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薛蟠老師世界曆史大講堂開講的第一堂課就有人破壞課堂氣氛。搗亂者正是年齡最大的旁聽生林海。
講世界曆史, 為了給學生們一個直觀概念,需要用到世界地圖。薛蟠這趟本是為了對付郝四而來,壓根沒帶地圖。因想起去年林黛玉生日時送了她一隻自家特製的地球儀,遂打了個借條借來使。沒想到林海一聽他說咱們腳下的大地是個圓球, 立時道:“莫要胡言亂語。天圓地方盡人皆知。”
不待薛蟠開口,林黛玉先說:“漁船自海上來,桅杆尖子先出, 而後是風帆, 最後方是船身。若非地球是圓的, 豈不是應當整條船悉數現出?”
趙茵娘接著說:“二百年前, 葡萄牙航海家麥哲倫先生業已環球航行過一圈兒了,曆時三年。雖然他中道崩殂。”
林黛玉道:“不對,不能使中道崩殂這個詞兒,得用出師未捷身先死。”
“停!”薛蟠比了個手勢, “這些你們下課討論。我們繼續。地球是圓的。在地球上……”
林海還是不答應:“如此大事不可亂來。《尚書》中曾述,帝堯命羲和、羲仲、和仲、和叔分赴四方……”
“老大!”薛蟠癟嘴道,“咱們在講故事, 您老就當故事裏的地球是圓的行不行?”
“對對!”林黛玉本來欲反駁她老子,聞言便說, “既然說故事, 就當故事裏是圓的。”
趙茵娘連連點頭:“嗯嗯。故事裏圓, 出了故事還方, 這總行了吧?”
偏她倆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跟這個啥也不懂的外行人計較。林海麵子上掛不住, 惱道:“老夫不聽你胡說八道。”拿起腳來就走, 眼角餘光瞥了眼趙文生;趙文生穩如泰山巋然不動。
薛蟠衝林海的背影擺擺手:“林大人好走不送~~歡迎下次再來。”
小朱衝林海的背影擺擺手:“林大人好走不送,下次再來小點聲。”
林黛玉衝她爹的背影擺擺手:“爹爹好走不送,下次再來隻當聽故事。”
趙茵娘才剛擺手還沒來得及說話,林海回來了。“咕咚”一聲坐回原座:“姑且聽聽你信口雌黃些什麽。”
薛蟠撇嘴:“行吧,您高興就好。”乃吃了口茶清清嗓子,重新舉起地球儀指道,“此處便是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這兩條河,分別叫做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我先來解釋一下何謂平原……”
在座之人大半毫無地理常識,薛蟠累個半死還沒解釋清楚衝積平原是個什麽東西。遂無比懷念後世的影像紀錄片。他本想把地理給拋下直接說蘇美爾人,斟酌再三還是覺得不能繞開。乃列舉了本國的幾個實例。不曾想竟是林海秒懂,得意得胡子都快翹上天了!還瞧了徽姨好幾眼。徽姨笑而不語。林海遂搖頭晃腦解釋給趙文生聽,趙文生聽不懂。不多時徽姨也明白了。第三個懂的居然是賈璉。議論了大半個時辰,滿座可算弄搞清楚了何故衝積平原易農耕。眾人登時興致勃勃。
隨後開始了第二個麻煩:城邦。因本國大一統多年,這回換林海、徽姨等人難以理解,倒是林黛玉趙茵娘秒懂。
第一堂課折騰將近兩個時辰,才剛剛說完幾個基本概念。薛蟠這才明白,自己原先計劃的半個月科普世界曆史簡直是癡人說夢。什麽霍格沃茲的故事就……天曉得了。下課時王熙鳳提議,不若白天接著講。遭到了林海賈璉等人的一致反對。
次日白天一整天,薛蟠都與小朱在一塊兒捯飭教學道具。薛蟠覺得,若沒有圖畫,這幫人還不定把巴比倫、亞述給腦補成什麽。小朱有了正經事做,也就暫時不傷害布老虎了。
然而小和尚再次高估了古人的理解能力。之後整整五個晚上,其間插播了兩堂課的原始文明和石器時代補充教程,才勉強讓眾人對蘇美爾人有了個基本概念。頑固老儒生如林海,也終於接受了“外族定下律法比我國更早”之事實。趙文生卻始終理解不了蘆葦如何能做房子。為了不耽誤整體進度,趙茵娘自告奮勇明兒替她叔補課。
第二天,林海特放了趙文生的假。趙茵娘找來一大堆蘆葦,作古認真給她叔父演示蘆葦之韌。薛蟠等一眾閑人圍觀看熱鬧。偏這會子有人來報,門外來了位遠客找賈璉。門子說璉二爺上衙去了,他便改問不明師父可在。薛蟠忙大步而出。
來到門口,隻見一人一馬候在石頭獅子旁。馬是黑馬,略有棕白色雜毛。眼睛比尋常馬眼略小,莫名有種鄙夷之色。人是個軍漢,約莫四十上下歲,身高八尺風霜滿麵,背後背著長弓。絡腮大胡子遮住半張臉,與他的馬同款表情。半眯著眼睛無精打采,若沒那身衣裳,簡直與街頭混子一般無二。薛蟠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這軍漢打量了他幾眼,拱手道:“可是不明師父?”
