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從忠順王府回到梨香院, 來開門的小子擠眉弄眼。薛蟠進去一看,有客人。司徒暄翹著二郎腿端坐堂前, 正跟小朱鬥嘴;法靜在旁伺機補刀、兩邊都補;張子非等人捧茶圍觀。薛蟠瞧著有些感慨:他二人本是堂兄弟。若非小朱換了身份, 大概就不會這麽和諧自在了。


  見大和尚回來,那兩位也失了抬杠的興致。乃說起正經事。原來司徒暄在京中耽擱太久, 該押運糧草回遼東了。昨兒拿鄭酥兒是他老子姘頭做借口,他已向錦衣衛要來了遺體。幸而如今天寒地凍,錦衣衛也將屍身保存得極好。司徒暄命人做壽衣去了, 也擇了一塊風水寶地, 過會子他親去挑棺材。特來告訴薛蟠一聲。


  薛蟠想了想道:“貧僧十分敬重孫姑娘。她的棺木貧僧出。”


  司徒暄點頭:“也好。”


  薛蟠環顧一圈,最末看定司徒暄正色道:“貧僧的木店裏有一幅檣木,出自潢海鐵網山, 做棺材萬年不壞。這東西本是義忠親王老千歲訂下的。”


  話音剛落, 司徒暄與小朱皆神色大動。司徒暄脫口而出:“隻怕此物非她可享。”


  薛蟠吃了口茶, 臉望著司徒暄說話, 卻拿眼睛瞟了眼小朱。“她少說救了十幾萬條性命吧, 若算上你們整個端王府就更功德無量了。這般大善人享不了, 誰享得了。”司徒暄啞口無言,小朱扭頭看窗戶不吭聲。


  法靜誦佛道:“很是。孫施主享的起最好的棺木。”


  “既然沒人有異議, 那貧僧就吩咐解鋸糊漆了。”薛蟠乃當場寫了簽子,讓夥計這就給木店送去。


  司徒暄神色複雜,起身告辭;薛蟠送他出去。


  小朱有些煩悶。張子非走過去道:“那副棺木八十年內不會有人敢買。偏進價貴得沒法想。大和尚最厭惡浪費。給善人使了總比白撂著強。再說, 他們講究眾生平等, 不在乎什麽太子粉頭的。”


  小朱懨懨的道:“我知道……隻心裏不爽利, 過會子就好。”張子非點頭,轉身走了。


  數日後孫小娥下葬。眾人看那棺木,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皆嘖嘖稱奇。小朱低聲喃喃道:“誰再說這和尚小氣我揍他……”


  張子非亦低聲道:“他對外人極大方的。對自己人就不這麽大方了。”


  薛大和尚橫了他倆一眼:“那叫成本控製。貧僧知道你們不懂幹脆不解釋。”


  薛蟠出了萬金難買的好棺木,司徒暄自然不肯慢待了裝裹和墓碑,一應器具竭力奢華。雖送葬時安安靜靜人不多,依著古人的眼光,孫小娥算是風光大葬了。


  因恐被郝家盯上,大夥兒商議之後,這趟沒許孫溧來。告訴他心思到了就好,等日後脫身再來燒紙。孫溧甚是傷心,在自己院內設下香案燭火,遙遙替友人送行。


  蔣二郎扮作隨從混在人群之中,神色似悲似喜。薛蟠默然走到他身邊。蔣二郎慨然道:“不明師父真真仗義疏財,好漢子。”他略有躊躇,“……那棺木當真是先太子替他自己預備的?”


  “正是。難不成蔣大俠覺得孫姑娘不配?”


  蔣二郎肅然道:“她不配誰配。”


  “貧僧也這麽覺得。”薛蟠拍拍他的肩膀。


  葬罷父親的姘頭,司徒暄便壓著糧車走了。薛蟠沒去送他。司徒暄離開京城城門之時,薛蟠正在忠順王府門外找孫溧。他在此處尚不能自由行,孫溧遂出來接他。薛蟠擺擺手連招呼都沒打,扭頭又笑容可掬的求見王爺。不多時,門子領他二人進了書房。抬目一瞧,連大馬金刀的坐姿這位王爺都能顯出幾分妖嬈來,簡直讓直男吐血。


  薛蟠行了禮,作古認真道:“貧僧想跟王爺說一聲。若有朝一日您心血來潮、欲去景田候府踢館玩兒,煩勞考慮下缺不缺打手,會使刀的那種。”孫溧撲哧笑了。


  “踢館?”忠順王爺挑起眉頭掃了眼和尚腰間的刀。


  “孫大哥也能同去。我二人一俗一僧相映成趣。”孫溧不覺屏氣凝神。


  忠順又瞧了眼孫溧。“好。”


  孫溧立時笑開眉眼,上前一躬到地:“學生萬死不辭!”


