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話說忠順王爺領著薛蟠孫溧成功踢館, 衣錦還家。郡主不曾出來, 隻命人賜下一盒點心。薛蟠小聲嘀咕三個人才給一盒吃的,死忠粉孫溧卻是感動得眼圈子都紅了。
薛蟠回到榮國府,笑嗬嗬跟小朱等人訴說經過。大夥兒俱各歡喜。
覺海尚未明白此舉用意,問道:“師父為何要攛掇忠順王爺鬧這麽一場?”
薛蟠道:“一則為了敗壞郝家的名聲。此事鬧大了, 短期內, 整個郝家不論男女都得受牽連。貧僧那姨父最愛顏麵不過,就愈發不可能把元春嫁給郝四。元春總不能一直呆在府裏不出去啊!同理孫溧。二則,”他擠擠眼,“你們等著瞧,很快就會有好幾撥人馬來問貧僧何故替郡主出頭的。”
話音剛落, 外頭有小子回話說, 裘良來訪。薛蟠哈哈一笑,指指隔壁耳房。梨香院整窩人遂悉數躲了進去。
裘良旋即黑著臉踏入堂屋。不待他開口, 薛蟠搶著說:“裘大哥是不是想知道貧僧為何去你家踢館?”
裘良慍道:“還有孫溧!”
薛蟠道:“郡主是你嬸娘。你總該知道她長什麽模樣。”裘良重重往他對麵一坐, 不吭聲。薛蟠正色道, “她老人家, 美得令人肅然起敬。”裘良一愣, 從未聽過這般說法。薛蟠理直氣壯道, “貧僧和孫大哥都視力正常。郡主那般人物兒,我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這就是原委。”
裘良難以置信:“你二人皆讓她給迷了?”
“非也。”薛蟠虔誠道,“美麗本身就是一種力量。我二人被她征服了。她什麽都沒做。”
裘良瞪著他說不出話來。闃然良久, 搖搖頭。小廝進來添茶。裘良吃了兩口, 乃問道:“好端端的, 孫溧怎麽跑去忠順王府住了?”
薛蟠撓了下光頭:“王爺請他去的。最初他不敢相信,以為哪兒弄錯了。還是貧僧陪著走了一趟。”
裘良思忖道:“忠順王爺為何請他?你何時認得王爺的?”
薛蟠搖頭示意不知道。又想了想道:“陪孫溧那回是貧僧第一次見他。阿彌陀佛,那模樣,勾搭美少女絕對一勾搭一個準。不過,之前你二叔那個二房曾想討要貧僧的丫鬟,讓貧僧駁了顏麵。忠順王爺不知怎麽得知的那事,竟給了貧僧一份禮,還挺值錢。”
裘良瞥了他一眼:“正月初九那日,你在我們家見著郡主了?”
“對。”薛蟠點頭,“貧僧當即成為郡主的腦殘粉。”他得意道,“還送了郡主一首詞。”
裘良心下一動:“什麽詞?”
“木蘭花令。”薛蟠晃晃腦袋,“那是貧僧迄今為止寫得最好的詞。”
裘良忙讓他寫來瞻仰瞻仰。薛蟠也不客氣,隨手便寫。裘良看罷整個人一震:委實堪稱絕妙!薛蟠指道:“人生若隻如初見。郡主極喜歡這句。”貧僧是猜的,因為廣大讀者大都喜歡這句。
裘良立在案前沉思良久,望著薛蟠神色複雜。終搖搖頭:“你這廝分明是個出家人,竟能寫出這麽些難得之作。”
薛蟠合十行禮:“多謝誇獎~~”裘良歎氣,告辭而去。
他走後不久李叔便來了,傍晚時分王子騰讓外甥晚上過去一趟,次日馮紫英陳也俊等紛紛上門。沒法子,另一個當事人孫溧在忠順王府住著,探訪不方便。
隻兩日功夫,忠順王爺上景田候府踢館之事便轟轟烈烈傳遍京城。街頭巷尾深宅大院,不知多少人評議對錯,有些兩口子還爭吵起來了。眾人多為羨慕。男人多羨慕裘二爺享了二十年齊人之福,一個郡主一個太後侄女;女子則羨慕郡主有個靠得住的兄弟。
又過了兩日,孫溧忽然乘了輛馬車來到梨香院外,讓開門的小子喊薛蟠出去。薛蟠出門一瞧,這廝身上有些泥土,發髻也亂了,身後那馬車還是雇來的,微微納罕。
孫溧麵色極難看:“方才我遇上打劫的了。”
“啊?!”薛蟠嚇了一跳。“怎麽回事?”