“正是貧僧。敢問施主有何貴幹?”
軍漢低聲道:“我姓陶,奉端王府三爺之命來見師父。”
薛蟠眨眨眼:“貧僧若沒記錯的話,貧僧妹夫賈璉大人之母便姓陶。”
軍漢咧嘴而笑道:“我是他娘舅。”
薛蟠這才定睛細看此人——眼睛睜開竟是一雙桃花眼,跟賈璉的一模一樣。哎?他老人家若能刮個胡子就好了,看看舅甥倆究竟多像。卻聽軍漢哈哈大笑:“路上懶得刮。”薛蟠猛的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把腹誹給說了出來。遂訕訕的合十行禮,又請教軍漢名字。軍漢道:“我名叫陶嘯,便是虎嘯那個嘯,行四。”
薛蟠點頭:“陶四舅裏麵請。”
因賈璉這會子不在家,他們院中隻有鳳姐元春兩個女人,薛蟠便先引著陶嘯去了內書房;一麵打發人趕去知府衙門喊賈璉回來。陶嘯極沒坐相,徑直癱在椅子上擱手架腳。一問才知道,他這趟是專程來走親戚的。
去年年底薛蟠給夏婆婆去信,探聽陶家近況。遼東路遠。信還沒送到,司徒暄便因花魁案同賈璉熟悉了。押送糧草回去後,這廝誠心同陶家套近乎,在陶遠威跟前竭力誇讚賈璉年輕上進、前途無限,還順帶給了陶家不少好處。陶遠威遂想派人進京聯絡賈璉。司徒暄忙說:“賈公子正欲往江南謀職,不若待消息定下再去。”而後得知外孫來揚州任職,陶遠威歡喜不已。陶家其餘子弟皆有正經軍職,無假不得擅離職守;唯獨這老四是個閑人。陶老爺子便命他遠赴揚州探望外甥。司徒暄寫了封信讓陶嘯帶給薛蟠。他遂先去了金陵,才知道大和尚來揚州了。
薛蟠接過信收入懷內,先同陶嘯閑聊。幾句話便發覺,此人雖粗,道理十分明白。斟酌片刻,薛蟠道:“有件事兒,貧僧想同四舅商議。”
陶嘯翻翻眼皮子:“說唄。”
“璉二哥哥的堂妹、貧僧的表妹、賈家大姑娘如今正住在他們院子裏。依著風俗,您老單獨來、或是她單獨來,都便宜住他們那兒;但你倆不合適住一個院子,須得有一位回避。”
陶嘯以為他讓自己回避,笑道:“我一個莽夫,有個地方躺著就行。”
“額,貧僧不是那個意思。”薛蟠忙說,“貧僧瞧陶四舅並非拘泥之人。跟外甥的堂妹住一個院子沒什麽大不了的嘛。”
“咦?”陶嘯挑眉,“讓你那嬌滴滴的表妹跟我這大老粗住一個院子?不怕我嚇著了她?”
薛蟠苦笑道:“一個親戚長輩算什麽。您老雖沒軍職,貧僧也不瞎,看得出來您老本事不俗。我們如今正愁呢。”乃大略說了元春之困。“那老妖婆一肚子壞水,我們怕她下黑手。若有您這尊大佛守在他們院子裏,睡覺都能安穩些。實不相瞞,那個姓郝的剛剛迷.奸了元兒的貼身大丫鬟。”
“砰!”陶嘯把桌案拍得震動了半日險些散架。“如此惡賊怎不早除?!”
薛蟠暗暗齜了齜牙:好大的臂力。也拍了下案子,咬牙道:“貧僧也想立時除了丫的!奈何明太太不許。”
“明太太是誰?”
