多:“妹妹明白了!”
薛蟠點頭:“貧僧給你匕首是讓你自衛的, 不是讓你自盡的。若非要死在人家手裏, 至少得替自己報仇、爽爽快快去投胎;若他們隻不過想活捉你, 咱們家這麽些人物兒, 還怕回頭救不來?下回別讓我發現你把匕首尖子對著自己。”
元春垂頭:“……是。”
“抬起頭來。”
“是。”
“賈璉王熙鳳你們倆是真傻還是裝傻?還躲在裏頭作甚?”合著璉鳳二人都在門內呢, 聞言當即走出來立在元春身旁。王熙鳳想了想,繞去元春那邊,兩口子把她圍在中間。
薛蟠誦了聲佛,回頭麵含微笑慈眉善目走到那黑衣人首領跟前合十行禮:“這位好漢,辛苦了。事既至此,咱們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吧。可否幹脆些將來曆說明?”
那首領小腹上中了一箭。和尚方才同元春裝逼時,他已拔出箭來自行將傷口包紮上了。乃苦笑道:“踩盤子的丟了招子,沒瞧見好拉掛子,我等認栽。”
“認栽就好。”薛蟠道,“此處乃巡鹽禦史大人的家宅,合字們顯見並非摸池子的。”
首領撇脫道:“我們兄弟落在人手裏,人家讓拿這院子住的男人的瓢兒和兩個女人去換。”璉鳳兩口子一愣。他倆都以為黑衣人是來找元春麻煩的。
“拿男人的瓢、兒?和兩、個、女人?”
薛蟠回頭看賈璉;賈璉摸摸脖子,訕訕的道:“他說的瓢兒是?”
“綠林黑話,腦袋的意思。”薛蟠笑眯眯道,“簡單的說就是殺了你、綁架鳳兒和元兒。”賈璉頓時白了臉。
首領又道:“他們還說,婦人不許動,姑娘隨我們玩兒。”
薛蟠皺眉剛要說話,十六開了口。“我審。”
“好。”薛蟠答應一聲,“我去見林大人。璉二哥哥你負責收拾亂局。鳳兒上茵娘她們院子瞧瞧。陶四舅,上麵風景如何?要不要下來歇著?您老的箭要回收不?”
陶嘯笑道:“我的箭可貴著呢,小心些拔莫弄壞了。”乃縱身躍下。
元春低聲問道:“薛表哥,我做什麽?”
“你若嚇得太厲害隻管回屋歇著,不用勉強;若好些便同鳳兒一道做事。這院子亂的,夠收拾些時辰。橫豎你們也睡不著覺。”元春點頭。
薛蟠特意挑了個容易幹的事兒,把髒活累活悉數留給賈璉。乃開了院門直奔林海院子而去。
林海此時已披衣而起,正要過去瞧瞧;身旁老仆長隨們苦勸他莫要亂跑、等下人們先去探聽再說。便聽外頭小廝大喊:“不明師父來啦~~不明師父來啦~~”幾個人齊聲念佛。
林海急忙迎了出去,劈頭看見薛蟠一個光頭映在大月亮底下鋥亮,忙喊:“蟠兒,如何?”
薛蟠先大聲說:“平安無事。”林海鬆了口氣。二人回屋坐下,薛蟠方豎起大拇指,“算賊子們倒黴。陶四將軍好神箭!他就立在屋頂上,一箭一賊例不虛發。”
林海四十多歲的人竟跟孩童似的,聽見誇死對頭,登時拉下臉來重重一哼:“不過是他的本行罷了。”方才之擔憂霎時煙消雲散。
薛蟠忍笑道:“那邊院子打得極亂,璉二哥哥正領人收拾呢。賊人一個沒跑,林大哥在審,滿口綠林黑話也不知他聽得懂不。恐怕茵娘阿玉受驚,鳳兒元兒過去安慰了。您老先歇著吧,明兒還要上衙呢。”
林海點頭,往薛蟠她們院子方向張望了一眼,捏著胡須道:“不知明太太可驚動了?”
