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賈元春在景田候府內院玩挖坑繞坑遊戲之際, 外頭爺們左不過吃酒聽戲。賈璉薛蟠裘良三人因花魁案熟識,自然而然湊在一處。裘二老爺過來起了幾次話頭。因賈薛早兩日已商議好不惹他, 遂沒撩動。


  至於郝家小四, 他倆初到時已見過了。模樣兒委實生的好,氣度也算得上出挑。隻是裘良與他不大熟悉, 他便沒尋到機會跟幾人說話。


  後又在梅花跟前見了一回。薛蟠本尊雖不大擅寫詩,扮了這麽多年詩僧,眼力價兒還是有的。郝四爺的詩並沒有好到多驚豔的地步。漫說比不上納蘭公子, 連揚州的林海都比不了。薛蟠有些奇怪。來時路上那三匹驚馬已奠定今日內宅定給元春挖了一串坑。元春從花園子回去後, 王熙鳳便打發平兒出來了一回。掰掰手指頭,前頭連續四個坑他們已落了空。第五個坑顯見就是梅花詩。今兒要看梅花作詩必是早早定下的,為何郝四爺不多花點子功夫、哪怕找人代筆、弄首極好的出來?


  思忖再三, 薛蟠默然將郝四爺之作抄錄下來, 賈璉命昭兒將之送去後宅給平兒。不多時平兒出來悄聲回道:“二爺, 薛大爺, 大姑娘臉都黑了。”


  才剛鳳元二人說體己話, 少不得提起對手招招落空, 王熙鳳笑得腸子疼,元春也笑。張子非麵無表情, 待她們笑完了才說:“大姑娘,顯見人家已經知道你最喜歡什麽琴曲、保不齊製好了跟你一樣的玉佩呢。”鳳姐元春互視一眼,有些後怕。


  一時平兒送了那詩進來, 元春看罷大驚:“這分明是步我一首舊作的韻!詠的也是梅花。”


  鳳姐忙問:“你在家裏作的在宮中作的?”


  “宮中。”


  “阿彌陀佛, 那還罷了。”


  元春卻是渾身冰涼、麵如金紙。良久喃喃道:“幸而出宮了……”


  王熙鳳也咂舌:“可不呢, 無孔不入。”


  薛蟠聽罷後背寒毛都立起來了。這麽全麵的路數,已證實了郝家結親團隊極其專業且實力不俗。若非提前猜到他們的底細,尋常小姑娘定然會當成是緣分。


  忽然,有個老仆走到跟前行禮道:“敢問可是金陵來的不明師父。”


  薛蟠忙立起合十還禮:“貧僧正是。”


  “我乃二太太跟前的人。”老仆道,“我們家二太太最敬佛不過的,想請師父過去說說經文。”


  薛蟠抬目直視老仆:“是二太太,不是二房的二太太。”


  老仆驟然驕傲,聲音不覺便大了些:“是二太太,不是二房的二太太。”


  薛蟠點頭:“阿彌陀佛。煩勞施主領路。”


  跟著老仆直往裘府西邊繞過去,薛蟠看見一座小樓寂然立在五六株高鬆柏之後。樓有兩層,老仆隻引他到樓下。薛蟠自己進去拾階而上,有位如夢佳人憑欄而立。他情不自禁怔了片刻——實在美得太驚人了。


  上前誦佛行禮,薛蟠微笑道:“如此場麵徽姨都不露麵,貧僧可否假設,您已有了想離開裘家的念頭?”


  徽姨伏著欄杆不動,道:“你怎麽猜到是我的。”


  薛蟠老實道:“跟我舅媽打聽她見過的最漂亮的貴女。”


  徽姨不覺微笑。默然片刻,她道:“依你看,郝家是做什麽的。”


  “這個貧僧真不知道。”薛蟠道,“不過他們挺可怕的。今兒給我表妹連發六環。”


  “嗯?”


  “額,是個比喻。他們家還有位四爺沒娶親,想勾搭我家元春表妹,沒成。”


  徽姨可算扭過頭來:“郝家小四?想勾搭你那個宮裏出來的表妹?”


  “是。”


  徽姨微驚。“怎麽勾搭的,你說來我聽聽。”


  沒有那個男人在麵對如此美人時會扯謊,薛蟠遂一五一十的全說了。起初說三色驚馬時,徽姨還帶了幾絲笑意;待聽到繞路和茶壺,霎時斂了容。薛蟠說到對方八成探聽到了元春喜歡的曲子,徽姨已麵如金紙。接下來是郝四爺的詠梅詩步了元春舊作的韻,徽姨額角暴出青筋、牙關緊咬、雙拳險些捏碎欄杆——暴怒的美人依然很美。薛蟠硬著頭皮報告了最後一項,偷玉佩。


  就算是傻子也可以猜到,這些坑……徽姨掉進去過。那麽,她丈夫和二房郝氏大概是一夥的。基本可以坐實,所謂的看見換衣服是走過場,裘二叔並非不留神掉入郝家的坑。薛蟠許久才平息呼吸。再看徽姨形容淒切神色哀絕,令人不忍看第二眼。


  良久,徽姨已鎮定如初,問道:“朱兒在你那兒?”


