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話說趙茵娘指王媽媽頭上簪子是自己送迎春的生日禮物。王媽媽嚇得臉兒愈發白了。有個跟著的媳婦子上前把簪子拔下來交給王熙鳳。
王媽媽辯道:“這是我男人從外頭弄來的, 湊巧與趙姑娘給我們姑娘的一樣罷了。”
趙茵娘啞然失笑, 向林黛玉道:“你還記不記得前兩年,你大約是五歲?因腸胃不好,大人不許你多吃栗子糕。偏你嘴饞,一氣兒吃了四塊, 然後就賴是阿寶吃的。”林黛玉早羞紅了臉, 扭頭望房梁,手肘敲了她一下。
寶玉天真,悄聲問道:“阿寶是誰?”趙茵娘掩口而笑,又挨了林黛玉一下子;寶玉也得了一個大白眼。
王熙鳳拿著簪子似笑非笑道:“原來這個是你男人從外頭弄來的。”
“正是。”王媽媽忙說,“趙姑娘年紀小, 看錯了也是有的。”
王熙鳳登時撂下臉:“來人, 把她男人拿下!”
王媽媽一愣,她男人連喊冤枉。兩個媳婦子上前按住了那男人, 他竟然半分不敢動彈。
平兒道:“俗話說, 玉石掛紅, 價值連城。別的不論, 簪子上的這塊和田紅玉正是最罕見的紅棗皮, 單此一項少說值五六百銀子。算上旁的珠子和實金, 這簪子得值錢上千兩呢。你哪來這麽多錢?”
她男人慌了。年前府裏的大管事悉數失了蹤,上個月又剛整頓了一回。急的大喊:“不與我相幹!那是她送二姑娘那兒取來的!”
王媽媽急喊:“借來的!”
她男人忙說:“借來的、借來的!”
王媽媽道:“過兩日就還回去。”
王熙鳳等人悉數給氣笑了。而後自然是將她們家私藏迎春之物找回,一家子攆出去。
寶玉垂頭喪氣跟著眾人往回走, 半道上拐個彎兒去了梨香院。梨香院還沒開始收拾東西。一則他們本是客, 東西少;二則有小朱這個打包神器在, 至多兩個時辰足夠使了。薛蟠方才讓馮紫英喊走了,小朱與張子非坐在堂屋裏鬥嘴玩兒。
寶玉癡癡的看了他二人半日,心想,今日一別、竟不知何時還能再見。並趙姐姐大約也難以相逢了。念及於此,掉下淚來。那二人忙問寶二爺怎麽了。寶玉拭淚道:“無事,不過煙迷了眼睛。”乃垂著頭慢慢說了方才之事。
聽罷,張子非笑道:“咱們茵娘倒俠氣。”
小朱道:“打發了一個王媽媽頂什麽使,不出半年定然還能冒出幾個趙媽媽錢媽媽孫媽媽李媽媽。二姑娘性子懦弱,少不得一輩子遭人欺負。”
寶玉含淚道:“我竟不知那些老婆子為何那般愛錢!”
張子非瞥著他道:“真真何不食肉糜。吃穿用度哪樣不要錢的?”
寶玉道:“我們家平素何嚐少了誰的吃穿用度?”
張子非道:“你是少爺,隻管領著書童去家學念書。你可知道讀私塾要多少錢?縱在小縣城裏頭也得幾十兩銀子一年呢。”
寶玉道:“為何要弄錢去讀書?我最厭讀書不過。”
張子非啞然。偏寶玉年歲太小,她竟半日想不出詞兒應對。良久才說:“縱然不讀書,旁人亦多艱難。例如,若非赦老爺趕在年前歸還了你們家跟國庫借的八十萬兩銀子,山東河北兩處災區這個年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你們老太太氣得肝疼,日夜恨他還了錢。”她冷笑道,“寶二爺餓過沒?你試著餓個三天試試。餓到死和餓三四天全然不同。”
寶玉又不懂了。“我們家並不缺錢,為何要借國庫?既是借的錢,本來就該還。老太太為何要恨?”
