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話說被賊人劫走的王清清醒來, 發覺自己被鎖在一間空屋子裏。乃大喊大叫。
遂聽外頭有人道:“那豆兒醒了?”
另一個道:“是醒了。快去請瓢把子!”
不多時, 隻聽房門“吱呀”一聲開了。王清清定睛看去,登時嚇得雙腿癱軟——來人正是琉璃燕子蔣二郎。蔣二郎提刀而入,森然道:“王四丫、王大人!你終究還是落在我手。好一出借刀殺人。”
王清清哭道:“不與我相幹!”
蔣二郎哈哈一笑:“你給我下藥時難不成被人迷了魂兒?”
王清清大喊:“那是上司之命!我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上司?你上司不是酥兒?”
“那是明麵上。我還得監視她呢,自然另有上司。”王清清忙說, “終究她與二王爺是相好兒, 不得不略防著點子不是?”
蔣二郎瞧了她半日,冷笑:“你素日知道我蔣二郎,從來不把什麽貴人國法放在眼裏。錦衣衛算個什麽東西,竟借我的手殺我的相好。聽說你們錦衣衛衙門但凡進去,不脫三層皮出不來。我是大老粗, 那些個我不會。我隻會剁手指頭。清清姑娘, 咱們從哪根手指頭剁起?”
王清清霎時麵白如紙。蔣二郎並非憐香惜玉之輩,抓過其左手按於桌上。刀光閃動, 王清清左手大拇指齊跟斷在地上。王清清疼得大叫。
“先個打招呼。”不顧鮮血噴出, 蔣二郎掰出其食指按定了, “你上司是誰?”
王清清痛哭嘶喊:“我上司是袁掌櫃——”
“哪個袁掌櫃!”
“紅香堂的袁掌櫃!買脂粉的紅香堂!”
蔣二郎點頭:“好。你保住了你的左手食指。”乃鬆開食指抓起中指。
王清清尖叫:“蔣大俠饒命!你問什麽我都說!”
蔣二郎聞言微笑, 暫放開她。王清清趕忙撕開衣裳包紮傷口。蔣二郎翩然而坐:“咱們看看你能保住幾根手指頭。”
這姑娘本是被親爹賣給人牙子的, 人牙子又將她帶來京城賣給了弄月閣, 三年前鄭酥兒挑中她做貼身丫鬟。而後,鄭酥兒之上司、一位姓葉的副千戶相中了她,收入錦衣衛。又過了三個月, 她去替鄭酥兒買脂粉時, 袁掌櫃亮出腰牌, 命她監視鄭酥兒、若有異樣便去報他。
原本無事。舊年六月,鄭酥兒外出陪客,回來後神色古怪徹夜無眠,懶懶的不肯動彈。老鴇子當她病了,請來大夫;大夫說是心病。清清試探多日無果,隻得回給袁掌櫃。袁掌櫃遂手把手的教她怎麽套鄭酥兒的話、怎麽猜測其心思。
多日後,清清察覺到鄭酥兒不尋常與姘頭端王有瓜葛。而端王此時早已人在遼東。鄭酥兒日漸焦躁不安。終有一日,聽說端王之子就要回京押運糧草,鄭酥兒顯見失態。王清清抓住機會勸說鄭酥兒喝悶酒,趁她醉迷瞪時探聽出了線索。
原來數月前鄭酥兒外出是見上官和同僚去了。因模糊聽見上官與人說了幾句話,並偷看到兩行半機密書信,猜出錦衣衛欲讓端王之子去災縣取軍糧。她不敢背叛錦衣衛、亦不願意端王背上罵名,遂欲借孫溧之口提醒此事。
清清怒火中燒:她竟為著自己的老情人,推孫溧得罪錦衣衛!遂當即拋鄭酥兒在案上,趕往紅香堂求袁掌櫃相助。後遂如薛蟠等人所猜。
蔣二郎聽罷早紅了眼眶子,牙關緊咬。王清清見其生怒且悲,以為是因著鄭酥兒滿心隻替另一個相好著想、他吃醋傷心了。竟笑道:“蔣二爺是賊,二王爺是王爺。何況她與二王爺好的時日比你長。如此想來,她心裏多惦記那一位些倒也尋常。”
蔣二郎似哭似笑,良久搖頭道:“酥兒竟瞎到如此份上,全然沒看清你,一片好心喂了狗。你當她是為著端王?王大人,她被賣到煙花巷便是因為家鄉水災。家淹了、家人死盡了。她在路邊乞討險些餓死,賣身為奴好歹有口飯吃。若去災縣取軍糧,百姓還有活路嗎?”
