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聽罷十六所言,薛蟠怔了許久, 抬頭看徽姨:“還要忍這個姓郝的多久。”


  徽姨道:“忍到他回京之後, 至少再過三五個月。”


  “我可以肯定自己忍不了那麽久。而且離開我的地盤我可能夠不著他。”


  “我替你動手。”徽姨肅然道, “這便忍不了, 大莊子的事必然更忍不了。縱然沒了那個大莊子, 也還有別的大莊子。”


  “操!”薛蟠罵了一聲。“那裏的事兒幹脆別告訴我算了。”乃回身喊來個小子, “給吳太太下帖子, 請她今天下午……不, 讓璉二奶奶……還是讓綢緞行的徐掌櫃給她下帖子,就說有極要緊的事商議。煩勞她今兒下午務必光臨吃茶。”


  徽姨挑眉:“做什麽?”


  “挖牆腳。”薛蟠輕描淡寫道, “您老不許我殺人,挖牆腳總可以吧。”徽姨啞然失笑。


  十六遂問抱琴如何處置。徽姨淡然道:“自然是處置了。”


  薛蟠打了個哆嗦:“處置了……不會是殺了吧。”


  “嗯。你不忍心?”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 嚴肅道, “不行。前期她雖有技術錯誤,並沒有主觀惡意。後期被惡人捏了喉嚨, 屬於被動犯罪,罪不當死。而且那個什麽準弟媳婦手裏必掌握了她的許多情況,性格愛好之類……咦?郝家調查她一個丫鬟作甚?”


  徽姨瞥了他一眼:“若非賈赦鬧那麽一場,你表妹過幾年少不得一個妃位。”


  薛蟠翻了個白眼:“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赦伯父救了她一命。”乃頓了頓, “橫豎我不同意殺死抱琴。一個人從十月懷胎到長大成人,容易麽?資源啊!人力都是資源。讓她去做繡娘、畫工哪怕種田, 什麽都行。活人能勞動產出, 死人頂什麽用?再說此事還沒完, 她保不齊能派上什麽用場。”


  徽姨皺了半日眉, 終於道:“也罷,隨你處置。”


  “阿彌陀佛。”


  薛蟠遂回房寫了封信,連信帶抱琴一道命人送回金陵交給盧慧安,讓她看著辦。東家什麽的,當然不用親自處理棘手問題。


  前些日子薛家的綢緞行跟吳太太訂了好大一筆貨,是預備送去遼東、走端王線發往俄羅斯的。前幾天剛剛交貨,綢緞行掌櫃的忽然急約吳太太喝茶,吳太太少不得以為貨品出了岔子。連午覺也沒歇,急忙忙領著幾個要緊的管事掌櫃趕了過去。


  剛下馬車,便見徐掌櫃之子早早等在門口。徐大爺快步上前迎著吳太太作揖道:“家父等在書房呢。”吳太太點頭,幾個人一道朝裏走。


  到了書房門口,徐大爺道:“事出緊要,請郝東家一個人進去。”


  吳太太等人從格子窗望進去,清晰可見徐掌櫃獨自一人坐在窗前吃茶,麵前的長幾上還擺了副棋局,徐掌櫃正在左手跟右手下棋。吳太太乃命旁人都在外頭等著。徐大爺微笑道:“各位先生掌櫃的跟我來廂房暫歇吧。”


  吳太太點頭:“也好。”


  徐大爺推開房門,吳太太獨自走了進去。她手下人從格子窗看見二位大佬已行禮坐下開始寒暄,便跟徐大爺歇著去了。


  吳太太才剛同徐掌櫃說了幾句生意,隻聽“吱呀”一聲,她對麵的隔屏推開,從裏頭走出一個和尚來。定睛一看,正是徐掌櫃他東家。薛蟠含笑上前合十行禮。


  吳太太微微詫異,笑道:“薛東家,這是怎麽回事?”


  徐掌櫃輕聲道:“東家,我先避出去。”


  薛蟠合十:“多謝徐掌櫃。”


  吳太太這才發覺隔屏後有個小門,徐掌櫃從那兒走了。乃納罕道:“若是薛東家約我相見,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因為不知道吳太太身邊究竟有沒有耳目。”薛蟠道,“畢竟挖牆腳不是什麽正大光明的事。”


  吳太太挑眉:“挖牆腳?”


  “嗯。挖牆腳。”


  “挖誰?”


  “您。”薛蟠笑若狼外婆,“吳太太您本人。”乃站起來合十行禮,“貧僧不明,乃金陵棲霞寺僧人,俗家姓薛。求問女菩薩貴姓。”


  吳太太一愣,隨即笑道:“不明師父不知道我姓什麽?”


