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卻說吳太太送了個模樣兒與張子非相仿的漂亮丫頭紅芳給薛蟠,薛蟠當場命人送她去繡坊當繡工。紅芳不肯走, 痛哭哀求不已。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道, “貧僧是個和尚, 素來用不著人服侍。你既然擅長刺繡, 去做繡娘很妥當。”乃命夥計帶她出去。


  紅芳麵如死灰, 怔怔的讓夥計拉到門外。忽然, 她掙脫了夥計跑回屋中, 跪在地上使勁兒磕頭:“求大爺留下奴才!奴才什麽都能做!求大爺留下奴才!”不一會子已磕了十幾個頭。


  薛蟠皺眉。苦肉計他倒真見得少, 沒有經驗,故此瞧不出真假。隻是一個和尚看一位女施主把腦袋磕破了還無動於衷, 未免不符合人設。薛蟠乃誦佛道:“你先停下。”紅芳又磕了三四個頭才停下。薛蟠看了眼吳家的兩個婆子,誦佛道, “這位女施主我暫且留了, 謝謝郝東家。”兩個婆子互視了幾眼,行禮而去。


  眼看屋內已沒了外人, 薛蟠方喊夥計搬來一張椅子讓紅芳坐。紅芳依然跪著垂淚,不敢坐。夥計看她哭的可憐,輕聲道:“東家讓你坐就坐唄。”紅芳遂點點頭,小心略坐了一點椅沿。


  薛蟠道:“既然讓你坐, 你隻坐穩了,不然待會兒摔下來呢?”


  夥計道:“我們東家當真不喜歡那一套, 你隻安生坐踏實。”紅芳這才坐穩當了。


  薛蟠讓夥計出去, 看著紅芳肅然道:“幹貧僧這一行, 最不可能憐香惜玉, 否則早改行了。所以,在貧僧這兒玩技巧,你便猶如關公門前耍大刀。還不如實在些。你解釋清楚因果緣由吧,為什麽不肯去做繡娘。如果找借口糊弄貧僧,貧僧是不會給你第二次解釋機會的。到時候你連繡娘都沒的做,直接攆出去。”


  紅芳神色驚惶糾結,微微垂頭,雙手緊捏著衣襟,顯見壓力極大。偏等了許久她愣是不開口。薛蟠又道:“貧僧時間也不多。要不這樣吧。你隻說,如果你去做繡娘,會有什麽無法接受的後果。是牽涉到你自己,還是別人。”紅芳登時抬起頭來。


  等了半日,她還是牙關緊咬渾身緊繃。小朱在旁閑閑的說:“你斟酌斟酌。這和尚好賴是個個出家人,慈悲為懷。若不說實話,換個人審問就沒這麽和氣了。”


  薛蟠也道:“橫豎你的任務完不成,還不若幹脆投誠,把底細交代出來。你若有把柄或人質捏在誰手裏,說不得我們能幫你一手。小姑娘,靠美色迷人得有個前提,就是你足夠漂亮。剛才那位夫人你也看見了。跟她比起來,你覺得你的容貌如何?”


  紅芳又傻了。可依然不言語。門簾子一掀,趙茵娘繃著小臉兒走了出來,道:“明夫人說,這姑娘交給她。”


  薛蟠立即合十:“多謝明夫人。那貧僧就不管了。”


  小朱掃興道:“沒勁。我還想問問呢。”


  薛蟠道:“那你跟明夫人一道問唄。”


  趙茵娘端立道:“不成。明夫人說我們女士們問,不與你們相幹。”乃招手,“紅芳姑娘,你跟我進來。”紅芳遲疑片刻,垂頭跟著她走了。


  一屋子男人麵麵相覷。賈璉輕聲問道:“明夫人會審人?”


  薛蟠道:“不知道。不過,看著她那張臉,大概不論男女撒不了謊吧。”挨了小朱一對大白眼子。薛蟠正色道,“我說她美得令人肅然起敬,是實話。”


  賈璉思忖道:“和尚,你說他們究竟想幹嘛?以為給我們家塞幾個女人能鉗製我們?”


  “不能啊。”薛蟠道,“但能監視我們。”


  “男人平素做事都在外頭,內宅通房哪裏知道爺們見了什麽客、拜會了什麽朋友。”


  小朱道:“這有什麽難猜的?姑娘家議定一門好親事之後,心思自然會沉穩許多。若沒有,等那丫鬟混入了薛家,便宜攛掇她私相授受甚至私奔。”


  “哈?!”薛蟠一愣。這個他真沒想到。“等等……私相授受也得雙方願意啊!賈王薛三家聯手將‘不願意’三個字從正月喊到七月,整整半年了!”


