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這天風日晴和、水光瀲灩。榮國府二爺賈璉登舟往揚州赴任, 其表弟薛蟠隨船返鄉。來送行者絡繹不絕, 賈璉不免躊躇滿誌。
有一老仆從人群中擠進來,低聲對薛蟠道:“不明師父,我們家老爺來了,想請您過去見一見。”薛蟠雖不知他主是誰, 這種神秘兮兮的老爺他習慣性給麵子, 遂隨之而去。
碼頭上還泊了幾條船,他們便上了一條。待見了那人,薛蟠先是微驚,隨即含笑合十。坐在艙內的正是欽差大臣戴青鬆。
薛蟠上前行禮:“戴閣老。”
戴青鬆合十還禮,笑道:“老夫還不是閣老。”
薛蟠亦笑:“快了。”
戴青鬆道:“老夫能有今日, 全賴師父之善行。今師父離京, 老夫無以為謝,特送上菩~~提~~子~~佛珠一串, 願師父一路平安。”
薛蟠誦佛道:“貧僧並非有意幫大人的。大人能有今日, 蓋因大人乃難得的好官、朝廷與百姓皆折損不起之故。”二人抬目互視, 洞若觀火。“若得了大人的一、整、串、菩提子, 貧僧倒是占便宜了。”
戴青鬆神色儼然一躬到地:“師父放心。我戴某必上不負天子、下不負百姓。”
“阿彌陀佛。多謝大人。”薛蟠接了佛珠套在手上, 與戴青鬆互視而笑。乃拜辭下船。他人還沒走出十步, 那船已離岸。
回到自家船邊,柳芳、韓奇等人還圍著賈璉呢。見薛蟠過來,忙拉著他一道說話兒。扯了幾句, 又一個人趾高氣昂走近前來, 到薛蟠跟前卻又下拜諂笑:“不明師父——”
薛蟠一看, 正是忠順王府那位長史官。乃含笑道:“何勞大人親自來送,璉二哥哥與貧僧好大的顏麵。”賈璉忙在旁拱手。
長史官朝賈璉略打個躬,隻向薛蟠一人道:“師父顏麵豈止於此。我們王爺已親來了,就在外頭的馬車裏,讓師父過去呢。”
薛蟠嚇了一跳:“不是吧!貧僧真沒那麽大麵子啊!”前日不是去辭過了麽?
賈璉早看出郡主待薛蟠與旁人不同,竟想歪了!以為忠順王爺必是奉了其姐之命有體己話要對薛蟠說,乃笑道:“王爺讓你去你就去,哪來那麽多事。”薛蟠忙向柳芳等人打了個招呼,跟著長史官走了。
一見馬車,薛蟠嘴角抽了抽:貧僧知道您老是個王爺,也犯不著如此炫富吧……那個足有尋常馬車四五倍大,朱輪華蓋好不豔麗。車軸上嵌著金玉,車角還懸了銀鈴、風吹叮當直響。車簾勾起,忠順王爺本尊胳膊架在雕花輿窗上,臉朝外眯著眼,也不知他究竟看見人沒有。
長史官領著薛蟠到車前,忠順抬抬眼皮子:“和尚,你上來。”
“是。”不然貧僧還能說什麽?
遂老老實實上了車。裏頭奢華如故。滿眼的繁複雕花、綢緞獸皮、絛結流蘇。當中還擱了隻洋漆長幾,幾上一瓶初開的杏花。花瓶底部套著個紫檀木細雕的座子,縱然馬車跑得蹦起來這花瓶也不會滾下去。薛蟠心中暗罵萬惡的統治階級,上前行禮。
忠順依然隻抬抬眼皮子:“坐吧。”
“是。”
坐了會子,忠順懶洋洋道:“聽姐姐說,你想走綠林路?”
“不錯。”
忠順身子朝後仰靠了片刻,闔目道:“替本王尋個人。”
“哦。什麽人。”
“早先叫蕭四虎,如今跑不脫換了名字。四川……天知道哪座山裏的人。在長江邊上,離重慶城有三四天的路程。外號鐵麵夜叉。今年三十八歲,屬耗子的。”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畫像撂於長幾上,“這是他二十年前的模樣。”複又仰靠闔目。
薛蟠心中一跳:又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你們家事兒不少啊。乃瞄了眼畫中人,是個英氣勃發的少年。人如其名虎頭虎腦,笑得極燦爛。那外號誰取的,太不合適了。“請問那三四天的路程是走船還是走旱路?”
忠順睜開眼斜睨道:“白癡。走船與水勢相幹,順江與逆流相去甚遠。自然是旱路路程。”
“他當年在哪兒安窯立櫃?什麽營生?”