孫溧一歎。原來,今兒幾個文友約他吃酒,他略多飲了幾杯。不曾想在酒樓門口遇上一個乞丐,就是……弄月閣的清清。
薛蟠張大了嘴,旋即回過神來:“你沒打擾人家吧!說不定人家正受命監視什麽人呢。”
孫溧忙說:“不是。她被錦衣衛除名了,又什麽都不會,遂淪為乞丐。因認出了我,想求兩個錢。”
薛蟠斜睨著他:“你給了沒?”
孫溧道:“我想著,是她害死的酥兒,落到如今之地步想必是天報應。遂轉身就走。她竟一直悄悄跟在我馬後。後來……我遇上劫道的。那歹人竟提著一把——”他手裏比劃著,“這麽長的刀。”
薛蟠好懸笑出聲。前幾日元春來梨香院閑坐聊天時,薛蟠戲謔說,倘若郝姑娘還想嫁給孫溧、或是郝四爺還指望元春嫁給他,就得替他倆擋刀了!乃趕緊忍住:“你沒事吧。”
孫溧歎道:“我沒事。清清替我……挨了一刀。”
薛蟠忍笑已快忍出內傷,過了好一陣子才點頭道:“我明白了。想必她人就在車上?可瞧大夫麽?”
“瞧過了。幸而傷口不深,將養些日子便好。”孫溧道,“隻是……你也知道我住在王府,斷乎不便宜帶她回去。”
薛蟠了然:“我知道了。她性子雖不討人喜歡,終究救了你一回。我會使人照看她的。”
“賢弟,拜托了。”孫溧作了個長揖。
“咱們哥倆還客氣什麽?”
薛蟠笑嘻嘻喊來兩個小廝,讓他們幫著從車上抬人下來。果然是那王清清。兩個月不見,這姑娘瘦成了皮包骨頭,渾身又髒又臭,幸而中刀之處並非要害。乃將此女安置在一處淨室,隔壁就是法靜;又命兩個媳婦子替她清洗更衣。
又過了幾日,王清清傷勢見好。午飯之前,薛蟠走入她屋子正色道:“王姑娘,給句實話。你是不是錦衣衛。”
王清清頓時紅了眼圈子,哽咽道:“我……他們不要我了……”
薛蟠擺手:“你別廢這麽些話。你是錦衣衛,貧僧惹不起,這就送你出去。”
王清清忙說:“真的已不是了!我身份敗露,已沒用了。他們本是讓我在鄭姑娘身邊幫忙的。”
薛蟠點頭:“好。既然如此,明日我就請人牙子過來。”王清清一愣。薛蟠細細瞧著她,接著說,“讓他們把你賣去西北,確保這輩子回不來京城。”
王清清大驚:“我不去!”
薛蟠露出明晃晃的惡態:“你是被賣的小粉頭,哪裏由得你去不去。”
王清清直起脖子道:“孫大爺托你照看我的!過兩日他自會來接我!”
薛蟠齜了齜牙:“放心吧。我會告訴他,你明兒一早說要出去買些針線,然後一去不回。”
“薛大爺!我何時得罪過你?”
“你沒得罪過我。”薛蟠牽起嘴角森然笑道,“你年紀雖小,骨相很好,日後會越長越漂亮。你喜歡孫溧。為了孫溧未來的妻子著想,貧僧不能讓他身邊有一個深愛他的小美人。貧僧若不是和尚,你就不是賣去西北,而是葬入亂石崗了。”言罷轉身就走,不看王清清是個什麽神色。
之前王清清還能偶爾出門練練腿腳,此後便再不許出屋子了。她急得連連哀求送飯的媳婦子,人家能如何?隻撂下飯食便走,過陣子回來收碗筷。王清清唯有期盼孫溧忽然過來,然而下午無客。
紅日西斜、暮雲散盡。榮國府內用罷晚飯,廚房打發兩個婆子來梨香院收食盒。忽聞一陣歌聲傳來,仿佛是首童謠。一個婆子忙問張子非:“張姑娘,這是誰在唱曲兒?”
張子非想了想道:“哦,那個丫頭。”她惋惜道,“好模樣兒,偏不明事理。明兒就預備賣了。”
婆子再聽了聽,道:“敢問,她姓什麽?”
張子非隨口道:“這個我不知。橫豎把主子得罪狠厲了,不打死不過是主子慈悲罷了。”婆子念了聲佛。
與她同來的那位便催收食盒。二人進屋子,婆子便說了一事。外頭新請的帳房王先生,好人物好品行!他有個妹子小時候讓拐子拐走,已尋了七八年。王先生唱過他妹子喜歡的小曲兒,仿佛就是裏頭這姑娘唱的。難不成她便是王先生的妹子?二人互視半晌,決意待會兒去告訴王先生。若當真是他妹子,讓他花錢買下來便是。他們外帳房的先生個個富得流油。薛家大爺是個出家人,說不定起了慈悲心腸,連身價銀子都不要他們的呢?