小朱道:“這孩子是真傻,不是裝傻。”
張子非抿嘴道:“你想知道老太太為何不願還國庫的銀子,要麽你猜猜王媽媽為何不願還二姑娘的月錢?榮國府拿了國庫的錢不還、自家成日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國庫沒錢賑災。王媽媽拿了二姑娘緞子自家做衣裳,二姑娘沒衣裳穿。完全一樣。”
賈寶玉如遭雷劈動彈不得。
次日,王子騰府上設宴替賈璉送行,撒下帖子遍請京城權貴,熱鬧了一整日。散席後,南安太妃扶著丫鬟緩緩上轎。忽聽“撲哧”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從外頭掉入了轎子。太妃皺眉,巡目轎中四顧,尋到一個紙團子。丫鬟上前拾起捧給太妃。太妃捏了捏,命起轎。
回府卸下釵環,南安太妃讓服侍的人散去,方緩緩打開紙團。
那紙是尋常藥鋪子使的桑皮紙,當中包了顆菩提子。紙上有字,說,七八年後南安王爺將去南邊打仗,慘敗被擒。外邦要郡主和親方肯放王爺回來。而王爺本不會兵敗,隻因他手下有個瘸腿的幕僚乃政敵安插過來的細作,還望王爺提前堤防。這會子聽瘸子的無礙。此人確有才學。為得王爺信任,必竭盡全力輔佐。到七八年後那一仗萬萬不可聽他的。否則,且不說王爺自身陷於囹圄,也不說郡主和親蠻族生不如死,整個南安王府數十年之聲譽將毀於一旦。
太妃頓覺眼暈,乃閉目調息。而後將紙上文字從頭細看了十遍不止。終小心翼翼折疊起來,連菩提子一道鎖入暗格小櫃之中。
連著數日酒宴,到了臨走前倒數第二日,賈璉薛蟠去忠順王府辭行。斟酌再三,小和尚終不敢讓小朱一道去。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那兒少不得守著兩位聖人外加一位太後的眼線。
王爺跟賈璉皆風流人物,議論了半日粉頭戲子,薛蟠在旁以職業視角加以點評,孫溧偶爾湊兩句話,倒還自在。一時郡主打發了薛蟠見過的那位老仆來請他。
及到院中,四麵無人。老仆隻廊下侍立,薛蟠自己走入屋子。耳聽東邊傳來徽姨的聲音道:“這兒呢。”薛蟠忙掀開簾子進去。環顧一眼不禁抽了口氣。這屋子乃是書房,極大,比他在梨香院住的那屋子大三倍還多。徽姨穿著家常襖子立在架子前收拾書。
薛蟠吹了聲口哨:“您這哪裏是書房,簡直是個小型圖書館。”隨即認出來:此處便是前些日子他們三個偷聽徽姨舌戰兩尊菩薩的那屋子。如今屏風家具悉數撤走,換上書架子。乃不無羨慕道,“你們家找的木匠不錯啊,這麽短時間就打出了這麽多書架。”
徽姨道:“不過是重新從庫房裏搬出來罷了。”
“哈?”薛蟠詫異道,“這屋子原本就是這樣,後來改成了那樣?簡直化金成鐵,虧的如今又點鐵為金了。”
徽姨住了手,扶著書架子道:“旁人說,如此大的屋子做書房有些鋪張。”
“開玩笑!”薛蟠喊道,“哪個文盲暴發戶說的?有兩種地方永遠不會鋪張:圖書館和博物館。徽姨,那人要麽是妒忌你,要麽是怕你。”
徽姨轉過身微微挑眉:“怕我?”
薛蟠認真道:“您越有學問,就越不好騙。是裘二叔讓改這屋子的吧。”徽姨又轉了回去。薛蟠合十,“阿彌陀佛。虧的您離開了。我原本以為裘家是困住您的羅網,原來根本不是。那家子分明是鐵鎖。”他微笑道,“徽姨可曾聽過一句話,叫做,眠龍勿擾。”
縱然隻看背影也瞧的出徽姨在深呼吸。“何謂眠龍勿擾。”
“這本是一句西洋俗語,意思是不要吵醒沉睡的巨龍。西洋故事裏的龍多半為火龍,噴出的火焰會燒毀一切。”薛蟠抱胳膊靠在左近一處書架上,“徽姨,我有種直覺。您是可以飛上九霄的人物兒,隻可惜被美麗耽誤了。要不要考慮一下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歡的事?讓覬覦你容貌身份的人都見鬼去吧。”
徽姨忍俊不禁轉過身來:“我竟不知道你這小和尚這般討人喜歡。”
薛蟠笑眯眯道:“得空來金陵,您老會發現我比京城更討人喜歡。”
“那可不,少了擎製你還不得飛天。”頓了頓,徽姨正色道,“寧國府的賈珍,跟你熟絡麽?”
薛蟠一愣:“完全不熟。”
“他去太上皇跟前告狀了你和我四族兄的密狀,我也不知道說了什麽。”
薛蟠呆了三秒鍾。“那個……您老的四族兄,不就是當今皇上麽?”
