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話說紅芳招供了來曆之後, 再往後問又神色糾結不肯說。徽姨揣摩其來曆平平,非精磨細練的細作,倒是更像尋常百姓女兒。若有旁的苦衷,換那和尚來問會不會好些。遂喊來薛蟠。


  薛蟠點頭, 徑直向眾人道:“元表妹那個叫抱琴的丫鬟保不齊有問題。徽姨,能不能借你的人悄悄把她帶來揚州、不驚動旁人?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家有沒有缺口了。”


  徽姨看了眼元春:“你的大丫鬟沒帶在身邊?”


  元春又怒又怕,身子微微發顫:“不曾。”


  薛蟠道:“先別惱, 還沒確定。”


  徽姨道:“還要確定?賈姑娘竟沒帶著她, 顯見已信不過她了。”


  “額……也對。”她們女人有第六感。乃連念了兩聲“阿彌陀佛”。


  徽姨含笑問道:“如何?”


  薛蟠道:“趕緊讓紅芳畫影圖形。”


  “嗯?”


  薛蟠瞧著元春道:“郝家的人見子非隻有一次。正月初九, 元兒往景田候府赴宴。屠狗小姐必在。她這麽威風八麵的性子, 想來不會扮裝丫鬟。元表妹可能見過她。”


  徽姨點頭:“有理。還有麽?”


  “屠狗小姐說,‘若砸了我的安排’怎樣怎樣。可知她權力不小。有權勢之人不會四處閑逛,紅芳她大哥讀書的那家私塾怕是不尋常。”


  “也有理。再來。”


  “讓紅芳好生回想一下兩次坐馬車轉移的速度和時間,大致可以推算出大莊子距離鬆江和揚州的距離。做個交集好排查, 盡量找出那大莊子之所在。”


  徽姨笑了:“你小子果然機靈。”


  門簾子外頭小朱喊了起來:“徽姨!這招是我先使過的!他抄我的!”眾人扭頭一看,方才那半寸寬的縫隙已經有三寸了,賈璉扒拉著門框探頭, 小朱趴在他肩膀上。十六頗為驕傲的端立於後、小露了半張側臉。趙茵娘林黛玉王熙鳳都笑起來,獨元春心思沉重。


  薛蟠不搭理他們, 接著說:“紅芳本來是一招閑棋, 準備後年再使的。我不知道他們家的心理學研究到了什麽份上。通常男性的審美固定不變;和尚多半有精神潔癖, 不會隨便納美人。對了, 她多大?”


  王熙鳳道:“今年十五歲。”


  “過兩年十七歲, 比現在更聰明漂亮有技能。現在拿出來確實太倉促了。那就更可以肯定, 京城裏頭出了什麽變化,這變化危及到整個郝家未來的走勢。”薛蟠假笑道,“我有種不厚道的念頭。自古以來,皇帝都是很……嗯,很理直氣壯的。”


  鳳姐元春互視兩眼,顯見沒聽懂。便聽薛蟠接著說:“皇帝素來以為,所有的人為他賣命、賣死命,都天經地義。所有的人把他們自己所有的一切奉獻給他,都是不需要回報的。換而言之,皇帝不需要替手下人著想。”他頓了頓,“各位,郝家對元春的關注是不是太過了點。難道除了她就沒有別家女兒合適結親的嗎?為何死活非要她不可呢?方才在聽你們講紅芳的故事之時,我終於想到了一個點——當官。”


  眾人都愣了。賈璉低喊:“什麽?!”


  元春瞟著門簾子道:“明太太,要不要讓我哥哥他們進來。”


  “不用。”徽姨眼皮子也沒抬一下,“讓他們在外頭趴著挺好。”


  薛蟠麵有得色,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雙手扶住扶手。“當細作太難太累。底層家族要往上爬,少不得付出更多。一家子數人幹這行可以理解。可連續三代人全家幹——這個代價就有點大了。女兒悉數用上也沒問題。但兒子,他們真的舍得嗎?諸位,李太後隻生了兩位公主,駙馬也都無權無勢。等她一死,郝家隻能任人搓圓拍扁。我們隻留意到榮國府兩房內鬥是二房輸了。別忘了,再如何榮國府也還是公府。從賈政替賈雨村謀下應天府尹那麽容易來看,他替女婿謀個不低的實職順理成章。過了榮國府這個村,郝四就再也遇不到類似賈元春這樣的店了。”


  徽姨思忖道:“依著你的意思,郝家不想再當細作了?”


  薛蟠道:“至少想把最小的郝四摘出去。郝家一眾爺們低調無聲;姑爺雖各有本事,姑奶奶卻很可能不是親的。就算親生,這般天南海北的,翅膀長硬了娘家能控製一輩子嗎?比如吳太太。等她生意昌盛兒女成材,會不會翻臉不搭理郝家?”