忠順瞪了他一眼:“說人話!”
“就是問,他當年在哪條線上做綠林買賣。主營業務是什麽,剪徑還是走鏢還是戳掛子。”
忠順一愣:“本王哪裏知道!”
“您自己的朋友連這個都不知道?”
“誰說是我朋友的!”
“不是朋友還知道他是屬耗子的?敢問您老外頭那位長史官屬什麽?”
忠順王爺噎住了。半晌惱道:“讓你找個人哪那麽多話!”
“不是……”薛蟠攤手,“這都二十年了。你不提供盡可能多的信息,我怎麽找得到啊!內什麽,先說清楚,要收錢的哈。”
忠順王爺哼道:“知道你是守財奴。放心,找到人少不了你的賞賜。”
“不是賞賜,是服務費。”薛蟠收起畫像,“江湖渺渺人海茫茫,這麽少的消息要找到一個人很難的。再說沒找到我肯定不能收你錢,我的成本不就白花了啊。”他想了想,“蕭大俠的武功路數您老知道麽?”
“不知。”忠順又閉了眼。“橫豎武藝極高,一個打幾十個不成問題。弓箭上的本事極尤強,連珠箭可衝雲破霧、百步穿楊。”
……百步穿楊之境界是個傳說,王爺您確定沒帶基友濾鏡嗎?薛蟠齜牙:“行吧……貧僧盡力而為。”
遂拜別了這紈絝王爺,薛蟠一麵往回走一麵想,怎麽偏就趕在離京的點兒呢?若早個半日也能去問問蔣二郎。仿若佛祖聽見其心中所想,他迎麵與蔣二郎撞了個正著。
薛蟠幾步上前。蔣二郎正要作揖,薛蟠已拉了一把他的衣袖:“哥們,跟你打聽個人。”
“何人?”
“二十年前,京城綠林中有位少俠名叫鐵麵夜叉蕭四虎,你可知道?”
蔣二郎道:“沒這麽號人物。”
薛蟠心裏涼了半截。“你肯定?會不會當時你年歲太小不知道?”
蔣二郎道:“我生在綠林長在綠林,祖宗四代是綠林人。但凡京城左近拿得出名號的人物兒,我必聽說過。”
薛蟠深吸一口氣,合十:“多謝。若得了此人的消息,煩勞告訴我。”蔣二郎點頭。
薛蟠回身一望,忠順王爺的馬車竟還在原地,拔腿就跑。
跳上馬車,不待車前那長史官拱手說話,他已掀開車簾闖了進去:“王爺!”
忠順正坐著假寐。聞言睜開眼:“你怎麽回來了?”
薛蟠正色道:“貧僧想問問王爺,那個人是你不是已經找了很久。”
忠順闔目:“沒有。本王不曾找過他。”
“真沒有?”
“真沒有。”
“當時你二人皆年少。他是綠林賊寇,你為王府世子。你可曾告訴他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身份?”
過了會子忠順才說:“不曾。”
“敢問王爺的自稱是?”
又等了半日。“尋常士子吳明律。”
“臥槽!”薛蟠翻了個白眼。姓吳的見多了都快見怪不怪了。“吳這個姓氏是怎麽來的?”
忠順半睜開眼:“我母妃姓吳。”
薛蟠立時問道:“求問令堂是哪裏人。”
“湖南益陽。”
“貧僧頂你個肺!”薛蟠忍不住罵了一句。“蘇州知府吳遜也是益陽人。他是忠順老太妃的娘家侄子?”
“不是。”忠順立時道,“雖兩家都姓吳,卻不相幹。”
薛蟠眯起眼睛:“你確定?要不要再重新查一下?有沒有過繼或是連宗或是因為爭執斷了往來?郝家大姑奶奶幸福也不要、臉麵也不要,硬生生擠進郡主的婆家做二房;二姑奶奶嫁給吳遜時吳遜連舉人都還沒中。若在別人家,這可能是巧合;可他們家的巧合,您自己信麽?孫溧隻差一步就成了郝家姑爺。”
“嘶……”忠順長長抽了口涼氣,旋即沉思,麵色諱莫如深。
薛蟠不得不打斷其冥想。“貧僧要登船了,您老回去慢慢想。再問一聲,‘吳明律’這個‘明’字又是從哪兒來的。”
忠順橫了他一眼:“本王王姐的名諱叫明徽。”
“明白了。”徽姨的名字真好聽!“最後一個問題。王爺最後一次見蕭四虎是什麽時間地點。”
忠順呆了半日。“十九年前三月十四夜晚,城西都城隍廟。”
薛蟠點頭:“我知道了。如果您想起別的線索就跟我聯係。”他乃合十行禮,轉了身又轉回來,“三月十五相見不是月亮更圓麽?”