王清清愣了。默然片刻,她辯道:“她哪有那般好心!端王喜歡她,她還想著等端王得勝歸朝替她贖身、進端王府去做娘娘呢!”
蔣二郎嘴角微動:“端王數年前便想接她進府的,她自身不肯罷了。”頓了頓,“酥兒留下私產二十萬兩,獨有一個繼承人,便是你。”
王清清登時如木雕泥塑一般。半晌,她喊道:“還有她哥哥!”
蔣二郎幽幽的道:“我方才已說過,她家人皆死在水災之中,獨餘她一人活著。”
王清清忽然站了起來:“她死了,那二十萬豈非就是我的了?我給你!都給你!全部給你!隻求蔣二爺放我一條生路……”
話未說完,耳聽“撲哧”一聲。王清清低頭一看,蔣二郎掌中鋼刀已紮入自己的胸口。此女雙目圓睜、不可置信。
這屋子並不嚴實,一門之隔貼坐著薛蟠、小朱和張子非三位,明明白白的偷看偷聽。見狀,小朱皺眉道:“許多事還沒問呢!蔣二郎莽撞了。”
張子非嗟歎道:“怪不得他。若是我也忍不住。心肝子黑透了,真真不是人。”乃取帕子拭淚。
薛蟠拍胸口慶幸:“這種人,又聰明又漂亮,又自私又狠厲。若在錦衣衛幹個二十年,天知道會公報私仇的弄死多少良善無辜。好險,她還沒來得及成氣候。”臉上也不覺滾下淚來。
三人推門而入,正趕上王清清屍身倒地。遂慢慢走到蔣二郎跟前,卻看他亦淚痕滿麵。薛蟠滿腹安慰之語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拍拍他的肩膀。蔣二郎看著自己的雙手輕輕的道:“她怎麽就瞎成這樣……她怎麽會輸在這種人手上……我怎麽就……”怔了片刻,放聲大哭。
蔣二郎使盡力氣痛哭了一場。薛蟠張子非皆陪著他哭,唯小朱高坐在窗口的長桌上發愣。
乃漸漸收淚。薛蟠正色道:“那個袁掌櫃這二三年先不要動他。放心,他這種用於監視自己人的職位最是難得,他上司沒事不會調走他的。你若這就殺了他,王清清又失了蹤,錦衣衛立時會疑心到你頭上。”蔣二郎默然點頭。薛蟠念佛。“鄭酥兒的遺產就給你吧。終究是你替她報了仇。”
蔣二郎瞥了他一眼:“鬼扯。哄得了旁人還哄得了我自己麽?她是我親手殺的。凶手得遺產?”
“不就是被人當了刀麽?原委也查明白了,仇也報了。你是綠林人。就當你搶劫了王清清嘛。鄭姑娘又沒有家人。”
“不要。”
“要不然這樣。”薛蟠想了想,“她是遭了災才淪落風塵的。你拿著那些銀子去開辦養生堂,專門收養災區孤兒,免得又有人走她一樣的路。與你自己也是一種救贖。如何?”
闃然良久,蔣二郎輕聲道:“也好。”
張子非點頭:“如此,孫姑娘在天之靈也可瞑目了。”
遂拱手作別。耳聽蔣二郎在身後命將王清清的屍首剁碎喂狗,薛蟠直念阿彌陀佛。
幾個人回到梨香院,將經過說與法靜等人聽。法靜覺海連誦佛。
薛蟠看了大夥兒一眼道:“其實貧僧拉孫溧一道去踢館,就是為了刺激王清清。郡主實在太美了。清清既然深慕孫溧,忍不了坐看心上人圍著別的美人做牛做馬。由此倒可以愈發篤定,作為太上皇勢力代表的錦衣衛,欲盯著的是郡主本人、而非忠順王爺,不論如何也要送人去她左右。同理,之前二十年,郡主身邊必有太上皇的人。如果貧僧沒猜錯的話,就是裘二叔本尊。郝家應該是皇帝的人。裘家和郝家未必聯手、必有合作。而此事本身就說明,想在忠順王府和郡主身邊安插人手之難,難於上青天。以至於根本玩不了暗的,隻能玩以明做暗的。”
眾人麵麵相覷。覺海納悶道:“王清清不是送到孫溧身邊麽?孫溧離郡主還遠著呢,能盯出什麽花兒來。”
薛蟠道:“咱們是知道底細的。不知道的會怎麽看王爺踢館、郡主和離?”