  小朱在門外道:“還有一個端王,保不齊已揍了郝家兩拳。”


  “沒錯。”薛蟠道,“五姑奶奶在遼東的任務必完不成。大姑奶奶目標是誰還不好說。”他看看徽姨,“為著我朝廣大將士的生命著想,貧僧業已偷偷提醒過南安太妃,她兒子那個瘸腿幕僚不可靠。重賭難免大輸,郝家開始被反噬了。”


  徽姨皺眉:“郝家老三?難不成他會做於將士不利之事?”


  薛蟠聳肩:“不然賈探春為何去番邦和親?”


  “什麽?!”賈璉元春王熙鳳齊聲喊。王熙鳳先說:“探春去番邦和親?”


  薛蟠整個人已懵逼。逍遙日子過得太久,四周都是自己人,他不留神便忘形了。“額……那個……大家幫個忙,可不可以當沒聽見?”


  小朱哼哼兩聲:“你說呢?”


  “阿彌陀佛。”薛蟠長歎一聲,合十閉目。門簾子幹脆掛了起來,屋子內外八.九雙眼睛緊緊盯著他。其實薛蟠正在糾結。多年後那一仗究竟是不是因郝三爺而戰敗,天曉得。自家站在郝家對立麵,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給南安太妃送消息。若說出來,萬一猜錯了呢?自己這預言不就砸了?


  看他艱難,賈璉想起他同趙文生透露過賈寶玉的來曆,忙道:“天機不可泄露。大夥兒莫要苦苦相逼。能解釋便解釋,不能便罷了。”薛蟠趁勢再念一聲佛,此事算過去了。隻是徽姨瞧他的眼神又審視了些。


  便聽小朱冷笑兩聲:“郝三不過是一條狗。南安王爺手中有兵。他失勢誰能得利,一目了然。”


  “那個……”薛蟠忙打圓場,“朱先生啊,紅芳在西耳房呢,煩勞你畫個圖?拜托了。”


  小朱眼中竟驟然滾下淚來。眾人麵麵相覷,知內情的不敢言語、不知內情的茫然。卻見他舉袖子抹了一把臉,一言不發抬腳便走。


  不多時,小朱拿了幅畫像、領著紅芳回來。元春一眼認出此女姓牟,正月初九那日她就在裘府,穿了身殷紅的鶴氅,個子極高。隻是裘小姐並未介紹其來曆。薛蟠本來猜是她們提過的綠衣小姐,沒想到不是,便問綠衣為誰。元春思忖道:“她姓溫。說來也怪,裘姑娘亦沒說她是哪家的。”


  徽姨微微一笑:“郝家大太太姓牟,二太太姓溫。”


  薛蟠拍手道:“妥了!屠狗的多囂張?哪家表姑娘有那麽囂張的?”原著裏頭黛釵雲在榮國府全都過得瞻前顧後。“兩位才是郝家的真姑娘;其餘眾人,不論裘家二房、吳太太、昆明湖畔小客棧裏的表小姐,全都是大宅子中流水線產出的。”


  元春回想了半日,道:“細論起來,她二人不論釵環衣裳,皆算不得華貴。那日咱們見過吳太太……”


  王熙鳳忙說:“吳太太銀子是她自己賺的,並非娘家給的。”


  賈璉在外頭忍不住插嘴:“聖人不是窮麽?連賑災錢都拿不出來。想來手下人也富貴不到哪兒去。”


  薛蟠接口道:“縱然有錢也不敢穿戴出來給人看。一則細作之家不能惹眼,二則萬一上峰覺得他們中飽私囊呢?”


  大夥兒都覺得有理,齊刷刷看徽姨。徽姨慢條斯理道:“不過是猜測罷了。你們可有法子證實?”


  “沒有——”薛蟠笑嘻嘻道,“等著您老查證呢。”徽姨瞥了他一眼。薛蟠合十道,“私塾是您老查還是貧僧查?”


  徽姨斟酌了會子:“我查吧。”


  “謝明太太。”


  遂詢問紅芳馬車路程,計算大莊子的大概位置,依然交給徽姨去查。薛蟠掐指盤算了下,他們家要查的事兒有點多。淩波水舫、李太後身世、私塾、大莊子,沒有哪件是容易的。再加上離京時自己攛掇她弟去查的老太妃吳氏。若都能無壓力查下來,忠順王府的隱藏力量想必巨大。難怪聖人老聖人個個緊迫盯人。


  乃命紅芳下去歇息。紅芳欲言又止。王熙鳳笑眯眯柔聲道:“你還有什麽想說的?不若一並說出來。”


  紅芳叩頭道:“奴才方才聽主子們問我哥哥的私塾……卻不知我哥哥可好麽?”


