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話說李叔趁著黃昏暮雪, 悄然來梨香院向小和尚問計、對付老聖人安置在聖人跟前的黑心王太監。薛蟠直接找宗教借口拒了。李叔含淚道:“他不死,日後還不定死多少無辜百姓。懲惡即揚善, 此乃大功德啊。佛祖若知道, 必然褒獎師父。”


  薛蟠誦佛道:“不可不可。我佛慈悲。”


  李叔急道:“難不成就讓他依然這般遮天蔽日的?”


  “要麽這樣。”薛蟠思忖半日道,“懇請太上皇再派一位心腹, 與這位王公公一道做事,替王公公把關。橫豎都是太上皇的人,他老人家總沒什麽好不高興的。兩個人少不得自己鬥起來, 聖人可坐收漁翁之利。”李叔一怔, 若有所思。薛蟠語重心長道,“李公公,真的, 很多問題都可以避開殺戮解決。阿彌陀佛——”


  良久, 李叔抬目看著薛蟠, 點點頭嘴角含笑道:“聖人並沒想背著太上皇殺生。”薛蟠愣了。李叔哈哈大笑, 負手而去。


  所以說……方才是試探?有什麽好試探的?幾個人商議過後, 張子非忙溜去找元春, 探詢司禮監掌印太監是不是叫王全忠。元春立時答道:“正是。王公公乃老聖人留下的。”


  後遂無事,大夥兒平安過年。榮國府奢靡如故, 賈母與賈政自信滿滿,獨王夫人真的病了。賈璉也不知哪來的本事,與元春聯手哄得賈母等人都相信諸事皆是賈赦的主意, 他們兄妹倆還相親相愛如小時候一般。鳳姐自是不必提, 賈母跟前本少不得她。賈赦橫豎不大往賈母跟前去, 賈政亦不願意見他。這個年,榮國府過得安靜詭異說不出哪裏不對。


  寶玉本來住在賈母跟前,故絲毫沒覺得異樣。林黛玉趙茵娘知道年後外頭的大人就該商議著回江南了,略有些舍不得姐妹們。寶玉與她們日日在一處玩兒,也有了感情。


  到了大年初四,元春陪著郭氏與王熙鳳出門赴宴。郭氏悄然告訴王熙鳳,方才酒宴上郝家二太太跟她打聽元春。王熙鳳連自家院子都沒進,直奔梨香院告訴眾人。薛蟠聞訊瞬間石化,小朱哈哈大笑。


  王熙鳳忙推了推薛蟠:“薛表哥,郝家還有一位四爺沒娶媳婦呢。”


  薛蟠擺手道:“二奶奶且給我點時間。衝擊太大了緩不過來。”乃仰麵低喊,“蒼天啊,大地啊……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小朱幸災樂禍道:“且不說阿玉能不能回蘇州,你能不能回都兩說。”


  王熙鳳忙問:“怎麽了?”


  小朱道:“怕是聖人瞧上了他,想留他在京城做事。”


  王熙鳳大喜:“當真?”


  薛蟠趕緊搖頭:“萬萬不可。至少現在我絕不能呆京城。鳳兒,”他向王熙鳳急道,“你這就去將此事告訴姨媽,讓璉二哥哥立時去告訴姨父。他倆必會以最快速度實名拒絕。”


  王熙鳳遲疑道:“那日……你不是說郝家本事不俗麽?”


  “二奶奶,事兒明擺著,郝家不是尋常人家。”薛蟠歎道,“元妹妹若嫁進去,猶如才出虎穴又入狼窟。幾個姑娘能有運氣從皇宮裏逃出來?讓她安安生生過日子吧,別攪和進軍國大事裏頭去。”


  王熙鳳恍然,微微點頭含笑道:“你這個表哥倒是真疼她。”


  “不然我跟姨父有什麽區別。我寧可她嫁個璉二哥哥這樣俊俏天真有前途的尋常士子。”


  王熙鳳立時笑嗔道:“你二哥哥連官印都沒摸著,還提什麽前途。”


  小朱在旁哼道:“郝家有意提親,可知璉二爺的前途已擺在聖人案頭。”王熙鳳愈發笑得春花燦爛。薛蟠遂叮囑她將此事告訴元春,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鳳姐趕忙依言見王夫人去了。不出所料,王夫人非但徑直回絕,還說了些不大好聽的。賈政自然也是回絕,說得比王夫人好聽些,亦不留餘地。次日王熙鳳趕回娘家見她母親。沒過兩日,郭氏再見到郝二太太,將賈政兩口子的意思好言相告。從頭到尾,賈母半點不知。此為後話。


  因賈蘭這兩日身上不自在,李紈打發人請太醫,小朱趁勢混在裏頭溜去太醫院見了一回徽姨。回來告訴薛蟠:“李叔沒說假話。徽姨回娘家時套了套忠順王爺,藏匿都察院折子的就是王全忠。”


  薛蟠瞥著他:“然後?你跟徽姨說了別的沒有?”