  “不知道。”薛蟠道,“貧僧雖知道吳太太養父姓郝,卻不知道吳太太真實姓氏。”


  吳太太麵上鎮定如磐石,眼光終忍不住跳動一瞬。乃奇道:“不明師父從哪兒聽來的閑話。”


  薛蟠微笑道:“貧僧很早以前就猜測吳太太不是郝家親生的。直至昨日聽了沈豆囡姑娘的話,才能肯定。”


  吳太太皺眉:“沈豆囡是誰。”


  “就是紅芳姑娘的本名。”薛蟠皮笑肉不笑道,“昨兒的情形吳太太也必聽手下婆子說過了。您該不會以為貧僧不會起疑心、不會套問她的話吧。她真的很菜。攏共隻有三四個月的時間,竟然拿去學做飯繡花?還學彈琴寫字?什麽腦子啊!作為一個細作最該學的半分沒來得及學。打發位麵目和善的大嫂送點吃的隨便哄幾句,她便什麽都說了。那叫一個掏心掏肺啊,到後來簡直不忍心聽下去。”


  吳太太板起臉哼道:“那小蹄子信口雌黃,薛東家就信了?”


  薛蟠道:“您難道不應該問,那小蹄子說了什麽?”


  吳太太微怔了一霎那,隨即從善如流:“那小蹄子說了什麽?”


  薛蟠接著說:“依著郝家明麵上的資料,大姑奶奶也就是景田候府那位、二姑奶奶也就是吳太太您、四姑奶奶也就是過年回京探親的臨潼縣令張太太,你們三位,都是郝大太太牟夫人親生的,對吧。”吳太太猛然想起了什麽,神色大變。薛蟠稍許得意道,“你們娘兒四個長得實在太不像了。一家子嫡親的母女,怎麽都不可能不像到這份上。”


  吳太太強笑道:“一樣米養百養人。一家子模樣不同也尋常。”


  “額,一樣米養百養人指的是性情,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才指的是遺傳,謝謝。”薛蟠左手托了腮幫子道,“跟裘家那位不是一個媽生的,不是挺好麽?您老分明也瞧不上她。”


  吳太太看了他半日,道:“怎麽你一個出家人,那般敬慕郡主,倒是瞧紅芳不上?不都是美人麽?”


  “哈?!”薛蟠懵了一下。“這倆哪裏是一個級別的?模樣好固然看得舒服,氣質、才學、胸襟、眼界才是最吸引人的好吧。吳太太,您對貧僧有什麽誤解?”


  吳太太輕輕一笑,靜靜吃茶不言語。薛蟠遂也吃茶。良久,吳太太道:“我姓什麽,有何要緊。”


  薛蟠想了想,懇切道:“我想把吳太太當作一位傑出的商賈和欽佩的合作夥伴來尊重。不與吳大人相幹。您是趙太太錢太太孫太太李太太都沒關係。”


  吳太太微驚。乃沉思許久道:“生恩不及養恩大。郝家不止養了我。”


  薛蟠眨眨眼:“還給了你哥哥功名?”吳太太眼神驟然閃過一絲痛楚。若是旁人,未必能分辨痛楚與痛楚之別。然薛蟠認得幾個遭際坎坷之人,遂清清楚楚。這眼神昨兒還在小朱眼中看過,冤屈和慘。她顯見與紅芳不同,不是好端端買去的。他趕忙念佛:“抱歉,貧僧不該探聽女菩薩隱私。”


  吳太太哀然一歎。“郝家……替我報了仇。”


  可您老這模樣,實在不像大仇得報。要麽沒有平冤?薛蟠試探道:“您家業已昭雪便罷;若沒有,貧僧的門路比郝家強。”


  吳太太冷笑道:“連昭雪都要走門路麽?”


  薛蟠道:“官帽子可以買賣,水災可以遮掩,打官司看誰家親戚官大,昭雪走門路有什麽稀奇。吳太太到了如今這個歲數,總該明白,這世上唯一的公平就是不公平。人家掛羊頭賣狗肉是欺哄沒買過的客官。你分明已買過極大的注水狗肉了,還以為自己隻是倒黴、碰巧買到了狗肉。也許別人買到的是羊肉,也許下一塊買的是羊肉。”他連連搖頭,“貧僧實在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


  吳太太愣了。足足闃然了半盞茶的功夫,她忽然說:“小和尚,你多大。”


  薛蟠合十垂目:“經曆,未必非得是自己的才管用。貧僧比旁人之長在於,長輩傳授的經驗,貧僧相信。”


  吳太太悠然道:“你們棲霞寺那幾個和尚,何嚐有一個不尋常的。”


  “小廟之師長個個尋常。有的是棄嬰。有的父親亡故,伯父為了侵占家產,送他和他母親出家做和尚姑子。有的心上人之父悔婚、將女兒賣與富人為妾,他傷心不已無能為力,唯有出家。有的苦讀多年考不取功名,偏學問分明比他差的卻考上了,還在酒席上告訴同窗自家送了主考多少銀子。有的父母因口角被人殺害,官府置之不理,自己提刀報仇後逃跑,平安無事過了許多年才頓悟。敢問吳太太,那一個不尋常?”