  薛蟠道:“人家看你家不過是螻蟻,沒閑工夫對付。”紅芳再叩頭退下。


  徽姨吩咐老仆派人立時趕回金陵取抱琴來,薛蟠望著她眼睛鋥亮。徽姨忽然想起一事:“小和尚,你上回說我是什麽魔?”


  “啊?那個……”薛蟠不由自主去看林黛玉。林黛玉這會子是真倦了,向內趴於羅漢床抱著引枕小憩,身上蓋了塊薄毯。“沒什麽嘿嘿。”


  徽姨挑眉:“伏地魔。”


  趙茵娘立時說:“伏地魔?裏德爾嗎?”


  徽姨問道:“李德兒是誰?”


  “不是……等等!”薛蟠扶額,“他是故事裏的人物。哪兒跟哪兒啊。我覺得您老擁有神秘而強大的力量,以及神秘而強大的手下,做了個類比。”


  徽姨微笑:“什麽故事?說來聽聽。”


  “這故事太長了,沒有一兩個月說不完。”


  小朱道:“那太監縱然加快腳程,趕到揚州也得兩個月。正好。”


  趙茵娘也道:“大和尚,你不是說等我們略大些再說霍格沃茲的故事?我們已經好大了。”


  …………


  薛蟠四顧良久無人相助,連賈璉都躲在人後裝沒看見。沒奈何,隻得攤手:“醜話說在前頭。這故事不能單獨講,之前必須跟你們科普許多外洋風俗、世界曆史,非常枯燥乏味,少說得花半個月。因為別國所有的一切,從習慣到律法跟我朝完全不同。不弄清楚背景你們不可能聽得懂。”


  “好——”賈璉趙茵娘同時大聲答應,茵娘還拍了巴掌。驚動林黛玉翻個身茫然望兩眼,翻回去接著睡,還知道自己拉拉毯子。


  遂決意從明日起晚飯後眾人聚集客院聽書。


  一時眾人散去。小朱搬了張藤椅躺在院中大楊樹下閉目養神。薛蟠溜達過去立在他椅旁。小朱雙眼微微睜了條縫又闔上。“作甚。”


  “想跟你說句話。”薛蟠道,“若能愈合傷口朝前看當然很好,做不到也沒關係。要不然,畫張司徒暄他四叔的畫像朝臉上戳刀子,看能不能舒坦些?”


  小朱睜開眼:“那不一下就戳破了?”


  “額……在臉上畫王八?買隻布老虎臉上貼畫像再戳刀子?”


  “你會作法嗎?”


  “不會,純粹是讓你撒氣。”


  小朱想了會子:“讓丫鬟做隻布巴哈狗。”


  “行。不過……布巴哈狗挺可愛的,你確定你下的去刀子?”


  小朱又想了半日:“還是布老虎吧。”遂招了個小廝過來,打發他出去買隻布老虎。


  薛蟠道:“先買五隻吧。若管用日後再買,不管用就送給街坊孩子玩兒。”乃掏出一把銅錢。小朱點頭。那孩子接錢跑了。


  半個時辰後,小朱又命人買了一百隻布老虎,沒吃晚飯。


  次日日上三竿也不見小朱露麵。徽姨打發人去瞧了一眼,他還沒醒。徽姨搖搖頭:“罷了,不管他。”遂告訴薛蟠,“那個抱琴,昨晚審過了。”


  薛蟠一愣:“啊?!”


  “我早已睡下,十六審的。”


  抱琴也不是什麽職業細作,兼剛剛受驚,審起來容易的很。


  年前,榮國府二房挨了賈赦劈頭一棍,亂作一團。元春親自替王夫人侍病,打發抱琴出府抓藥。藥鋪裏她遇上了一位極順眼的姑娘,模樣和善、性子體貼。二人一見如故,數日後便已熟絡。姑娘去抱琴家坐坐,竟同她弟弟看對眼了,遂成準弟媳婦。結交之中抱琴被套去了許多話。元春喜歡的琴曲、隨身的玉佩模樣皆是這般透露的。她不認得字,不知詩詞。


  前些日子抱琴出門買東西,竟遇上姑娘的母親來金陵進貨。那婆子非要請抱琴吃酒,竟生生將她灌醉了。抱琴醒來時,赤身躺在客棧床上,身旁還有一個男子。乃驚惶尋找衣裳竟不得。屏風後繞過一人,抱著她的衣裳殷勤笑道:“姑娘醒了?睡的可好?”正是那婆子。回身看那男人已似笑非笑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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