  小朱洋洋得意:“還是你這蠢和尚盤算得明白。起初聽說那二房是細作,徽姨還心疼呢。待她聽罷‘幫女探子找個姘頭’那一套便覺有理了。”


  薛蟠也得意道:“我早就說過,娶二房這種事沒有什麽迫不得已,隻有不盡力而為。得了舉國最美的女人還不知足,不給他攪黃了枉為男人!”二人互視奸笑。


  小朱遂問他:“你打聽王全忠作甚。”


  薛蟠抱起胳膊道:“我時常說要走綠林路,你們是不是都不信?”


  小朱翻翻眼皮子:“少繞彎子。”


  “大老遠的來京城,總不能到此一遊。”薛蟠伸出兩根手指頭:“有兩個人要殺了再走。王全忠和兵部那個姓魏的。”他肅然道,“我很少覺得什麽人不該活在世上。然而這兩位,我覺得他們不該活在世上。”


  “我讚成。隻怕還有緣故。”


  “其實許多事都因為過年被暫時堵住,元宵節後少不得大亂一通。王全忠一死,老聖人想不懷疑聖人都難。他們一個忙著收拾兒子、一個自身難保,就不得空來騷擾貧僧了。”二人互視假笑。


  到了初九日,景田候府下帖子請寧榮二府並薛蟠同去赴宴。薛蟠警鍾長鳴,遂拜托張子非扮作丫鬟跟著元春。


  果然,路上便出事了。榮國府的馬車好端端慢悠悠走著,對麵一位商賈模樣的中年人亦牽著匹黑馬好端端慢悠悠走著。忽聽不遠處孩童放鞭炮啪啪作響,黑馬受驚、霎時脫韁而動,直奔鳳姐與元春所乘的馬車。


  薛蟠騎在馬上嘴角微抽。你們這是看不起貧僧個人,還是看不起我們少林寺?乃大喝一聲“都給貧僧閃開!”他跳到路中腳尖一點,迎著黑馬三四步奔過去,隨手便牢牢握住了馬韁繩。還沒來得及得意,不知哪裏又躥出一匹黃馬,依然奔向鳳元二人的馬車。法靜直從自己的馬背上跳上那黃馬,抬手一拉,馬兒登時打著響鼻止住蹄子。說時遲那時快,斜刺裏竟又蹦出一匹白馬,瞄準馬車就撞。法靜不慌不忙甩出手中套索,穩穩套住白馬的脖項,硬生生將其馬頭從離車不足一丈處拽了回去。電光火石間三匹驚馬被製服,世界恢複和平。


  賈璉率先鼓掌,滿大街的人齊聲叫好。賈璉笑道:“兄弟,多謝你。”


  薛蟠忙高聲誦佛,法靜亦誦佛。薛蟠大聲道:“貧僧~~等~~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行至景田候府門前,薛蟠尋了個空告訴張子非:“看見長得好看的年輕男人靠近元妹妹,一律往死裏打,不用管他什麽身份。”


  張子非笑道:“我知道了。人家侯府做事沒那麽直愣。”


  其實張子非扮作丫鬟並不合適。模樣太標致了,極惹人留意。好在今兒她們幾個本是跟著賈母出來的,隻不亂跑便好。郝氏一身盛裝,與正經裘二太太一般無二。整個景田候府仿佛都忘記了還有郡主這麽一號人。


  一時元春欲小解,裘家派了個小丫頭領著她去。一路上彎彎繞繞七拐八拐,元春頭都暈了才找到茅房。待她出來,張子非含笑道:“虧的來的是我。若慧安來保不齊也會迷路。”她遂領著元春便走,走的不是來時路、卻又快捷又是正路。二人回到席間,郝氏看著元春愕然。


  過了會子,散席吃茶。有個婆子冒冒失失抱著茶壺過來,走過元春身邊一失手,茶壺眼看要往元春身上合。張子非眼疾手快,將茶壺緊緊抱住,笑嘻嘻還給婆子。婆子忙不迭的跑了。元春回想經過,也少不得猜郝家今兒究竟會給自己挖多少坑。加上先前的兩個和尚和三匹馬,回頭瞥一眼張子非,不覺好笑。


  而後裘家兩個姑娘邀席間七八位小姐同去後花園子看梅花,元春少不得也在其中。忽聞一陣笛聲傳來,悠揚如訴。


  一位穿綠衣裳的小姐含笑道:“聽說賈家姐姐最擅撫琴了,可是真的?”


