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賈雨村業已上任。薛蟠既回鄉, 少不得前去拜訪。二人在京城見過幾回, 分坐賈政左右竭力互吹兼吹賈政,早已熟絡。金陵重會。賈雨村紅袍加身當上府尹,薛蟠因幫著忠順王爺踢館一炮而紅。二人行再商業互吹,較之從前已提高數檔。


  吃了兩口茶, 賈雨村竟試探他們幾家與史家如今往來如何。薛蟠微笑道:“貧僧姨父政公與兩位史侯爺往來多些。赦公上了歲數, 還在鬧小孩子脾氣。”隻字不提自家與王子騰。賈雨村已從賈政的清客口中聽說賈赦立在大明宮外衝二史發牢騷之事了。揣度其意,大約是除賈政外、賈赦與王薛兩家意欲疏遠史家;不覺撚起胡須。薛蟠假意惋惜道:“早先史候夫人曾開玩笑說,貧僧那二表妹比她們家公子略小幾歲。隻可惜貧僧舅父愛女如命,想多留表妹二三年。”


  賈雨村一聽,這便是王子騰拒了史家的求親。頭頂的官帽子雖是賈政替他弄來的, 榮國府內鬥顯見是賈赦贏了。隻略思忖片刻賈雨村便有了抉擇。原來這兩日王史兩家為了爭一塊地打官司, 打到他跟前。過會子隨口告訴薛蟠一樁閑話。薛蟠聽罷眼珠子都圓了。


  本以為沒有呆霸王湊熱鬧,甄英蓮與馮淵這會子大概連蜜月都度完了。誰知那個拐子沒找到薛大傻子, 另找了個史大傻子。幸而這個史公子不如原版薛蟠狠, 沒把馮淵打死、隻打傷了, 如今還躺著呢。看意思賈大人剛剛拿到護官符。


  薛蟠思忖道:“大人方才說, 那人是個拐子?”


  “不錯, 現已拿在牢中。”


  “故此, 女孩子不是他女兒?”


  賈雨村稍怔了怔。“不是,本是他拐來的。”


  “那這小姑娘豈非就是良民了?既是良民,自然不能當作奴才買賣。貧僧想著, 若尋不著父母, 也當由她自己決斷跟著哪家、或是自謀出路才是。”薛蟠道, “史家兄弟喜歡她,可以明媒正娶做二房,卻不能將之當仆役吧。”


  賈雨村點頭道:“師父言之有理。”


  薛蟠合十:“賈大人實乃金陵百姓之福也。”遂新一輪商業互吹。


  離了府衙,薛蟠思忖著:這姓賈的半個字不曾提起“本官派人去尋其父母”,兼原著裏頭他因不高興葫蘆僧知道自己曾經落魄、尋個不是將他遠遠發配去充軍,顯見是不打算幫甄士隱之女了。爭地之事他八成會袒護王家,少不得也得給史家點子好處。遂讓自己手下人查去。


  數日後得了消息,賈雨村判拐子斬首,史家略賠馮淵點子醫藥錢,甄英蓮他沒管、如今還在史家做丫鬟。因覺得馮淵本是原主的罪孽,薛蟠悄悄給馮家送去些銀兩和難得的藥材,馮家還以為冤屈感動了夜遊神。乃選了個月明星稀之夜,薛蟠夥同法靜兩個光頭親去史家踩瓦,將甄英蓮救了出來。又打發人往大如州尋其母封氏,並派夥計結識了那葫蘆僧。


  此時賈璉業已在揚州府衙上工、跟著吳遜當學徒,王熙鳳亦同吳太太郝氏交往起來。他們兩口子都知道郝氏之底細,都裝不知道,趙茵娘批說“演技秒殺大和尚十八條街”。前些日子,發覺新任應天府尹竟是賈雨村,林海好懸氣病了,連著十幾日沒精神;直至林黛玉回家方好些。薛蟠特去開導了他一回,他大略想開了幾分,依然有些煩鬱。


  時入六月,烈日炎炎。薛蟠很想休個暑假,奈何司徒暄他老子那兒又送來一大批貨。薛蟠看著整摞的貨單子頭都大了。偏這會子家中來報,榮國府的大姑娘來了。薛蟠嚇得直跳,立時趕回去。


  來者當真是元春。合著薛蟠他們走後,郝四爺幾乎的對著元春展開圍剿。但凡出門,不論赴宴也好聽戲也罷,那哥們無處不在。終有一回,若非王子騰派來的親兵動作快,他就要替元春擋刀了。元春實在扛不住,王子騰遂暫送她來金陵祭祖、避避風頭。薛蟠隻覺後背發涼:他們家已盯人盯到這份上了?