  過了幾日,薛蟠全副武裝,明刀暗箭都揣上了。到達王府,忠順王爺和孫溧皆在廳上坐著。王爺一身秋香色蟒袍,孫溧穿了簇新的儒生袍。長史官在旁各色馬屁不要錢似的往上堆。


  薛蟠看著他們預備帶去的人直搖頭:“王爺,您這人選的不對。咱們是去踢館的,弄這些看上去墩墩矮矮、平平常常的作甚?”


  忠順橫了他一眼:“沒眼力價兒。你隨便挑一個比試比試?”


  “哎呀王爺,踢館的意思是去人家地盤挑事兒,並非打群架!真打群架裘家也不敢跟您老打呀!”薛蟠抽了抽嘴角,“選些高大壯的、一個頂倆的。最好穿一樣的衣裳,腰間紮根寬寬的紅綢帶還能隨風飄。走在街上人人都忍不住回頭看,甚至有好事者跟著走追熱鬧,咱們目的就達到了。如果此事能在三日內傳遍京城大街小巷,那就算大獲成功。”


  孫溧道:“那不跟市井小民似的?”


  “踢館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給那家子沒臉、好替郡主日後和離做輿論上的準備?自然傳得越廣越好。”


  忠順聽著也有理,遂當真將原本挑出來的那些其貌不揚的換掉,另選膘肥體壯頗為惹眼者,一律穿上王府新做的大藍襖。又從庫房取了匹紅緞,當場剪開做腰帶。


  不多時,眾人赫赫揚揚上路。王爺騎了匹雪白的白馬,薛蟠孫溧騎兩匹烏黑的黑馬,身後跟著五十個壯漢,還有尖嗓子太監吆喝開道,好不威風。京城百姓不負期待熱烈圍觀,一路跟到了景田候府。


  門子趕忙迎上來陪笑。忠順把韁繩丟給下人,自己大步流星朝裏走,沒人敢攔阻。孫薛二人往他身旁一跟,氣勢如虹宛如哼哈二將。壯漢們二十個跟了進去,留三十個在外頭齊齊整整負手分列大門兩邊。沒跟進去的小廝長隨們閑的慌,每人身邊圍了一圈好事者,指手畫腳跟人家說根由、讓人家評理。此事眨眼便傳開了。


  那頭忠順王爺徑直闖入正堂,景田候趕忙跑了出來。薛蟠耳朵尖,聽見裘家的人說今兒二老爺休沐,不覺暗笑:合著王爺是挑定了日子的。


  不多時裘二老爺趕到,上前躬身行禮。忠順望著他皮笑肉不笑:“姐夫,煩勞你走近些。”裘二走近他跟前,忠順掄起左手“啪”的就是一個耳刮子。不待眾人回過神來,他右手掄起又是“啪”的一響。薛蟠實在沒忍住吹了聲口哨。太爽啦!看隔壁孫溧的神色,隻差沒高呼王爺萬歲。


  裘大老爺此時也已趕到,正欲上前賠罪,忠順左手的第二巴掌又到了。裘大忙喊:“王爺息怒。”


  薛蟠一看,也喊“王爺息怒~~”兩步竄出去,正好卡在裘大和忠順當中。他乃雙手在空中慢慢掄了個大圈,結結實實把裘大攔在身後,口裏還悠悠的長頌:“阿彌陀佛,王爺,你又動嗔了。且不說氣大傷身,須知,嗔乃毒也。《大乘五蘊論》曰,雲何為嗔?謂於有情樂作損害為性……”裘大想從他身後繞過去,偏小和尚後腦勺上猶如長了眼睛。裘大挪一步他也挪一步、裘大跑兩步他也跑兩步。薛蟠上輩子籃球課沒白上,將忠順王爺當籃板守著,一麵還搖頭晃腦的串些佛經詞兒。眨眼裘二兩頰便已青腫,帽子也掉了發髻也亂了,半分瞧不出帥哥模樣。


  打罷幾十下,忠順王爺累了,朝身旁的孫溧伸手。孫溧恭敬獻上一塊帕子。忠順擦擦手,將帕子扔了。裘二已跌坐於地。忠順低頭細看了會子,問道:“像豬頭麽?”


  孫溧朗聲道:“像。”


  “嗯。那還罷了。”


  景田候與裘大這會子皆已跪在跟前,薛蟠回到忠順身後。


  忠順吃了口茶清清嗓子,悠然道:“本王今兒來不為別的,隻為著本王的王姐與裘二和離之事。”


  裘家爺仨大驚,齊聲喊:“不可!”


  忠順道:“什麽可不可的。本王不是來跟你們商議的,是告訴你們一聲。”


  景田候急問:“王爺,究竟所為何事?”


  忠順冷笑道:“侯爺不知道麽?”


  “求王爺賜教。”


  “你兒子那二房日日在外頭招搖顯擺,唯恐人家不知道她是裘家二太太,侯爺不知道?”