  吳太太啞然。過一時,張了張嘴又閉上。薛蟠微笑,從懷內掏出了一隻拇指大的熊貓玩偶擱到吳太太跟前:“除了明麵上的生意,貧僧還兼顧綠林買賣。比如幫人平冤出氣什麽的。包青天能做的,綠林遊俠也能做。遊俠常有而包青天不常有。當然,價錢也不低。相信吳太太出的起。”


  吳太太道:“你們廟裏那些事,揚州沒有。”


  薛蟠道:“敢問整個江南有幾位吳遜,舉國呢?”吳太太又啞然。薛蟠接著說,“吳大人官居知府大員,替吳太太家昭雪冤屈了嗎?”他乃站起身來合十誦佛。“貧僧告辭。”


  吳太太伸手拿起長幾上的熊貓捏在手心。薛蟠朝隔屏走去。吳太太忽然說:“我姓司馬。”


  薛蟠轉過身來行禮:“司馬東家,你好。很高興認識你……臥槽!”


  司馬是個複姓,很不常見。薛蟠身為商家子弟,重要商界常識還是有的。二十多年前,山西大商人司馬謹槐因在售賣給軍中的糧食中摻雜穀糠,被太上皇親批了“惡奸”兩個字,與其四子一同斬首。早年薛二叔給侄子做科普時曾說,薛老太爺認識司馬謹槐,信任其為人,斷定其中必有隱情。


  思忖片刻,薛蟠走到桌案前取張箋子提筆寫了幾個字,拿來吳太太跟前。吳太太一看,他寫的是“明朝嘉靖年間,晉商歐陽瑾淮”。吳太太立明其意,扶案而起猛吸了一口氣。薛蟠道:“會寫評話故事之人,貧僧還認得幾個。”


  吳太太雙眼緊緊盯著那張箋子,胸口起伏不住的深呼吸。過了會子,吳太太站不住了,身子微晃跌坐回椅子,立時閉了眼。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吳太太慢慢睜眼,卻見那和尚不知何時早已背過身去。心下莫名寬慰,她怔怔的說:“你怎知我家不是罪有應得?”


  薛蟠道:“貧僧的叔父告訴貧僧:司馬謹槐東家,祖父曾親口批曰,有信義有擔當,絕非惡奸之輩。我信不過誰也得信得過自己的親祖父吧。”他轉回身道,“就算將來太上皇駕崩了,他的兒孫也不太可能替他認錯。與其指望廟堂,不若指望江湖。而且——”他指了指窗外,“若吳太太自己動手,倘或被人覺察到痕跡就不好玩了。依著薛家和司馬家祖上的交情,貧僧可以給您打個八折。貧僧與吳太太這一輩的交情,還能再打個八折。”


  吳太太本來心亂如麻,聞言竟有幾分好笑,道:“合著咱們兩家做了這麽大的買賣,才當八折?七折如何?”


  “阿彌陀佛。”薛蟠一本正經道,“司馬東家,你自己估算估算。請人寫評話容易,寫的好難。寫的不好的貧僧也少不得付他潤筆錢。寫完了還要背著朝廷悄悄撒出去售賣,還不能賣貴、不然人家不要。起初還不能被官府察覺,而且鋪的麵積還得足夠大……不止費錢,而且費心。兩個八折打下來,貧僧真賺不了幾個銀子。”


  吳太太正色問道:“煩勞薛東家報個價。”


  薛蟠道:“十日。貧僧得跟手下管事商議估價,回頭正式給司馬東家下報價單。包售後——就是絕不會讓人查到司馬東家和吳大人頭上來。”


  “好,我等著。”


  二人含笑互視,行禮別過。


  薛蟠歡歡喜喜回到林府,忙又給盧慧安寫信,讓她找人報價。


  晚飯過後,到了約定說書的時辰。璉鳳二人先領著平兒來了,元春與他們一道。不曾想茵娘竟領了她叔父趙文生過來。這也罷了。再過片刻,林黛玉領著她爹林海也來了。


  薛蟠抽抽眼角:“林大人,您老也來湊熱鬧。”


  林海道:“你們熱鬧,難不成撇下老夫一個?”乃親手搬了把椅子坐在徽姨正對麵。


  薛蟠咳嗽兩聲,開始講美索不達米亞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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