薛蟠眼角一跳。“肯定吵醒過。既然沒事,接著睡唄。”
林海頓了頓才說:“很是。你倆回去悄悄的,莫驚擾她。”
“小的明白。大人放心吧。”
糊弄完老林,薛蟠一溜煙兒跑回了客院。進屋一瞧,徽姨歪在堂屋內的羅漢床上假寐,忙上前低聲道:“您老要不先休息去?”
徽姨微微睜開眼:“我睡得著麽?”
薛蟠一歎:“誰的日子都不好過。”遂往她跟前一坐,將隔壁打鬥經過大略說了說。末了道,“林大人還想來看你,貧僧費了多大勁兒才把他哄過去。”
徽姨垂著眼睛麵無表情。“是何來曆?”
“不知道。等十六大哥消息。”
二人呆坐片刻,薛蟠忽然輕聲道:“這世上有很多歧視。比如性別歧視。徽姨你能弄出那麽大那麽齊全的圖書館,可知才學不輸給男人。偏王位隻能傳給你弟弟。”
徽姨有些詫異,瞧了他一眼沒言語。
“還有性取向歧視。比如,許多人就看不起磨鏡和斷袖。”
徽姨呼吸猛的加重,喝道:“你說什麽?!”
薛蟠淡然勾了勾嘴角:“您老果然知道。徽姨,他們逼著你接受裘二叔的二房、搬出皇後皇太後來不許你和離,跟你們逼著忠順王爺娶妻,有什麽兩樣。”
徽姨又喝:“豈能一樣?我父王獨他一個兒子,他不承繼香火誰來承繼?”
薛蟠挑眉:“可如今他還不是一樣沒兒子。”徽姨默然。“何苦來,自己是受害者,又去逼迫親弟弟。”
徽姨拍案:“無知!我們家哪裏隻是個王位。”
薛蟠歎道:“徽姨啊,這跟你們家是有王位還皇位沒關係。他隻喜歡男人。月亮就是圓的不是方的,桃樹就是結桃子不結梨子。強扭的瓜不甜,強掰的基不直。都這麽多年了,你們各種法子也試過了,不還是不行麽?否則怎麽會收養.孩子。”徽姨怒而扭過頭去。
薛蟠再歎:“先輩留下的責任,能擔就擔,實在擔不了有什麽法子?您看看吳天寄這名字,再看看吳天佑那即將當上貴妃的女兒,再看看深得聖寵的吳遜。人家早就知道那孩子不是親生的。眼下事兒明擺著。皇帝家不高興你們手裏有這份力量,非要弄到他們自己手裏去不可。對了,除了忠順王爺之子,您老的孩子有沒有繼承這力量的權力?”
徽姨渾身一震,緩緩回過頭來。“何意?”
薛蟠正色道:“我說,除了他兒子,你兒子有沒有資格繼承你們家的力量。或者說,如果忠順王爺沒有兒子,是不是你兒子比旁人優先過繼。”
徽姨整個人瞬間猶如結成了冰雕。薛蟠猛然想起一件事,忙說:“您老等等!喂喂,徽姨!先醒醒聽我說!別想得太遠,說不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徽姨驟然驚醒,深吸幾口氣。“你想說什麽?”
薛蟠拍拍額頭:“我怕您老想多了,對人性失去信心。”乃取過文房四寶鋪在案頭。“徽姨你成親之前,皇帝是太上皇,而你父親先忠順王爺手裏有股力量。”他提筆寫下“太上皇”和“忠順王府”兩個詞。又在“忠順王府”旁邊引出兩條線,寫上“長女”和“幼子”。“一個人的性取向,其實很早就能表現出來。太上皇想要忠順王府的力量。受限於實際情況,無法強奪、隻能巧取。忠順王爺有兩個孩子,其中幼子是純彎。隻要加以合適的引導安排,他就會沒有孩子。至於長女……”他看了看徽姨,“讓她愛上忠臣子弟,生下孩子,過繼給幼子。那力量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落到皇帝手裏。所以,”小和尚篤定道,“您的孩子並非被害,是自然死亡。”雖然貧僧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女死在他們父親或祖父手裏這種假設,未免太殘忍。
寂然良久,徽姨道:“說下去。”
“人心不足蛇吞象。王朝不等於皇帝。為皇帝本尊著想是無底線的。把你兒子過繼給忠順王府還有個風險,就是那孩子日後會聽父親的還是母親。萬一他聽母親的呢?”薛蟠沉聲道,“您的孩子沒了之後,太上皇有些挫敗。於是有人另獻上了一條計策,正好可以彌補前頭那個風險。請問下,李太後的身世查出來了沒?”