  “年少好欺哄。”


  “……也對。”良久,薛蟠緩緩點頭,“郝家多年研究青少年情感,最懂得怎麽騙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他想了想,“裘二叔當年是不是受過他們家指點?”不待旁人議論,乃幾步跑到門簾前朝裏屋喊,“明太太~~問問那個紅芳,有沒有受過攛掇引誘人的職業培訓?她若有這項技能,不做粉頭也可以做培訓師,賺的比繡娘多。”


  過了半日,趙茵娘在裏頭喊:“知道啦~~”


  良久,王熙鳳掀簾子喊:“不明和尚,明太太讓你進來。”


  “阿彌陀佛。”薛蟠合十立起,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裏屋設著一張大紫檀木夔龍捧壽桃寶座,是前日徽姨出去閑逛時隨手買的。後來才知道那是薛家的鋪子。小朱賴著薛蟠打七折,返回的銀子他自己揣了。徽姨正端坐於寶座上,左手是鳳姐元春,右手是茵娘黛玉,身後立著老仆,好不威風。紅芳跪在她跟前。薛蟠忙上前行禮。


  徽姨吃了兩口茶問道:“什麽培訓?”


  薛蟠道:“就是教別人怎麽做事的。我們家各個鋪子作坊都有培訓師。她顯見是為了哄騙元表妹而來。”元春怔了怔。“可元表妹一不瘋二不傻,身為國公府大小姐,還在皇宮混過三年,並不好騙。我相信紅芳姑娘沒有金剛鑽,不會攬瓷器活。”他看著紅芳道,“把你的哄騙方法整理出來,傳授給我們家的賣首飾綢緞脂粉的夥計。你賺的錢會比當繡娘多的多。”


  紅芳張大了嘴呆若木雞,元春若有所思,徽姨啼笑皆非。林黛玉犯困了,往幾案上趴;趙茵娘趁勢擼了一把她的後腦。獨有王熙鳳還巋然不動的撐著。


  靜默了好一陣子,紅芳訥訥道:“怕是……不好使。”


  薛蟠擺手:“放心,略改頭換麵就好使了。你這趟來,目的是讓她私相授受被長輩兄長發現,還是私奔?”徽姨嫣然一笑,捧起茶盞子。


  紅芳半晌才說:“……最好是……私奔。”


  薛蟠打了個響指:“私奔的難度更大,技巧更高。你預備怎麽做?從哪個節點開始下手?”紅芳仰頭望了他一眼,又不言語了。薛蟠不禁低頭瞧了瞧自己,穿的是家常衣裳。遂摘下帽子露出光頭。“這樣會不會有親和力一點?要不要貧僧換身僧袍?”紅芳又神色複雜看了他兩眼,還是咬緊牙關。


  薛蟠望徽姨。徽姨好整以暇道:“你自己問。”


  薛蟠拍腦袋:“我的佛祖!小姑娘,沒有什麽說不得的話。凡是你以為不能說的,大都是被人嚇唬住了。”紅芳咬咬牙,拳頭一捏,腦袋狠狠低垂。薛蟠又說,“別低了,再低頸椎要骨折了。”紅芳又愣了。


  忽聽有人忍無可忍道:“蠢和尚!她方才都要說了!”眾人順著聲音望過去,門簾子不知何時已拉開一條半寸長的縫隙,縫後頭從上到下齊齊整整排了三隻眼珠子。女士們哄堂大笑。


  卻聽徽姨道:“可是有些話,你隻便宜同小和尚一個人說?”紅芳神色一動。徽姨道,“橫豎你家之事我已知道。若隻便宜說給他聽,你們避去隔壁耳房便是。”


  紅芳又掙紮半日道:“奴才求單獨回給薛家大爺。”


  “行吧。”薛蟠回頭溜一眼那三隻眼睛,“你們滾的遠遠的。小姑娘,你跟我出來。”


  這屋子本是穿堂,有東西前三個門。小朱他們偷窺的乃是連接堂屋的東門。薛蟠引著紅芳從前門出去進了院子,繞入西耳房。薛蟠直往椅子上坐了。


  紅芳四麵環顧幾眼,走到薛蟠跟前垂手而立,眼觀鼻鼻觀心。“賈大姑娘,欽慕薛大爺。”


  “什麽?!”薛蟠先是一愣,隨即覺得一道涼意順著後脊梁背往上爬,直涼到天靈蓋。元春喜歡十六早已明明白白。誤會她心思的隻有一個人:貼身丫鬟抱琴。


  薛蟠反複回憶良久,當日抱琴眼中神色委實是期盼。依著如今這個時代的習慣,作為貼身大丫鬟,抱琴九成會給元春的丈夫當通房、然後升職為妾室。故此,她是細作還是被人套了話,暫不能確定。遂告訴紅芳道:“謝謝你。這消息很重要。你先在此處休息著,待會兒貧僧還有話問你。”紅芳又愣了,張嘴又閉上,最末隻低低的應了聲“是”。薛蟠大步離開。


