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話說薛大和尚領著家人客戶行舟莫愁湖, 有艘不長眼的大畫舫蹭在他們隔壁放煙花,鬧出亂子來把薛家的船點著了。幸而水手們平日常做消防訓練,迅速滅火。荷花蕩中躥出了幾條小漁船。那漁夫落水後重新爬回船上,欲再往畫舫旁湊。法靜一腳踹歪了他們的船頭。


  那漁夫大喊:“我等並無惡意, 隻想幫著滅火!”


  法靜哼道:“你們瞎了麽?沒看見我們的火已滅了?分明想趁火打劫。”


  張子非立在後頭叉手道:“師父別搭理他們。窮小子想錢想瘋了。”乃朝那船上喊,“少費心思。我們東家乃金陵城頭號吝嗇鬼,一個銅子兒都不會給你們的。”


  法靜揮手:“滾蛋滾蛋!貧僧師侄窮的緊, 沒錢!”


  漁夫啞然。半晌又喊:“我等當真不為著賞錢來的。”


  法靜雙目望著那漁夫誠懇的說:“你們是為著瞧熱鬧的?在自家船上瞧便好, 不用過來。我們這兒亂著呢, 少說得收拾大半個時辰。你們過來不是添亂是什麽……”他有日子沒痛快開啟話癆功能了。橫豎船上的事兒張子非頂著, 他便立在船頭大聲同嘮叨起來。那漁船上之人數次欲插話,愣是一個字插不進去,急得頭頂都快冒煙了。


  直等到船上大略收拾妥帖,大畫舫也來了人賠禮, 張子非才扭頭喊:“您老差不多就得了。漁夫小哥渾身還濕著呢,讓人家換件幹衣裳去。”法靜這才放小漁船離開。隔著水都能聽見漁夫頹然長歎。


  既是來了客人,這頭少不得喊東家。此時薛家兩條畫舫甲板上已搭好了跳板。孩子們在船中略靠船尾處圍著十六坐下, 依然嘰嘰喳喳的提問。十六依然是撲克臉,數問一答, 每答不超過兩個字。元春坐在他們對麵靜靜抱著玩偶。薛蟠站起來向郝氏賠了罪, 往隔壁而去。


  大畫舫上的東道親自來了。此人乃嶺南富商, 姓梁, 長得十分廣東。薛蟠心中一動:梁姓在嶺南究竟是多大的大姓?怎麽貧僧隨便遇上一個嶺南人就姓梁?

  梁東家朝薛蟠一躬到地, 薛蟠合十誦佛。梁東家遂說, 他是前日剛到的金陵,租了艘畫舫、領了群粉頭戲子遊湖。不曾想粉頭們頑皮,大白天的放煙花玩兒,竟誤燒了鄰船,恕罪恕罪雲雲。乃連連拱手。


  薛蟠嘴角微動,這麽漏洞百出的詞兒也想到貧僧跟前糊弄。誰初入金陵不是逛秦淮河的?昆明池的名聲也比莫愁湖大些。乃含笑伸出一根手指頭往船艙前後劃拉了一個大圈兒:“貧僧這船可沒少花銀子伺弄。別的不提,修補整頓的錢、梁東家該賠補吧。”


  梁東家稍愣,聞言立時道:“自然自然,全都算在鄙人頭上。”


  “那好。”薛蟠一本正經道,“可知梁東家是個爽快人。你若抵賴,貧僧就預備去應天府衙告狀了。”


  梁東家連連擺手:“豈敢豈敢。一個子兒不少薛東家的。”


  薛蟠立時笑得滿麵春風。“阿彌陀佛。既如此便沒事了。敢問梁東家下榻何處,貧僧使人核實了費用後,立時列出清單來給梁東家送去。”


  “隻管送來。”梁東家遂說了自己如今之住所,正是郝四包的那座小客棧。“得空還請薛東家來坐坐。”


  “好說好說。大家都是生意人。貧僧在你們嶺南也有買賣哈哈哈……”說罷,薛蟠便欲送客。


  梁東家忙問:“敢問薛東家,方才我聽說你們船上還有些家眷?可受驚了?”


  薛蟠皮笑肉不笑道:“無礙,我們有兩艘船。這邊一出事,舍弟他們立時避到隔壁那船去了。都是小孩子,非但沒受驚,還覺得極有趣。少年人原本有些唯恐天下不亂。”乃起身送客。梁東家也沒理由留著,灰溜溜回去他自己的船上。


  如此自然沒法子繼續遊湖了。薛蟠回到隔壁後,一聲令下:“靠岸!”兩艘畫舫同時蕩開船槳。


  薛蟠此時方得空來到郝氏跟前賠不是:“讓吳太太受驚了。”


  郝氏道:“我還罷了,你們家那些孩子……”


  薛蟠指著那群小麻雀一般的小崽子道:“您瞧他們像是受驚的樣子麽?”