徽姨怔了片刻才說:“時日太久實證難查。不過,依著淑太妃這般替娘家著想,我看她八成姓郝。”
薛蟠冷笑道:“若她姓郝,基本可以斷定,獻計之人就是她生父郝老太爺。因為這兩件事思路是一致的。把他自己的女兒強說成李家的,和,把吳天寄強說成你家的。再有,淑妃這個位分可不低啊。她父親倘若沒有立下大功,憑什麽給她?宮裏頭母以子貴,那位隻有兩個女兒。”
又安靜許久。徽姨道:“再說。”
“郝家擅長利用人心,尤其擅長利用少年男女的感情和情緒。證實吳太太不是郝家的女兒後,我曾苦思冥想。為何郝家要把嫡長女嫁去裘家做二房?是不是太浪費資源了?”
“不是假的麽?”
“人是假的,名頭卻是真的。他們嫁個表小姐進去做侍妾,一樣能當細作探取情報。嫡長女嫁個知府什麽的,不是更劃算麽?現在我明白了。侍妾隻是個玩意兒,您老有可能壓根不把她當回事;唯有二房才能實實在在膈應你。”薛蟠嘖嘖道,“郝家其實非常非常了不起。科學啊,這是科學。依著您老的驕傲性子,那二房進府之後,基本就杜絕你跟裘二叔再有孩子的可能性了。”
徽姨再次深呼吸。等了會子,薛蟠正色道:“還有,您在裘家是怎麽熬的,忠順王爺也是那麽熬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常年累月苦熬日子的人,不會長壽。”徽姨猛然抬起頭來。“用不著行刺、用不著下毒。等你們姐弟倆自然死亡,再亮出小世子非親生的實證,吳天寄就可以閃耀登場、正大光明接管忠順王府的一切。”
徽姨冷笑道:“他拿不到。”
薛蟠攤手:“拿不到有什麽關係?名不正則言不順。小世子既然失了身份,也就沒了製約天子的名頭。到時候禦林軍圍府,火器營架起長炮堵住八方,裏頭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難飛。徽姨,坐龍椅的,自然而然會想把舉國力量全部捏在他一個人手中、不受任何擎製。若旁人無法駕馭賈代善麾下兵馬,則朝廷寧可將之閑置、等著賈家子孫漸漸紈絝。”
徽姨皺眉:“方才來的那夥賊寇欲殺賈璉,會不會是太上皇的人?”
“我覺得不會。賈璉那種被陶四舅輕輕一腳就能碰倒的家夥,哪兒領得了兵?比較大的可能是郝四。璉二哥哥倘若遇刺,元表妹怎麽都得回京,跟林家的婚事也能有變數。”薛蟠長出一口氣,“今兒多虧了陶四舅。”
徽姨讚道:“陶將軍委實好本事。”
薛蟠重歎:“如今初一十五都躲過了。就不知道後頭十六十七十八會是個什麽情形。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哎呀~~如果能一勞永逸就好了~~”等了半日,徽姨充耳不聞。薛蟠隻得繼續下一個話題。“忠順王爺,這些年可有喜歡的人?”
徽姨搖頭:“沒有。見一個愛一個,最長也不過大半年。”
薛蟠托著腮幫子輕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他喜歡的人,徽姨願不願意試著接受那個人?他老人家脾氣那麽差,肯喜歡他的人肯定很不錯。要是能允許那個人喊您一聲‘姐姐’,您弟弟肯定會很幸福的。”
徽姨瞪了他一眼。薛蟠隻管眨眼賣萌。徽姨抬目往向門外。“等他找到再說吧。”薛蟠悄然一笑:她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