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話說薛蟠推測郝家那些姑奶奶表小姐未必親生, 保不齊是收養的。眾人皆思索起來。良久,徽姨微頷道:“說的過去。淑妃娘家的小姐,不驕傲已是難得,豈能自輕自賤到那份上。”
薛蟠接口道:“除非她根本不是大小姐。侯府二房這個位置, 於她的真實身份而言已經高攀。故此她在裘二叔跟前必會很弱——我是指氣場上。徽姨你立在裘二叔跟前就很驕傲,裘二叔得小心捧著你。那二房身份不低,卻肯不計尊嚴討好裘二叔。遂跟他的期望值形成了一個反差, 裘二叔的虛榮心和男性自尊由此得到了極大滿足。假如換成一個尋常姬妾, 他肯定不會當回事。”
“那吳太太呢?”
薛蟠道:“吳太太容貌平平、經商的本事極大、且保有尊嚴和自信。所以吳太太的出身和那裘家二房不一樣。可能是家道變故的中產人家女兒, 也可能是因長輩獲罪被牽連的官宦小姐。她當上二姑奶奶憑的是與裘家那位不一樣的本事。郝家想來也不管她們具體使什麽手段。哄騙男人也好、賺錢也好, 能占住某個位置就給身份。占的位置高就是小姐、位置低就是表小姐,占不到位置就是丫鬟。再有,今兒吳太太說她小時候喜歡在大湖裏玩兒。哪個大湖?那時候的郝家圈得起大湖麽?”
他一壁說,徽姨一壁緩緩點頭。“這麽看倒是真的輸得不冤。怪我自己輕敵。”
小朱哼道:“您不是輕敵, 是眼瞎。”
薛蟠忙說:“眼瞎倒不至於。沒經驗而已。憑良心說裘二叔長得真不錯,萬裏挑一那種。”
徽姨笑了。“罷了,橫豎已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
遂撂下此事。因郝四吳太太商議的計策頗為尋常, 十六略做安排便可對付,大夥兒便接著打撲克。徽姨輸了不肯罷手, 終打了個通宵。
兩日後, 一夥人再遊莫愁湖, 賈元春和趙茵娘上了孩子們的船。薛蟠若無其事找郝氏聊各級市場分銷, 薛二叔在旁閑坐。郝氏極愛聽薛蟠的新鮮詞兒, 眼角都沒瞟隔壁船一眼。
畫舫漸漸朝湖心蕩去。薛蟠替吳太太和薛二叔斟了一輪茶, 乃正色道:“吳太太,咱們兩家算得上是誠心合作了。雖然在商言商,有件事我斟酌再三,還是想跟您提一提。”
郝氏微笑道:“薛大爺請說。”
“吳太太隨吳大人來江南多年,京中娘家近況你大約不大清楚。”薛蟠吃了口茶。
郝氏眉頭微動:“我娘家如何?”
薛蟠道:“令嬸娘瞧上了貧僧的表妹、就是吳大人跟前那位賈同知的族妹,想替令族弟郝四爺求娶。然舍表妹不願意嫁入有婆母妯娌大小姑子的人家,遂沒答應。”
郝氏先頭還含笑泰然,聽到後頭便是一愣:“不願意嫁入什麽人家?”
“不願意嫁入有婆母妯娌大小姑子的人家。”薛蟠一字不漏重複道,“隻想過睡懶覺不請安、自己安排屋舍院落、不用照看妯娌小姑顏麵的日子。”
郝氏怔了怔,好笑道:“哪有這樣的人家給她。”
薛蟠動了下眼皮子。“貧僧上岸去找隨便就能找出十個來你信不?”
郝氏搖頭:“隨意尋個沒有母親姊妹的年輕男子自然容易。榮國府的嫡長女,能嫁麽?”
“為何不能?”薛蟠無端火起,沉著臉、嘴角強行拉起一個假笑,心中默念這位與那強.奸犯也許隻是同僚關係。“榮國府並不指著姑爺幫襯爺們的仕途。也不缺嫁妝銀子。找個脾氣好、模樣好、略有幾分天真、喜歡琴棋書畫的小書生,自在過日子。”
郝氏又怔了半日:“他們府上能答應?”
薛蟠聳肩:“他們府上大老爺說了算。二老爺不敢反對,怕分家。”
許久,郝氏道:“賈家大老爺不想有人幫襯下賈大人麽?”
薛蟠重複道:“他們家已是國公府了,不、需、要、姑爺幫襯爺們仕途。有人披星戴月點燈趕考、也有人日上花梢抱衾不起。”頓了頓,不掩譏諷道,“階層不同習慣不同。皇帝不用金扁擔挑柴,大家小姐身邊不止一個丫鬟。”
郝氏眉間閃過一絲了然。“可否讓我見見賈大姑娘。”
“我會轉達您的會麵邀請。”才怪。“見不見,隻看她自己的高興。”
郝氏思忖片刻,略帶一絲苦笑道:“你們家倒是真慣著賈大姑娘。”
薛蟠詫異道:“慣著?哪兒慣著了?這不是正常的?”