  景田候忙說:“竟有此事!老臣年邁糊塗,懈怠了內宅,不曾想她們竟失了規矩至此。老臣這就嚴加懲治。”


  “不必了。”忠順道,“你們府裏如何,橫豎也不與本王相幹。”


  景田候磕了個頭正要說話,薛蟠有些不想聽,誦佛道:“侯爺,隻怕您老人家誤會了。”


  裘大忙問:“如何誤會了?”


  薛蟠道:“你們幾位想啊。那二房太太早已主事多年,怎麽之前沒聽見郡主不高興呢?怎麽忽然就要和離了呢?”


  裘家爺仨麵麵相覷。可不麽?裘大乃道:“請教師父。”


  薛蟠道:“此事極簡單。早年郡主深愛裘二叔,不論他做什麽都愛。他娶二房也愛、他生庶子也愛、他讓二房在府裏府外主事郡主依然愛。可如今,郡主不愛了。郡主看膩了裘二叔的臉,也看膩了裘二叔的詩詞。既如此,裘二叔之前二十多年做錯的所有事都可以算賬了。”


  忠順王爺恣睢傲然道:“跟他們廢什麽話。”


  “王爺,大家都是文明人,好聚好散嘛。”薛蟠笑嘻嘻道,“都在一個京城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日後還要打交道呢。您老把氣出了就得了。”


  “也罷。”忠順王爺道,“回去吧。”


  話音未落,裘家三人齊聲喊:“且慢!”


  景田候立時道:“老二,你這就休了那個二房。”


  薛蟠擺手道:“侯爺,不與二房相幹。她若看二房不順眼,可以隨便尋個借口打殺了。太後姓李不姓郝,一門子假皇親罷了。她娘兄弟才幾品官兒?”裘家爺仨神色古怪,忠順與孫溧皆強忍著笑。


  “行了。”忠順王爺站起來道,“本欲讓你動手、孫溧耍嘴皮子。合著竟是你在耍嘴皮子。”


  薛蟠委屈道:“王爺已親自動手了,貧僧也不敢搶您的活計啊!唯有搶孫大哥的了。橫豎他性子好,不會跟貧僧計較。”


  孫溧繃著臉道:“誰說我不計較。”


  “喂,給個麵子啊!”


  忠順王爺哼了一聲,拿起腳來便走。薛蟠匆匆朝景田候合十行禮,跟了上去。孫溧也作了個揖。眾壯漢齊齊整整跟上。眨眼隻餘裘家爺仨大眼瞪小眼。


  景田候忽然回過神來,大喊:“王爺留步!請王爺留步!”爬起來就追。


  此時忠順王爺剛剛踏出門檻。隻見兩旁廂房中湧出兩夥下人足有七八十個,烏壓壓跪了一地齊聲喊:“求王爺留步!”


  不待忠順發怒,薛蟠搶先哈哈大笑:“貧僧還以為今兒這刀沒機會出鞘。”乃按下繃簧,“嘡啷”一響,雁翎刀出鞘。


  這院中種了兩株槐樹兩株榆樹,皆極大,枝葉繁茂。薛蟠右手拎起長刀,左手扶上跟前一株槐樹,蹭蹭的爬了上去。爬得極快,轉瞬爬上樹杈。乃舉起刀“哢嚓”一聲,剁下了一根大枝。那枝子晃悠著往下掉的功夫,薛蟠又剁掉了另一根大枝。手起刀落,眨眼見七八根大槐樹大枝砸了下去。院中跪著的人情不自禁往兩邊躲。


  薛蟠從懷內取出一條鎖鏈朝對麵槐樹上一拋,那頭繞住對麵槐樹的枝子。“滋溜”一聲,他蕩秋千似的蕩到了對麵槐樹上。不待眾人回過神來,薛蟠已砍掉此樹的數根大枝。


  須臾功夫,四株大樹都被砍掉了七八根大枝,枝葉橫行砸滿院子。景田候府前院已沒有跪地攔路的奴才了。薛蟠跳下樹來,隨手將湊巧落在正中間的枝子拾起拋到旁邊,清出了一條半丈寬的通道。


  滿院的人皆驚呆了。忠順王爺負手抬步大搖大擺走了出去,孫溧等人沉了臉依序跟著走。


  出了內儀門,孫溧忍不住笑道:“和尚,我還當你拔刀是要砍人呢。”


  薛蟠這才解釋道:“他們人多,每人隻虛晃個一招半式就足夠耗掉很多時間。王爺信不信已有人上宮中搬救兵去了?李太後會親自過來和稀泥,因為旁人王爺可以不給麵子。貧僧方才那通折騰兩刻鍾不到,送信的這會子還沒進紫禁城呢。”眾人齊笑。


  壯漢們大喊:“王爺出行——閑人回避——”遂威風八麵的返回王府。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