“沒錯。”
“我去!”薛蟠扶額,“槽多無口!我跟那位大叔連麵都沒見過。”
徽姨道:“你記著畢安公公這麽個人。多虧他替你說了許多好話。”
薛蟠微怔。不曾想茵娘隨口幾句話竟給自己掙得了這麽大的好處。乃輕歎道:“知道了。有朝一日,我必會……”廢除掉太監這種行業,“報答他,報答他們。”
徽姨點頭。過了會子,問他回金陵有何打算。
薛蟠早就想好了:“我預備正式向綠林發展。”徽姨挑起眉頭。薛蟠興致勃勃道,“做些拿人錢財、替人免災或報仇的生意。老賣假貨也不是個事兒啊對吧。總得有點子正經營生。”
徽姨啼笑皆非:“綠林是正經營生麽?”
“當然是!”薛蟠理直氣壯道,“於朝廷也極好。有些黑了心肝的貪官汙吏,因仰仗您四族叔的小老婆們庇護,都察院半點法子沒有。不靠綠林收拾還能靠誰?”他望著徽姨清晰道,“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
徽姨側頭看了他半日:“隻為了這個?”
薛蟠假笑道:“這是借口,誰讓您姓司徒?綠林生意不但賺錢,且有捷徑可走。”
徽姨似笑非笑道:“且不用交稅。”
“額,這個您老心裏知道就行了嘛,不用說出來。”
“罷了。我也懶得管你。”
“那可不成!”薛蟠忙說,“倘若我不留神被人抓住把柄,還得煩勞您撈我呢!”
徽姨瞥了他一眼:“沒門。你找林海撈你。”
薛蟠一歎:“林大人那天然呆,還不定誰撈誰呢。我真拿他們這些實心眼的好人一點法子都沒有。”
徽姨閑閑的道:“每月十兩銀子不是白給的。”薛蟠做了個鬼臉兒。
徽姨乃命他寫首好詩詞。薛蟠早猜到她可能會讓自己來一首。方才閑扯時已在屋中轉悠著,此時正好立在宋人文集的書架前。乃順手取了本《劍南詩稿》瞄兩眼又插回去,趁勢將潤之先生名作、卜算子·詠梅略改兩三個字,抄錄在案前。徽姨在旁看著,便以為他是誠心反用陸遊之意,點頭批“有趣”。
收了詞,徽姨忽然問道:“小和尚,你可覺得我殺那幾個太監過於狠厲?”
“不會啊!”薛蟠理所當然道,“貧僧已從裘良大人處得知他們皆不知害了多少條性命。您這叫人道毀滅。”
徽姨笑戳了他一手指頭。
臨行前最後一日,薛蟠大早上煩勞法靜跑了一趟鳳凰嶺,托他取兩甕泉水。法靜起得早,幹脆等在城門口。且他在山上腳程極快,辰時不到便回來了。
張子非借收拾東西作名頭,領林黛玉趙茵娘去梨香院,順帶瞧了寶玉一眼。寶玉本就極舍得不他們走,立時要跟著。遂三個孩子一道過去了。
進院子一瞧,大陽傘下已擺開了一張大條案,並設著茶爐等茶具。薛蟠笑道:“阿玉,你上回說想學烹茶的?小朱今兒得閑,讓他教你。這是法靜師叔早上剛從西郊山上取來的清泉。”
茵娘篤定道:“水能興木。阿玉你學了茶道對魔法必有好處。”
林黛玉聞言興味盎然朝小朱作了個揖:“請朱先生賜教。”
小朱壓根不知道和尚搗的什麽鬼兒。既然他有所托,便大發慈悲幫他吧。遂認真教黛玉烹茶。黛玉聰明,隻看一遍就會了。
第二壺茶便是黛玉自己來煮。一時茶出,薛蟠笑指賈寶玉道:“阿玉,你來京城已經三個多月了,承蒙寶兄弟照顧。第一盞茶謝他。”
黛玉當真捧著茶到寶玉跟前:“多謝寶玉哥哥!”
寶玉忙不迭接了,眼中不知何故墜下淚來,口裏道:“我何嚐幫了妹妹什麽。平日裏也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薛蟠道:“舉手之勞也得有心才行。”
寶玉捧了茶慢慢吃著,淚珠子吧嗒吧嗒掉入盞中。薛蟠心中暗想:不知這般可算還了他的甘露?水不是他府裏的,眼淚是他自己的。
寶玉吃罷茶,乃紅著眼睛問道:“林妹妹日後可還會來京城?”薛蟠麵露遲疑。他垂頭道,“我知道林姑父沒病,不用哄我。他若病了林妹妹豈能如此歡喜?”
“額,你還真聰明。”薛蟠思忖道,“我個人以為,林大人過些年調入京城的可能性很大。”前提是今上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