  郝氏指元春道:“那位姑娘?”


  “她性子安靜不愛跟人說話。”薛蟠道,“且這幾天身子不爽利,乃是被貧僧兩個妹子強拉出來的。原本便計劃著來船上睡覺,故此方才在那邊也睡著呢。”


  郝氏讓他堵得沒詞兒,隻得打聽道:“那大畫舫上是怎麽回事?”


  薛蟠拍拍腦門子,歉然道:“額,貧僧……沒認真聽。”


  郝氏一愣:“什麽?”


  “方才那邊的東家來說緣故時,貧僧滿腦子都在盤算著這次火災的損失大略得多少銀子、怎麽跟那位東家索賠、倘若他不肯賠錢該怎麽打官司、要不要請訟師、請誰……這些事兒。”薛蟠攤手道,“沒留意他說了什麽。好在那位東家也是個爽利之人,已答應了賠錢。隻不知給錢的時候還有沒有這麽爽利。”他自言自語道,“哎呀,還是得跟賈大人打個招呼去。”郝氏啼笑皆非。


  一時畫舫靠岸,薛蟠與薛二叔先恭恭敬敬陪著郝氏下了船,送她上馬車。郝氏從頭到尾沒撈到機會跟元春說一句話。


  薛家的帳房先生短短半個時辰便估算好了畫舫的維修費用,含材料費人工費等等。薛蟠遂命一位精明的大掌櫃拿著單子去要賬。梁東家極爽利,當場取出銀票子來付清。大掌櫃揣著錢笑嗬嗬離開。


  另一頭,薛蟠十六張子非等人已聚在小西院,將今日經過細細報與徽姨。


  徽姨微微皺眉:“如此說來,他們變更了計策。”


  十六忙請罪道:“屬下失職。”


  薛蟠道:“那姓梁的說他是前日到的金陵,也許想分一杯功勞。話說,貧僧的演技進步了吧?今兒幾出戲演得還不錯吧。”


  張子非在後頭閑閑的說:“拉倒吧。本色出演了一回守財奴,還有臉提演技。”


  薛蟠抽抽嘴角:“您老就不能奉承貧僧兩句嗎?貧僧是你東家。”


  徽姨道:“細品姓梁的訴說緣故的那十幾句話,留了五六個漏洞等蟠兒追問。例如開船前特請了畫舫的船老大並他手下人吃了兩杯酒,趁勢便可解釋何故沒有看見薛家的船、才靠得極近。那些都是鉤子,從追問裏頭能推測蟠兒可曾對今日之火起疑心。蟠兒既然置之不理,他們必會放鬆些猜疑。”


  薛蟠道:“回頭去查查他們租的是哪家的船,開船者是誰。”


  張子非忙說:“早已查出來了,淩波水舫的。”


  徽姨眉頭一動:“淩波水舫?”


  “是秦淮河邊的一座頗為雅致的青樓。地方不大,名氣不小。也順便在金陵各處水係旁做租畫舫的生意。不知東家是誰。”


  徽姨微笑道:“郝家老二在京城開了幾處窯子。中有一家地方不大、卻極有名花銷極貴的,叫聽波小閣。內中陳設頗為典雅,素來得文人書生之鍾愛。”她頓了頓,“此人喚做郝連波。”


  薛蟠嘴角抽動:“我靠……這哥們好生自戀!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開窯子的?”


  徽姨問道:“他們家生意如何?”


  “不知,這年頭又不公開稅金。”


  徽姨喊十六:“去知府衙門,查看淩波水舫哪年開的、交了多少稅錢。”


  薛蟠眨眼:“拿什麽身份去見賈雨村?”


  “徑直上卷宗庫裏查去。”


  “……好吧,您是伏地魔您說了算。”


  徽姨眯了眯眼:“什麽魔?”


  薛蟠忙閉目合十:“貧僧剛才什麽都沒說,您什麽都沒聽見!阿彌陀佛。”


  十六當晚便查抄出淩波水舫的稅金單子,眾人看了不禁咂舌。這花樓整整開了七年,交的稅金堪比十個金陵街頭的大鋪子。薛蟠與小朱同時吹了聲口哨。做暗山頭的鋪子為了不惹本地官府留意,通常不會幹偷稅漏稅的勾當。由此可知,淩波水舫當真很賺錢。


  小朱似笑非笑托著腮幫子道:“慧安道長,如何?”


  盧慧安道:“天上人間地盤比人家大、員工比人家多、交的稅金連人家兩成都不及。鬼才相信他們當真是做青樓生意的!”


  徽姨點頭:“故此他們是做什麽生意弄來這麽些稅錢?難不成跟你們似的?”