  “是。”薛蟠道,“徽姨可有話要傳給他。”


  “不必。”徽姨凝目遠處,“你出來一陣子了,回前頭去。”


  薛蟠遲疑片刻道:“徽姨,以有心對付無意通常都是贏麵大,以團隊對付個人也是贏麵大,以任務對付情感依然贏麵大。何況你當時年紀肯定很小吧,容易被騙挺正常的。”徽姨淡然朝他瞥過來。薛蟠接著說,“你被人偷襲得手,並不代表你實力比人家弱,隻能說明人家準備比你充分。下次贏回來就好了。君子報仇二十年不晚。再有就是……”他斟酌道,“一個人對你是真心實意還是完成任務,你應該有感覺才對。所以,被人家坑得這麽慘烈,徽姨你自己……本可以更早一點察覺到,然後更果決止損的。”


  徽姨愕然。良久,嘴角微微勾起:“難怪朱兒說,你的著眼處總與旁人不同。”


  薛蟠微笑道:“我從不認為女性這個性別可以成為思想懵懂、性格嬌柔、意誌脆弱的理由。所以我對女人的要求和男人一樣。小朱不是說了?凡有學問有魄力有本事的女人都喜歡我。”


  過了好一陣子,徽姨點點頭,目色中似有急促決斷。乃示意他可以走了。薛蟠合十行禮,撇脫下樓,心中莫名覺得有事要發生。


  閑混了一日,眼看天色不早,賓客紛紛告辭。寧榮二府的人也跟著辭行。薛蟠鬆了口氣,又隱約有幾分失落——還以為徽姨會有所動作,他連推波助瀾的詞兒都編排好了。


  女眷已上馬車,賈赦賈政立在階前假扮哥倆好同裘家大老爺作別。忽有人跑了過來,喊道:“賈二爺,不明師父,請稍候!”賈璉薛蟠一看,來者正是裘良身邊的要緊長隨,忙從馬上跳下來。此人上前行禮道,“我們家大人方才得了衙門傳信,千佛寺僧人報案說在寺後塔樓發現一具男屍。大人這就預備過去,問二位爺們可要同去。”


  眼下賈璉對探案之興味最濃,方才就沒停過向裘良討教,忙不迭喊:“我去!”


  薛蟠笑道:“你活了這麽大還沒正經見過屍首,可別嚇著。上次就沒去看。”賈璉橫了他一眼,伸出三根手指頭晃了晃不言語。薛蟠置之不理,向賈赦賈政合十行禮,“那貧僧與璉二哥哥就跟裘大人去了。”二人又向賈珍賈蓉打了個招呼,跟那長隨離開。


  賈蓉好奇道:“璉二叔晃手指頭是何意?”


  “阿彌陀佛。”法靜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賈赦大笑。法靜察覺裘家大門內.射出幾道目光,忿忿打在自己身上,微微一笑。偏他四顧無聽眾,隻得自言自語,“貧僧就是在這兒,貧僧就是武藝高強,貧僧就是長得帥。”


  眾人回府,一路無事。元春對貼身丫鬟抱琴起了幾分戒心。


  那頭賈璉薛蟠跟著裘良直奔千佛寺而去。主持領著幾個僧人出來相迎,薛蟠忙率先上前見禮。


  屍首是小和尚清掃佛塔時發現的。那人端坐在頂層之上,小和尚還當是來進香的施主,因見其衣著錦繡,還合十行禮說了半日的好話煩勞讓一讓。可那人許久不動彈,小和尚有些不高興,才走近跟前。赫然發覺此人麵色不似活人,忙探其鼻息,早已氣絕身亡。


  薛蟠忙說:“故此,現場不曾破壞、還是原樣?”


  主持大師道:“是。那陣子廟裏已沒幾個香客了,貧僧得知後也不許本寺的人過去。”


  裘良點頭,領著捕頭仵作等直奔佛塔。


  薛蟠不是官差,佛塔地方窄,故此隻能等旁人先看。遠遠瞧著死者是個白胖子,身高七尺,看不出外傷。乃捅了賈璉一肘子:“看出什麽來了?”