小朱橫了他一眼。
薛蟠聳肩。“在他們眼中,時間線是這樣的。二十年來,郡主與裘二叔、二房郝氏基本達成穩定狀態。郡主跟裘二叔生悶氣但依然愛他,視郝氏如無物,也懶得替裘家出力;裘二叔一副被算計了不得不娶郝氏、但依然隻愛郡主一人的模樣,竭力在兩個女人的娘家和自己的家族三股勢力之間保持平衡;郝氏去景田候府執行多重任務,諸事由不得她做主。郡主是愛裘二叔的,裘二叔和郝氏大概都處在沒有資格談感情的位置。一時竟說不出誰更慘一點。”
小朱一歎:“大略如此。”
“然而,今年正月初九裘家大宴賓客,客人當中有位從江南來的詩僧。郡主信佛且愛詩,遂請了這詩僧前去相見。沒想到小和尚年紀輕輕修行不到家,隻一眼就被郡主的美貌征服。乃寫出了一首佳作,愣是把才冠京師的裘翰林給比了下去。由此,裘二爺在郡主心中的完美人設出現裂縫。”薛蟠微笑道,“我跟裘良說,孫溧住去忠順王府是王爺請他去的。這話也沒哄他,隻不過是我們上門求邀、王爺心情好答應了而已。”
張子非含笑道:“這麽一來,倒成了忠順王爺看出郡主對裘二心思略散,特挑選了位年輕、有才學的舉人公子住去府中,盼著郡主移情。”
“沒錯。在外人眼中,郡主忽然欲和離且半分不留餘地,八成是看上了孫溧。所以他們才急著送癡慕孫溧的錦衣衛細作王清清去他身邊。”
張子非思忖道:“既如此,錦衣衛何不幹脆拉孫溧入夥?”
薛蟠斜睨她道:“皇後生了三個兒子,都在拉攏孫家。錦衣衛腦子有坑才會想到收編孫溧。不怕他當雙重間諜啊。”
“也有道理。”
“還有件事,我覺得稍微異樣。就是孫溧他爹、泉州知府孫謙。貧僧早在金陵便已提醒孫家,孫溧可能會因為年少英俊被京城貴人家算計成女婿。這些貴人五花八門,有些日後必然拖累親戚。他祖父孫老頭挺著急的,他爹一點都不急。會不會是已經跟什麽人達成協議,一旦孫溧得中進士、就有好媳婦兒?”
張子非笑道:“皇後還有兩個女兒。難不成孫大爺要當駙馬?那孫家不是虧大發了?”
小朱搖頭道:“吳天佑他嶽父是異性王,跟皇後之女兩回事。”
薛蟠嘴角微動:“倘若孫溧當真做了駙馬,今上在位時也許能做些實事。等下一位皇帝登基,他就算不死也得廢了。那更難受。帝權不會允許擎製,不論因為身份還是力量。要不然,郡主一個女人,何至於這般招人對付。咱們攛掇榮國府歸還八十萬兩國庫銀子,加上舅舅馬上要還的那二十萬,攏共一百萬。弄得太上皇在皇帝跟前的財政優勢蕩然無存,太上皇也沒來找茬。隻怕郡主暗地裏幫了咱們一手。”
小朱笑道:“不止郡主。出多半力的是兩位太監。”
薛蟠咂舌:“太監居然有這麽大影響力!回頭得好生誇誇茵娘。”
眾人不覺好笑。那回趙茵娘之童言童語也算得上陰差陽錯了。
才剛閑聊幾句,王家有人來了。原來是王子騰命人抄錄了份邸報給外甥送來。雖說山東河北的水災案還沒查完,朝廷已使人補上原先空缺的刑部左侍郎。並有其餘四位官員因此挪動位置,倒數第二位乃是,應天府尹陳可崇調入京城,升任通政使司副使。而最末位的便是補陳可崇之空缺者,邸報上赫然寫著:賈化。
“戴青鬆九成是要入閣了。”小朱微微蹙眉,“陳可崇升官?”
薛蟠譏誚道:“陳大人拍馬屁的水平比貧僧還高杆,他不升官誰升官?”
小朱忙說:“比你還略差些。你拍得比他機靈。”眾人齊笑。
薛蟠置之不理。“就是不知道陳可崇這次調動誰在裏頭使了力氣,會不會是皇後生的那三隻烏眼雞。還在金陵時,他就時常拿一副‘老夫早晚要升官,到時候罩著你們’的眼神看貧僧和孫溧。”
覺海心念一動:“師父……”
薛蟠擺手道:“必是皇後之子無疑,具體的還得咱們日後認得了他們再分辨。”他微微勾起嘴角,“放心。貧僧已在天子跟前掛了號,他們必會來拉攏貧僧。守株待兔便好。”覺海闔目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