  盧慧安道:“若跟我們似的,那一類的生意肯定不會放到明麵上來交稅。與青樓而言,得錢的不過是纏頭、度夜資和茶酒錢罷了。淩波水舫沒有什麽名聲極響的花魁娘子,故此纏頭和度夜資皆有限。唯一可能大幅度增加其收入的便是茶酒錢。”乃扭頭看薛蟠。


  薛蟠接口道:“貧僧推斷,淩波水舫的暗業務可能會比較消耗茶酒,比如生意人討價還價。偏我薛家在金陵行商這些年,從不曾聽說有這麽一個去處。”乃看著徽姨不言語。


  徽姨皺眉:“少吞吞吐吐的。”


  小朱在旁抿嘴道:“徽姨,他倆猜那地方是做官場買賣的,礙著你的顏麵沒好意思明說。”


  徽姨大驚:“什麽?!”


  小朱道:“說不定京城那個什麽波閣也幹的這個。”


  徽姨怔了半晌,徒然拍案:“豈有此理!他敢!”


  薛蟠道:“各色下作手段都使了,還有什麽不敢的。”盧慧安衝他使了個眼色。


  小朱哼道:“會用郝家這樣從根子裏就黑透了的人家,他還有什麽不敢的。”薛蟠方知他們說的是當今天子,趕忙捂嘴。


  徽姨麵如生鐵端坐著,氣勢排山倒海般蓋了過來,薛蟠無端後脊背發涼。良久,她喊那老仆:“悄悄的查,以不驚動他們為先。”老仆行禮而去。小朱又吹了聲口哨。


  過了幾日,王家的快馬趕到金陵。薛蟠拆開信一瞧,頭皮發麻:他舅母又在李太後跟前扯謊,還繞了林海進去。遂灰頭土臉去尋徽姨商議。


  徽姨看罷信眉頭緊蹙。薛蟠愁道:“舅母偏扯上那個林大爺!那老家夥才是真的演技為零,讓他幫著圓謊甭提多麻煩。”


  小朱在旁看不下去了:“你究竟知不知道重點?”


  “哈?”


  “太後好懸要替賈大姑娘賜婚。”


  薛蟠猛然打了個激靈:“阿彌陀佛!”貌似是這麽回事。“煩死人,趕緊挖個坑先宰郝四。”


  “不許胡來!”徽姨瞪他道,“不可此時此地誰猜不出是你幹的。李氏勢大,暫且敷衍。”薛蟠齜牙,偷偷瞟了眼小朱。這個“李氏”與那廝的“康王”簡直異曲同工。


  薛蟠遂去元春院中商議,在門口劈頭與一個丫鬟撞個對臉。那丫鬟趕忙垂手而立。乃問她叫什麽。


  丫鬟輕聲道:“奴才抱琴。”


  “哈?你就是抱琴?”久違的原著名字。“我怎麽記得你沒跟來?”


  “奴才前幾日才到的。太太怕姑娘不習慣旁人服侍。”


  王夫人真麻煩。薛蟠發覺她手裏提著藥罐子:“誰病了?”


  抱琴忙說:“是姑娘病了。”


  原來前日白天還天氣好好好的,到了半夜風雨大作。元春顧不得沒披衣裳,光著腳跑入院子,急忙忙搬運她那些石榴花進屋。因仍有被雨打落的,傷心了許久。此時已是七月了,盛夏已過。這般折騰一番她便病了。


  薛蟠頭疼道:“把心思全部寄托在花木上……”


  抱琴道:“聽說姑娘最近十來日忽然極愛石榴。沒事便盯著石榴看。偶爾晚上紮幾針帕子腰帶,繡的全是石榴。隨手畫的畫兒亦為石榴。石榴花石榴果石榴枝子都有。”


  薛蟠並非心理學家。想了半日,擺手道:“暫且由她去,過些日子再說。”抱琴低低的答應了。


  薛蟠轉身回到小西院。隻見姚大夫在屋外伺弄藥材,小朱、盧慧安、朱嬸三個在……陪徽姨打撲克。薛蟠腦中還想著元春的事兒,便呆立著也不言語。


  朱嬸抬頭瞧了他一眼,隨口問道:“蟠大爺想什麽呢?”


  薛蟠老實道:“想石榴。”


  徽姨道:“想他作甚。他可有行事不妥當?”


  “額?”薛蟠這才反應過來,石榴與十六同音。乃歎了口氣正要說此乃誤會,腦中猛然閃過一道電光——我去!十幾日前不正是莫愁湖上那事麽?該不會元春這些日子根本不是為了幸運花犯癡吧。“那個,十六大哥他真實姓什麽?”


  徽姨皺眉,半晌才說:“他沒有姓氏。”


  薛蟠摸摸腦門子:“我在想,能不能讓他姓林。”眾人一愣。“就是,借他假扮一下林大人的旁係侄子,把李太後給糊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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