  思來想去,和尚當即打發人快馬跑一趟揚州。不為別的,隻叮囑賈璉千萬留神桃花運,不要隨便相信各種賣身葬父的、遇險碰瓷的漂亮女人。兩日後,那夥計趕回金陵哈哈大笑:昨兒賈璉下衙回家路上正遇上有個十六七歲的孝服美人賣身葬父。賈璉剛剛得了示警,驚得寒毛都立起來了,視而不見打馬如飛。


  薛蟠咬牙道:“這煩人的狗皮膏藥!等著,貧僧總有一日把你們家的底兒掀開!”又暗自心驚:郝家究竟怎麽想的。堂堂太後母家,至於非要跟賈家結上親不可麽?還想偷偷摸摸不被人留意,弄出是賈家的姑娘爺們主動想跟他們家結親的模樣。不然,李太後直接下旨賜婚,榮國府豈能不答應?


  遂與姚大夫、朱嬸和小朱商議。兩位男士隻管幸災樂禍,倒是朱嬸皺眉道:“你們在京裏頭的那些事,顯見蟠大爺比賈璉惹眼又得聖心。兼人人以為張姑娘是你的通房丫頭,可知你這僧衣不過穿著耍的。他們家竟沒打發人來勾搭你麽?”


  薛蟠一愣:“對啊,沒有哎。”


  小朱閑閑的道:“勾搭他的真沒有。皇後有兩位公主,一位是替孫溧預備的,另一位莫非是替你預備的?”


  薛蟠齜牙:“不是吧,那也太誇張了。”


  朱嬸道:“也保不齊就是這麽回事。”


  “我去!不要哇~~”薛蟠哀嚎,“貧僧還想要找位美人自由戀愛呢。”


  朱嬸想了半日,正要說話;忽聽一個小子氣喘籲籲跑了進來,喊道:“大爺大爺,有人找!”


  薛蟠誦佛道:“淡定淡定。什麽了不得的事兒。”


  小子笑嘻嘻道:“大爺,是位道長。”


  “道士來和尚家化緣麽?”


  “不是。”小子喊道,“那道長生得真好看!”


  薛蟠抬手就敲了他一下:“小施主,色即是空。”


  小子揉揉額頭嚷嚷道:“空什麽呀。您去看看,看就知道空不空了。”


  薛蟠不由得好奇:“這小子也算見過世麵的。再說一個男人再好看能好看成什麽?”


  “不是男人!”小子忙說,“是位道姑。她說她姓明,提起這個姓氏大爺必會見她。”


  薛蟠身子一動,緩緩移目去看小朱;小朱也看他。薛蟠快速道:“我先去看是誰!”拔腿就跑,報信的小子在後頭使勁兒追愣是追不上。


  一陣風似的跑出薛家府門,外頭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門簷陰處躺著兩條看家的中華田園犬。薛蟠頓時失望。耳聽門子喊道:“大爺——日頭大,明道長在屋裏歇著呢。”


  薛蟠轉身跳進門去。便看門房裏頭,薛家兩個門子正恭敬的陪著兩個青衣道士,一個赫然就是忠順王府的郡主司徒明徽。雖已見過數次,薛蟠還未免疫,好一陣子才收回目光轉投另一人:正是她的那位老仆。薛蟠忙上前合十行禮:“阿彌陀佛。明道長,別來無恙。”


  徽姨微笑還禮:“不明師父安好。”


  遂恭恭敬敬讓入書房。徽姨看了外堂那個“錢”字少不得好笑;又看看書房內的“佛祖心中留”,搖頭道:“偏是你小子頑皮。”薛蟠笑嘻嘻打發人去請盧慧安和小朱。


  原來,自打和離之後裘家便玩起了輿論攻勢。一麵裘二老爺做出癡情不渝的模樣、茶不思飯不想人也瘦了好幾圈,一麵茶樓酒肆裏四處都是郡主薄情狠心的議論。徽姨偶爾出門見個人,不論娘娘太太皆勸她回心轉意。這還罷了,最煩心的是她們每人預備了一整套收拾二房侍妾的法子,老先生似的傳授硬要傳授給徽姨。徽姨耐不得,便讓王府對外宣稱郡主身子不爽利、在家中養病,自己溜到江南來遊玩。


  薛蟠搖頭道:“好可惜。這麽多聰明周全的女子,大好精力都放在對付丈夫的小老婆上了。”


  徽姨隨口道:“不然她們有那些精神做什麽去?”


  薛蟠微笑:“待會兒見了慧安道長,您老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小朱已趕到了。掀開門簾子便先喊:“徽姨您可算出京了!”乃歡喜得蹦蹦跳跳像個孩子。三人說了會子路上和京中的話。


  一時盧慧安進門,尚未看清楚人影劈頭便是一句:“姓薛的!你自己閑混還打擾我!我今兒有多少事兒要處置你知道麽?”