郝氏語塞,扭頭望向隔壁。這會子已舟行荷花蕩。薛家三個小姑娘穿著紅黃粉三色錦衣,皆趴在船舷雕欄上,探出半個身子搶摘荷花蓮蓬玩兒。三人腕上皆帶著鈴鐺,袖子皆挽起,叮叮當當響成一片。薛家小二爺在艙中支起一個畫架子,似乎在描外頭的蓮花,偏他使的顏料有些奇怪,不是尋常所用。甲板上設了一張大羅漢床,床後立起一把大陽傘。有一羅衫少女抱了隻大絨布玩偶躺著吹風。過了會子,孩子們齊聲唱起小曲兒。
郝氏側耳聽了聽,含笑道:“這調子倒新鮮。”
薛蟠也笑道:“這個本是地球那頭的曲子,我手下一個掌櫃給填上了詞兒。”
正說著,不遠處一艘兩層大畫舫已悄然駛近,郝氏瞧了那大畫舫兩眼。薛蟠一愣:怎麽跟說好的不一樣?不是小漁船麽?還是這大畫舫乃閑人誤入?一麵瞧大畫舫上下少說有五十幾個人,笙歌曼舞熱鬧的很,仿佛是哪個富商在宴請賓客。當日十六先生聽來的郝家之計,是讓郝四扮作漁夫,沒有提及什麽大船。何況他們目光所及處也委實幾艘鬼鬼祟祟的小漁船。
論理說薛家的船並不小,大畫舫也沒大到極誇張的份上,不該看不見才是。偏那船靠近的速度實在快。尚未等薛蟠仔細查看完大畫舫上的情形,他們已驟然靠在薛蝌那條船跟前。忽聽一陣迸笑,隨即便是持續一片雜亂的劈裏啪啦砰砰咚聲響。薛蟠心中暗叫一聲不好:這是煙花!抬目正看見大畫舫甲板上升起一片白煙,許多紅男綠女立著拍手叫好。自家一群熊孩子早已湧到甲板上仰麵瞧熱鬧,元春也已爬了起來、坐著觀看。
說時遲那時快,幾點白煙帶著火光從大畫舫甲板上飛濺而下,正落薛家畫舫的甲板上。趙茵娘就近摟住薛寶釵一個箭步往旁邊躥,薛蝌摟住寶琴就地打了個滾。賈元春沒受過這方麵訓練,一時回不過神,站起來發愣。大畫舫徒然上一片驚叫,大片煙花如火雨般落在薛家的畫舫上。羅漢床頂的陽傘傘麵本是油紙所做,登時燒了起來。元春還立在傘下仰頭瞧陽傘熊熊燃燒。忽然仿佛想起了什麽,趕忙抱起那隻加菲貓布偶緊緊護在懷中。
荷花蕩中躥出幾條小漁船,最快的那艘已如箭一般靠近著火的薛家畫舫。船頭立著一名漁夫,頭戴鬥笠、手提魚簍,一個箭步往畫舫上飛躍。便看此人右腳已踩住畫舫船沿,身子騰空前移,左腳從後往前正欲踏上甲板。恰在此時,耳聽一人斷喝:“給貧僧滾蛋!”“咚”的一聲,法靜已不知何時忽然出現,給了那人一隻窩心腳。那人半分不曾防備,“撲通——”,幹幹脆脆掉入兩船間隙,情不自禁的“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清涼的莫愁湖水。
與此同時,一名青衣男子無聲無息閃在元春身後,躊躇了一瞬,拉住她的胳膊便跑。元春還有些愣。雖也跟著挪動,腳步踉踉蹌蹌的。一支火箭“啪”的正落在她腳邊,火苗子霎時點燃她的裙角。元春還沒察覺出了何事,眼前寒光閃過,小半截羅裙連同火苗飄然而落。那青衣男子不再遲疑,收起匕首,雙手一撈,將元春側抱了起來。元春整個人騰空而起,來不及驚詫,倒還記得死死的抓住加菲貓。
薛家的水手皆訓練有素,此時已在兩船之間搭起兩根鐵鏈。兩艘畫舫窗頂掛的流蘇下頭皆有埋得結結實實的鐵圈。鐵鏈一頭便掛在著火畫舫的鐵圈上;另一頭扣在薛蟠他們那船的窗欞下——那兒亦有鐵圈。鐵鏈磨得溜光平滑,上懸大竹籃。竹籃把手處包裹了鐵皮,摩擦力極小。薛家四個孩子早早訓練過船上逃生。張子非在旁護著他們,兩人一組飛快的跳上竹籃。借著重力自然作用,竹籃瞬間便滑到了隔壁船上。