  賈璉道:“他披的猞猁猻大裘三品以下不許穿。”


  “那玩意也不是隨便哪個三品大員都買得起的。貴死人。”


  裘良正立在屍首旁皺眉,聞言苦著臉扭頭道:“豈止猞猁猻大裘。他這帽子上的玉、腰帶、靴子,沒有不金貴的。大襖也是宮緞的麵子狐腋的裏子。”薛蟠吹了聲口哨。


  官差看罷,薛蟠賈璉兩個閑人也上去圍著屍首轉了幾圈,沒看出什麽來。遂命人將之抬到塔下僧房。


  一個捕快伸手掏他懷內物件,竟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又解開衣裳查看身上可有傷口。查到下半身時,幾個人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死者是個太監。


  遂麵麵相覷。良久,薛蟠先說:“額,公公們都這麽有錢麽?”


  仵作接口道:“公公們都這麽胖麽。”


  裘良頓覺頭大如鬥:“快查死因!”


  仵作麵色灰暗。除了那個東西,這胖太監渾身完整得像隻湯豬,連個擦痕都沒有;亦沒瞧出中毒之狀。薛蟠拿起屍體的手看了看:“指甲幹幹淨淨,手上也沒繭。這位乃是享福的公公。會不會是病死的?”


  裘良眼神一亮:“什麽病?”


  “那得請大夫來看了。”薛蟠道,“什麽高血脂、腦梗塞、動脈硬化,都是富貴病,不幹活的胖子容易得。”


  賈璉在旁道:“可知此人是誰麽?”


  薛蟠拍拍他的肩膀:“在人家頭疼的時候,別提醒最頭疼的事。”賈璉茫然。薛蟠低聲道,“富裕且享福的太監地位定然不低。裘大哥很愁。”


  裘良苦笑道:“縱不想提,也得去找啊。”


  遂先帶著屍首回了衙門。乃命人畫出畫像,打發幾個人往皇宮並幾處王府送信,問何處丟了大太監。


  幾個人就在五城兵馬司用晚飯。飯還沒吃完,宮中來人,正是大太監戴權。裘良親領戴權去停屍房。戴權一看,死者正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全忠。


  薛蟠大驚,強忍著沒張開嘴——真不是他幹的。裘良麵如土色,顯見知道王公公之身份。隨即太醫院的幾位太醫被從家裏喊了過來,還調來一隊禦林軍。再過會子錦衣衛的人來了,正是舊年臘月來領過王清清的那位李千戶。此人捧著太上皇的聖旨接管此案。


  這下可好,賈薛兩個圍觀群眾縱幫不上忙也不方便走了。晚上,他倆就在孫溧躺過的那張破土炕上湊合了一宿。


  賈璉嘀咕道:“咱們哥仨跟五城兵馬司還真有緣分。”


  半晌,薛蟠吐了口氣:“咱們哥仨跟錦衣衛還真有緣分。”


  “可不是?”賈璉歎道,“旁人一輩子也見不著一個。”


  早上起來,二人也不敢驚動衙門裏的人,隻自己拿袖子胡亂抹把臉,整頓衣裳出去。尋個熟識的文吏一打聽,昨兒十幾個仵作太醫忙了一宿,愣是沒查出王大太監之死因。大冷的天兒,戴公公和裘大人已不知出了幾身汗。


  昨日王全忠的哥哥做壽,他回家去了。故此今兒大早上各位大人悉數趕往了王全忠哥哥府上。薛蟠鬆了口氣,道:“璉二哥哥,那咱倆趁機洗漱吃早飯吧。等他們回來,略問問情形。能幫忙就幫,幫不上咱就別添亂趕緊走。”賈璉點點頭。薛蟠摸摸腦門子,搖頭道,“貧僧還當是件尋常案子。早知道就不跟來了。”


  賈璉蔫蔫的說:“可不麽。兩位聖人都驚動了。”二人互視一眼,同上外頭找熱水去。


  直至巳時六刻,那一大群大人才回來——比昨晚又多了四五個,當中赫然就有穿從一品緋紅官袍的大員。悄悄尋人打聽,原來這位老爺便是刑部尚書高昉,吳天佑的親家,甲乙二將當中的乙將軍。


  裘良打發了個捕頭出來告訴他們倆,這會子是顧不上讓他們學破案了。昨天有個身材高挑、容貌俊俏的美人,在王全忠哥哥家門口給了門子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子,托他送了封信給王全忠。王全忠看信後神色古怪,登時袖了信獨自騎馬出門,沒告訴人他去了那兒。如今衙門正欲全城搜捕那美人。乃問美人可有什麽特點,捕頭道:“門子說,她手腕上有三顆黑痣。”


  薛蟠徒然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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