  嚇得薛蟠“嗷”了一聲,委屈道:“徽姨,你剛才說誰天生的儀態端方、氣度和順?”


  徽姨此時已正與盧慧安臉對臉看了個正著,二人皆大驚。半晌,徽姨不禁說:“這……這真是香蘭麽?”


  盧慧安紅了眼眶子欲上前行禮,聞言立時鼓起腮幫子:“郡~~主!別喊那個名字。”


  小朱與薛蟠互視了一眼,齊聲撫掌而笑:“原來你真名叫香蘭!”“好俗啊!怪不得不肯說。”“簡直俗不可耐!”“舉國每個村子至少能找出兩個香蘭,金陵城裏至少有兩千個!”


  盧慧安跌足:“閉嘴!”


  誰閉得住啊?“哈哈哈哈……”那二人一陣無良大笑。


  徽姨啼笑皆非:“名字有什麽好笑的。難道阿朱就不俗麽?”


  朱薛齊聲喊:“不俗~~”


  薛蟠道:“取的人多自然成俗。”


  小朱接口道:“要麽咱們去街麵上找找,能有幾個叫阿朱的、幾個叫香蘭的。”


  盧慧安沮喪道:“偏我不知道張子非的原名,不然還能死個道友保貧道。”眾人又笑。


  這般打一回岔,久別重逢之感慨蕩然無存。商議後,便當徽姨是姚大夫家的親戚,暫住小西院。


  數日後,吃罷晚飯,小朱奉命將薛蟠喊了過去。隻見朱嬸與徽姨皆正襟危坐,仿佛有什麽要緊事。薛蟠有些愣,扭頭看小朱。小朱搖頭示意不知。二位女士讓他倆坐下,方慢慢說起來。


  原來前幾日賈元春忽然來金陵,之前連封信都沒有,朱嬸已覺得有些古怪。薛蟠恐怕揚州的賈璉著道,當即打發人趕過去提醒;於是次日他便遇上了賣身葬父。朱嬸看這兩件事連得太緊,那位美人若非當真欲賣身葬父者,保不齊是跟著元春一路從京城來的。方才薛寶釵跑來小西院求零嘴兒,順帶說了句話:京裏來的元姐姐不愛說話,時常發愣。朱嬸立時猜,逼著這姑娘逃離京城的,隻怕不單是險些被人擋刀。


  薛蟠懵了。半晌才說:“不單是擋刀……那……難不成出了更過分的事?他們也沒機會啊!”


  徽姨搖了搖頭:“郝家背後立著當今聖上。也隻對付不了太上皇罷了,給一個小姑娘布羅網還不容易。”


  朱嬸沉著臉道:“郝家明麵上一無官職二無錢財三無名聲,又非要謀賈大姑娘不可;偏賈政和史太君皆最愛慕虛榮不過。之前下了那許多的套子皆不成事。除了生米煮成熟飯,怕是已沒有別的法子了。”


  薛蟠隻覺一股無名火從腳底直撞天靈蓋,攥緊雙拳呼吸急促。良久他道:“我知道了。此事隻當二位長輩毫無察覺,是我自己想到的。”二位女士點頭。和尚告辭而去。


  回到自己院子,薛蟠煩勞法靜去外頭巡視,尋了個借口命丫鬟將元春請來。


  一瞧元春眼圈子烏黑、麵色疲然不堪,薛蟠便知道事兒不大好。思忖片刻,他正色道:“元兒,有件事我再說一遍。咱們是親人。不論發生什麽事,哥哥都會站在你這邊。讓什麽狗屁規矩、世人的俗見都滾蛋!”


  元春渾身一顫:“薛大哥哥說什麽呢……”


  薛蟠心裏愈發明白了。深吸幾口氣,盡量和緩道:“你別怕,千萬別怕。咱們手裏的能量並不小,可以保護你……”說著他有幾分心虛,乃搖頭道,“咱們還是太單純了。知道他們不要臉、知道他們沒底線,竟沒想到能到這份上。嗬嗬,也是。人家全家都是拿婚姻搭橋、踩著人命一路走過來的。咱們活到現在也沒見過幾滴血。”


  元春身子已經癱軟,唯兩隻手緊緊捏著椅子扶手,半句話說不出來。


  薛蟠不是想逼她,有件事非問出來不可。乃道:“你若不想說話,隻搖頭或點頭便好。”元春點點頭。薛蟠閉目片刻,輕聲問道,“你離京也有兩個多月了。月事如何?”


  元春驟然如遭雷劈,整個人都石化了。


  薛蟠登時明白了。這孩子不止遭了性侵,而且人家是算好了日子的。隻怕腹中已有胎兒,正是那郝家老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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