青衣男子緊跟在茵娘寶釵那竹籃之後,踩著鐵鏈蜻蜓點水般跟了過去。薛蟠早已跑到船舷旁接人。竹籃子們才剛滑過來定住,四個孩子尚未來得及從裏頭爬出來,青衣男子已經到了。
這麽緊張混亂的局勢,薛蟠真是不想笑的。偏那哥們死板著一張撲克臉,雙手橫卡著元春那麽大一個人,元春手裏還箍了隻布偶。加菲貓極胖,虧的那青衣人是側抱的她,不然貓肚子便得擋住人家的視線了。青衣男子雙腳踩在竹籃靠外的邊沿處,側過身,先將元春的頭穿入窗戶,再往旁邊一收,順順當當把加菲貓連同元春的身子塞過了窗戶。自己身形一晃,還沒等薛蟠看清楚,他已經進入船艙之內了。元春這會子尚在懵逼中,滿麵呆滯;加菲貓依然是一副懶洋洋的天生嘲諷臉。三張臉放在一個畫麵中說不出的滑稽,薛蟠忍不住哈哈大笑。
青衣男人遂將元春輕輕放在雕欄旁的坐凳楣子上,轉身要回去。薛蟠忙說:“那邊有我師叔在,鼠雀之輩何足汗刀。你今兒搬運了最大件重物,且歇會子。”那人便作罷。正說著,薛家四個孩子一個個從窗外爬了進來,嘰嘰喳喳的炫耀自己反應靈敏、雷動風行。薛蟠摸著他們的腦袋挨個兒表揚,誇完大的誇小的,天花亂墜沒耳聽。
元春漸漸回過神來,猛然想起自己被人家救了,趕緊站起身。薛蟠含笑指著那青衣男子道:“這位是我兄弟十六。”
元春兩步上前欲行萬福,這才發覺自己手裏還抓著加菲貓。不覺羞了個大紅臉,忙轉身把布偶放下,再回來行禮。十六微微點頭一言不發。薛蟠咳嗽兩聲:“這哥們是個悶葫蘆,你們別騷擾人家說話。”
好麽,一語引起小孩子們的興致,眨眼將十六給包圍了。
趙茵娘喜武,平素最愛爬梅花樁,從方才就已十分羨慕十六的功夫。乃率先拉著十六的衣角,揚起小臉滿麵崇拜:“十六先生,你是怎麽練的平衡技巧?也是走梅花樁麽?”
“肯定不是。你日日踩梅花樁也沒踩出這平衡來。”薛寶琴也好奇問道,“十六先生晚上在什麽地方睡覺的?是睡繩子麽?”
薛蝌嚴肅道:“睡繩子極不科學。人體的重量分布不均勻,而睡眠之中全身放鬆,無法在單根繩索上保持平衡。”
寶釵寶琴齊聲喊:“小龍女!”
“小龍女是宋朝人,並無證據可考!”薛蝌亦問十六,“十六先生可聽說過小龍女此人麽?”
十六依然麵無表情。“不曾。”
“那郭靖呢?”“蕭十一郎呢?”“紫龍呢?”
薛蟠袖手瞧了會子熱鬧,扭頭看元春在圈外呆立片刻、返身回到坐凳楣子上坐下、抱起那布偶,不覺微微皺眉。可別對這個布偶娃娃產生依賴性。眼下她還是郝家的中心目標,弱點太明顯容易被人利用。遂走了過去,坐在旁邊拍拍她的肩膀:“嚇著了?”
元春怔了怔,搖頭道:“不曾。還沒回過神來已安全了。”
薛蟠正色道:“意外隨時發生,這就是我們經常做逃生訓練的原因。你才剛到金陵不久,還沒參加過。從明日起得給你加突擊訓練。再遇上突發狀況,不論水火泥石流,都得知道如何應對。會遊泳嗎?”元春搖頭。“那先學遊泳吧。人,首先得會保護自己。”他捏了兩把加菲貓的肥臉,“然後才能保護你的貓。”
元春低頭看了看布偶,忽然雙頰飛紅,輕聲道:“還有我的花。”
“嗯對,還有你的花。”薛蟠心想,貧僧那十幾盆花兒可算沒白搜羅,貴死了。“保護了你自己才能保護你的貓你的花你的琴你的錢。你看,其實你還有不少責任要擔呢。”元春撲哧一笑。
薛蟠這才大略放心,遂朝隔壁船望過去。火已大略撲滅,張子非立在甲板上指揮人收拾東西。小漁船欲再次靠近,讓法靜一腳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