忠順不耐煩道:“又不是我定的日子。”
“阿彌陀佛。”薛蟠再次告辭。
回船路上,蔣二郎還等著呢。薛蟠再同他打聽可有綠林人是弓箭高手。蔣二郎道:“京城綠林人都使袖箭,使弓箭的想來不是京城的。”二人又說了會子話方告別,約定伺機合作。薛蟠登舟不提。
帆正船輕,一行人隻兩個來月便回到揚州。林海與趙文生早早等在碼頭上。船剛靠岸,趙茵娘先蹦了上去,昂首挺胸指天喊道:“I"m back!”眾人大笑。林家父女倆大半年沒見,自是喜極而泣。
賈璉一家子暫住林家。因這幾個月京城出的事兒太多,一時半刻說不完。薛蟠遂留下覺海茵娘伯侄倆,其餘的先回金陵去。
薛家諸事安好。薛蝌比之前懂事了許多,兩個胖妞比舊年更胖了些。薛蟠想著,寶琴年紀小還罷了,寶釵堅決要限製她的甜食。不然,等她青春期時少不得想減肥,那可就痛苦了。
大夥兒見到盧慧安時皆驚訝。大半年不見,她整個人已氣度大變。從前還隻是個靈巧知書的才女,如今已是個鋒芒畢露的大掌櫃。從前她說話悠哉悠哉的,如今語速超過王熙鳳。從前溫文爾雅、縱罵人也繞著彎子,如今她不罵人了、隻下命令。薛蟠笑得直拍巴掌:“貧僧素日說什麽來著?牛人都是逼出來的。”
姚大夫和朱嬸看小朱平安歸來,心下一顆石頭落地。乃擇下一塊風水寶地,並選良辰吉日,將莫大人和莫夫人的骨灰好生安葬。小朱在墳前坐了一日一夜。薛蟠試探了朱嬸兩口子幾句話,顯見他們不知小朱的真實身份,遂放下心來。
賈雨村比他們早到金陵,這會子已跟陳可崇交接完公務。薛蟠忙不迭送帖子去陳家,問陳可崇進京之前可便宜相見。陳可崇答曰“恭候”。
次日,薛蟠懷抱畫軸儒衫儒巾前往拜訪。陳可崇打量著他,目光直露喜意。二人照常商業互吹。陳可崇問京中如何。薛蟠乃歎道:“這趟進京出了許多事,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晚生最大的感悟就是,在朝廷當中,孤身一人猶如滄海浮萍。”
陳可崇聽見“晚生”二字,頓時笑若菊花。捋胡須道:“薛賢侄竟能明白這個,此行不虛啊。”
薛蟠斟酌再三道:“陳大人,晚生有件事想跟大人求教。”
“賢侄請講。”
薛蟠一歎:“此事……大人進京見到孫溧,可否替晚生保密。晚生自己告訴他說不預備問的,如今又想反悔。”
陳可崇愈發起了興致:“薛賢侄隻管講來,老夫不告訴孫賢侄便是。”
薛蟠遂將自己怎麽做夢、怎麽讓人作了畫像、怎麽讓甄瑁看見誤會、甄瑁怎麽引起孫溧好奇、自己怎麽跟孫溧解釋、又怎麽推測的、最末告訴孫溧不想打聽畫中人是誰細說一遍。乃麵有愧色道:“京城不易居。晚生……又想找到那位道友了。終究他比旁人可信些。”
陳可崇聽得興致盎然,道:“薛賢侄多想了。縱然那位道長當真有來曆,何至於一見你便頓悟。那還曆個什麽劫?”乃瞧著那畫軸,“想來這就是那畫像?”
“不錯。”薛蟠道,“晚生特帶來想給大人瞧瞧您可認得。此人三年前曾赴大人的端午酒宴。”
“打開我看。”
薛蟠遂將畫軸擱在案頭,緩緩鋪開。陳可崇一看那畫像,整個人如中了定身術似的,目瞪口呆。良久,他手指微顫指著畫像,忙又縮回,雙手拱了兩下:“不明師父……你夢中所見,就是這位……仙長?”
“正是。”薛蟠期盼道,“大人果是認得的?”
陳可崇取出帕子來拭淚,欣喜若狂。乃拉了薛蟠的手道:“賢侄,老夫這會子不便宜告訴你。此人非比尋常,老夫須得先問過他才行。”
薛蟠若有所思。“無礙。皆由大人做主。”
陳可崇愈發笑得厲害。若方才是朵菊花,這會子已是牡丹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