  回到穿堂,薛蟠遂問紅芳先頭說了什麽。


  不待大人開口,趙茵娘先像模像樣的歎了一聲:“大和尚,你聽了肯定很無語。”


  林黛玉也搖頭:“她們家真奇葩。”


  合著這紅芳姓沈,乃鬆江府人氏,家境尚可。祖父生有三子。前頭兩位伯父是祖父亡妻所生;她祖母乃續弦,生了其父。兩位伯母連生四個堂姐。她祖父心焦,特花重金請道士在祖墳上作法、依著祖宗給的線索從漁船上尋得了她大姨、娶為三兒媳婦。大姨不負重托,次年果然生下她大哥。不曾想大姨隨後就瘋了。為了再得個孫子,沈家退而求其次,替她父親娶了她母親為二房。沒想到生下了她又是個女兒。


  沈老頭遂死了心,以為沈家便是獨苗的命。乃竭意教養孫子,不惜家底送他讀私塾。倒黴的是,沈小哥平素分明聰明的很,念書實在平平。沈老頭口裏說不著急慢慢來,他自己倒日夜心急火燎。全家便這麽小心捧著沈小哥過日子。


  今年三月,紅芳去私塾給她哥哥送家裏新做的青團,出來時迎麵遇上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紅芳趕忙躲到一旁,誰知那小姐竟把她喊過去細細的端詳了許久。


  兩天之後,一位官老爺來到沈家,出二百兩銀子求購紅芳。沈老頭和沈老三本來都舍不得。官老爺同他們單獨說了會子話,便舍得了。當場就走,連家常衣裳都不許帶。沈小哥念學堂去了;紅芳想跟哥哥告個別,竟是不能。臨行之時,她母親哭暈了過去。她祖父和父親再三叮囑她務必聽官老爺的話,官老爺能讓她大哥考取功名。


  而後紅芳便被帶離了鬆江府,也不知一路馬車顛簸著送到了哪裏。住處乃是一座大莊子。莊中養著四五十個女孩子,從七八歲到十三四歲都有,她已算是年齡極大的了。紅芳的功課比旁人都多,又是讀書認字又是刺繡彈琴,從早累到晚。偏這些她實在是半分根基也無,倒是把教她的先生急得跳腳。


  上個月,她正學做菜呢,讓管事的嬤嬤喊去了上房。當日私塾外頭遇見的大小姐也在。嬤嬤猶豫道:“時日太短了,連個頭還沒起呢。我縱然是神仙也沒法子在三四個月裏頭調理出一位姑娘來。不是說好了給兩年功夫的?”


  那小姐歎道:“原本也沒預備這個時候使。如今已等不了了。上頭也沒法子。”


  乃將紅芳帶離了莊子,又是馬車顛簸的到了一處小院子。那小姐方告訴她,過些日子會送她去一戶人家做丫頭。進了那家之後,會有人與她聯絡、教導她行事。那家的大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兒,讓紅芳竭力討大爺的好。大爺有個通房,長得與她極其相似,可以拉攏。不許勾搭大爺,以後看情形再說。若好生替主子賣命,漫說區區秀才,連舉人也能讓她哥哥中了。


  言罷,那小姐笑得豔若桃李,命人送了四隻狗進來。她慢慢的說:“這便是狗公狗婆和兩隻狗崽子。你和你全家與這狗沒什麽兩樣。”乃抬起右手。兩個丫鬟跪著捧上一把長刀。這小姐拔刀出鞘,不待紅芳回過神來,她已砍下了公狗的腦袋,狗血飛濺羅裙、連臉上也濺著了幾點。旁邊的母狗小狗撕心狂吠,想撲上前咬這小姐。奈何它們被下人用鐵鎖勒得死死的,半分靠近不得。小姐回頭望了眼紅芳,她竟已嚇跪了。小姐冷笑一聲,“無能鼠輩。”頃刻間揮刀斬殺三狗,血流滿地腥氣壓人。


  小姐走到紅芳跟前,用滴血長刀抵住她的下巴強行抬了起來。紅芳不得不看她,正見鮮紅的一滴血掛在她臉頰上顫顫巍巍的,忽然滾落下去。遂嚇得登時閉了眼。那小姐森然道:“你若事兒做的不好、砸了我的安排,我少不得賞你沈家全家的人頭。就跟這狗頭一樣。”紅芳身子一軟癱在地上。小姐哈哈大笑,提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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