當日夜晚,烏雲蔽月。梨香院靠榮國府的門悄然開了,一條人影閃了進來,貓在廊下學了兩聲蛐蛐兒叫。西頭有間屋子裏也傳來蛐蛐聲。此人忙躡手躡腳蹭了過去。院中寂靜,眾人皆熟睡。來人立在窗前略撥了幾下,窗戶開了,王清清就立在窗戶裏頭。
她遂含淚訴說薛蟠說要賣了她。來人聽罷愁道:“這姓薛的好生刁滑。你莫著急。我這就設法跟上峰聯絡,讓他們明兒派人來買你。”
話音剛落,忽聽圍牆外頭仿佛有什麽動靜。二人大驚。那人躲到一行矮竹後頭,王清清帶上窗格子躺回炕上。過了會子,“啪嗒”一聲石子落地。等了片刻,又是“啪嗒”一聲。顯見是綠林人投石問路。隨即牆頭探出一個烏黑的腦袋張望了幾眼翻身逾牆,狸貓一般落入院中。
此賊穿著全黑的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巾子,雙目鋥亮。他乃手持一根竹管,揮火折子點了走到窗戶邊,依序捅破窗戶紙往裏頭吹煙。凡有人住的屋子一間沒拉下,亦含了王清清的那間。而後他徑直走入屋中。過了足有大半個時辰,賊人提了個大包袱出來,口裏罵罵咧咧:“娘希匹!這麽窮。”乃背著包袱翻過圍牆。
矮竹後那人鬆了口氣,心中好笑:不想遇上了毛賊。待會兒可得快些走,免遭池魚之殃。正想著,那賊又回來了。立在院中遲疑片刻,徑直走入屋中。不多時,他背了個人出來,從身形看是個苗條女子。竹後之人推測,大概是背走了梨香院的美人丫鬟子非,暗自嗟歎。驟然出了如此變故,他不敢久留。耳聽牆外微微的腳步聲遠去,亦趕忙走了。
次日,榮國府上五城兵馬司報案,梨香院遭竊。丟的物件不少,好在不大值錢。賊人還偷走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來查案是正是老熟人宋捕快。看薛蟠眉毛都快耷拉到耳根子了,啼笑皆非。查完便發覺那賊做事極幹淨,沒留下蹤跡。宋捕快懷疑有內應,率先查的便是那個小丫鬟。
薛蟠苦著臉道:“這丫鬟是孫溧托我幫著養的。”宋捕快挑眉而笑。“就是弄玉閣那個王清清。”宋捕快登時笑不出來了。
解釋了此女來梨香院的緣故,二人同去查看她的屋子。清清在梨香院隻養了幾日傷,沒留下什麽痕跡,隻從她枕頭底下翻出一張沒有塗顏料的骨牌。乃一張七餅,竹製,極新。背麵刻了隻禽爪,四周散了數朵雲彩。
薛蟠從宋捕快手接過骨牌,細看良久思忖道:“既有雲,可知不是龍爪就是鳳爪。別看我,龍爪和鳳爪又沒什麽區別。”
宋捕快道:“你數數幾趾。”
薛蟠一數,竟有六趾!“咦?難道她離開錦衣衛,改投了……額,不對啊,錦衣衛也是太上皇的。”
“怎麽就與太上皇相幹?”
“沒聽過六爪鳳凰,但聽過六爪龍。隻是這六爪龍得比皇帝的五爪龍還高貴些才行。不就隻剩下太上皇了?不然還有誰敢?”
宋捕快瞪他:“胡說。”
又裏裏外外查了別無線索,宋捕快心事重重回衙門而去。
外帳房的王先生聽說梨香院丟了丫鬟,忙托那兩個廚房的婆子幫忙打探。不多時,婆子極憐惜回來告訴他:“王先生,你別著急。賊人可巧偷走了……像你妹子的那個。”
王先生大驚:“怎麽會偷了她的?!要偷難道不是偷薛大爺那位通房?”
婆子道:“官差大爺推斷,賊人還偷了許多別的東西,那丫頭瘦且輕。張姑娘又高又壯實;若背著她,旁的物件大概就背不動了。官差大爺還依此推斷,賊人隻有一個,並無幫凶。且那人是步行而來,沒有騾馬或車子。”她歎道,“好生可惜。若早知道,王先生昨兒過去還能見得著她。如今又不知從何處找去。”
王先生急的直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