“一個寡婦,林公子的姨媽。”薛蟠道,“她恐怕姓郝的身邊有錦衣衛,說要除也得他回京後。京城是他的地盤,貧僧哪有本事宰他。”
陶嘯麵上驟然一變,眼神幽邃神遊天外。薛蟠等了半日他還在發愣,乃咳嗽了兩聲。陶嘯回過神來,半分不窘,道:“京城的地界我還算熟絡。我去宰他。那個寡婦倒是扁擔摟柴管得太寬,你何須聽她的。”
薛蟠道:“她長得漂亮。”
“什麽?”
“她長得漂亮。”薛蟠重複道,“不是尋常的漂亮,人間絕色。是個男人都會不由自主聽她幾分。”
陶嘯嗤笑道:“沒見過世麵!我必不放她在眼裏。”
薛蟠抽了抽右邊嘴角:“話不要說得太滿,他四舅!”
陶嘯信心十足:“改明兒若見著她,看四舅略教訓教訓那個膽小如鼠婦人。”薛蟠乍然打了個冷顫。
不多時賈璉便趕了回來。小廝打起門簾子,賈璉張望了一眼,目光從陶嘯臉上掠過,問薛蟠道:“你不是說來了要緊的遠客?急吼吼喊我回來。”
薛蟠站起身來:“你嫡親的娘舅,還不要緊?遼東來的,不是遠客?”
賈璉大喜:“當真?人在哪兒呢?”
“哈?”薛蟠一愣,“你說什麽?”
賈璉幾步走近他們跟前:“我舅舅呢?”
薛蟠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璉二哥哥,你瞎了?”
隻聽陶嘯懶洋洋道:“他不是瞎了,是讓富貴晃了眼。”
說時遲那時快,耳聽“咕咚”一聲,賈璉已摔倒在地。直到腦中慢鏡頭回放薛蟠才反應過來,方才陶嘯坐著賞了外甥小腹一腳。忍不住吹聲口哨:“好快的功夫!”
賈璉躺懵了半日,愣頭呆腦盯著陶嘯。薛蟠在旁問:“哥哥,肚子疼不?”
賈璉茫然道:“肚子不疼。屁股疼。”
薛蟠倒吸了口涼氣,豎起大拇指:“陶四舅真乃神人也!貧僧敬服。”
陶嘯哼了一聲。“你這小和尚還行。”
賈璉慢慢爬起來,看著陶嘯,眼中萬種情緒。薛蟠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喂,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將軍有本事不在衣服上。這是你娘舅,親的。”
賈璉霎時不知哪兒來的委屈,眼圈子紅了,跪倒磕頭悶悶的說:“甥兒見過舅父大人。”
“行了行了。”陶嘯擺手,輕輕一歎。“都這麽大的人了。再艱難也都過去了。”
薛蟠立時抱打不平:“喂,話可不能這麽說。過去了難道就沒了?好歹給封信呐。”
陶嘯又歎:“那時候……不敢。老頭子到現在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麽過去的。”
薛蟠問道:“當年給的明麵上的理由是什麽?”
陶嘯道:“沒有。”
“沒有?”
“來傳旨的太監說,真要問緣故,便是莫須有。”
“什麽?!”薛蟠都快跳起來了。“他說,莫須有?!”陶嘯點頭。“操他大爺!”薛蟠罵了一聲。
低頭瞧賈璉跟前地麵青磚濕了一片,忙朝陶嘯使了個眼色。陶嘯有些無措,薛蟠比劃著讓他扶人。陶嘯方上前把外甥扶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賈璉已哭成淚人。陶嘯百感交集,輕聲道:“那會子……你才兩歲。”賈璉“哇”的哭出聲來。薛蟠忙轉身跑出去,順手闔上門。
過了半日,隱約聽見裏頭陶嘯在說什麽“男兒流血不流淚”,薛蟠乃在外頭放聲高歌:“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力去疲憊……”
一曲唱罷,薛蟠從懷內取出司徒暄的信坐在廊下讀。信中道,今年清明節他們的人發現,顧之明和郝五兩口子偷偷祭奠兩個沒有名字的牌位,行的是子嗣大禮。郝五哭死過去,顧之明神色凝重淚流滿麵。而他倆非但父母雙全,連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四全。又說遼東極有趣,問和尚得空可願意過去溜達一趟。最好是帶賈璉大人一道過來。他外祖母這兩年身子漸漸不好,想見見女兒的骨肉。
和尚微微一笑,起身去隔壁耳房,命人送紙筆過來。乃給司徒暄回了封信,讓他派人試探郝五記不記得她親姐姐三姑奶奶的生日。陶四老爺剛到江南還沒逛逛呢。晚些日子,貧僧和表妹、表妹夫過去探親旅遊。另,煩請三爺繪製顧先生夫婦畫像兩幅,貧僧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