  元春愈發好笑。方才在來的馬車裏,張子非已說過他們也許會從大姑娘之喜好上打主意了。乃道:“我不過略知琴譜罷了。”


  張子非在旁清晰嘀咕:“誰說我們大姑娘擅琴,就因為抱琴那小蹄子麽?”


  方才那小姐忙說:“好個丫頭,你們大姑娘擅什麽?”


  張子非道:“我們大姑娘喜好各色樂器,不止是個琴。這幾日剛剛開始學西洋梵婀玲琴,偏她並不會拉,拉得那個難聽……”


  元春假意喝到:“閉嘴!”


  “是。”


  眾人大笑。元春咬牙瞪了張子非一眼:她就從沒聽說過什麽梵婀玲琴!


  裘小姐笑道:“既是初學,少不得費力氣些。”


  那綠衣小姐笑向張子非道:“好丫頭,別怕她。我問你,你們姑娘最愛什麽曲子?”


  張子非張口就說:“舒曼先生所作的夢幻曲。”說得極順溜,元春都要以為是真的了。綠衣小姐一愣。


  眾人皆不曾聽說過舒曼此人,亦不曾聽說過夢幻曲,紛紛向元春打聽、煩勞她奏上一曲。元春忙說:“我壓根不會彈這個。”竟沒人相信。


  張子非道:“各位姑娘別難為我們姑娘了。那曲子得用梵婀玲才能演奏呢。”她笑使了個眼色。眾人都以為元春初學,遂作罷。綠衣小姐麵色露出幾分焦急。


  看了會子花,綠衣小姐提議作詩。姑娘們有的作了、有的沒作,元春便沒做。有個媳婦子過來問裘小姐姑娘們何時回內院去,裘二老爺想領幾位爺們來看花。眾人趕忙走了。


  回到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坐了一陣子,有個大嗓門的媳婦笑說,二老爺與各家爺們圍著梅花作詩呢。


  眼看那綠衣小姐要說話,張子非搶先拉拉元春的袖子:“姑娘,不明師父定有好詩出來!”


  元春也大略猜到了這一輪的套路,眼角瞥見綠衣小姐再次欲張口,又搶先笑問裘小姐道:“裘姐姐,不知可便宜打發人去抄我那個和尚表兄所作來瞧瞧?”


  裘小姐道:“你和尚表兄擅詩麽?”


  元春點頭道:“自古僧侶出詩翁。也不知是不是出家人的緣故,我這表兄詩詞的本事高出旁人許多。”


  她都這麽說了,裘小姐豈能不依?遂興致勃勃命丫鬟去梅林找二老爺,獨索金陵不明師父的詩作。


  不多時丫鬟回來,笑道:“不明師父沒寫詩,作了首詞。”原來那位和尚抄了首納蘭性德的詠梅名作眼兒媚。


  此詞一出,硬生生蓋過一眾老爺少爺,含郝家四爺。綠衣小姐看罷徹底消停了。席間倒有姑娘提議可要抄旁人的來瞧,元春忙說:“不可。咱們終究是閨閣中人。”


  裘小姐亦點頭道:“不錯。不明師父本出了家的,也還罷了。旁的爺們之筆墨不便拿來。”遂作罷。


  又說笑了會子。一個小丫頭過來送點心,離去時路過元春身旁。看她正與兩位小姐說話兒,眼疾手快拉下她腰間玉佩就走。隻聽張子非的聲音柔和似水:“哎呀,竟掉在地上了。多謝妹妹幫著撿起來。”乃似笑非笑伸手到小丫頭跟前。小丫頭麵如土色,趕忙交出玉佩。


  張子非替元春重新係上玉佩之際,那綠衣小姐又來了。探頭看了眼玉佩笑道:“好精細的物件兒。賈姐姐是哪兒打的?”


  元春眼珠子一轉,笑道:“這個我卻不知道。我跟璉二嫂子抹骨牌兒贏來的。”


  張子非順杆子就爬:“怪道瞧著眼熟呢,早先二奶奶是佩過。誒?姑娘,我記得這個仿佛是一對的?”


  “一對麽?”元春忙說,“那回去我把另一個也要來。”


  綠衣小姐本欲說什麽,聞言登時咽下了去。賈元春張子非互視一眼,都暗自忍笑——她總不能說誰誰有個跟王熙鳳一樣的。


  另一位小姐笑道:“賈姐姐與你嫂子好生親和。這玉佩顯見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抹個骨牌她竟舍得給你。”


  “妹妹不知道,”元春微笑道,“我嫂子本是我親表姐~~打小一起長大的。”


  “原來如此,難怪疼你。”


  綠衣小姐幹脆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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