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王子騰夫人郭氏向女兒王熙鳳、外甥薛蟠、甥女賈元春講述些陳年舊事, 瞬間打開薛蟠的腦洞。幾位女士皆睜大了眼等著。薛蟠看看她們,感慨道:“元妹妹, 你出宮真是太對了。咱們這幾家聯起手來也不夠資格跟人家鬥。裘家那位郝氏是個人物兒。”揚州那位也是。


  王熙鳳身為嫡妻, 最恨二房之流,乃皺眉道:“薛表哥何出此言。不過是個自甘下賤之流罷了。小姐換衣裳定然置身床帳之內, 身邊哪能沒有丫鬟婆子,外人闖入能看見什麽。大不了上庵堂道觀住個一年半載不就是了?”


  薛蟠哂笑道:“看吧,不論站在哪邊都能找到法子解決, 真的不是唯有嫁給裘二叔這一條路。郝氏犧牲了作為正常女人的幸福, 替姑母和家族爭取晉升機會。但一個後院女子能操作的空間有限。她贏下比她漂亮比她身份高的原配,絕非靠她自己。隻怕郝家在海平麵之下的實力已經大到某種程度了。”徽姨那般霽月風光的人物兒竟是書生掉入武器庫,他不覺惋惜長歎。


  賈元春呆若木雞。王熙鳳在旁喚了兩聲, 見她仍怔怔的便不再打擾。良久, 元春回過神來, 依然驚愕道:“裘二叔的二房……幫了太後娘娘?不能……吧……”


  “顯而易見。”薛蟠道, “事反常則必有妖。要麽你另找出個理由來, 解釋郝家為何允許千金小姐做從六品小官的二房?還得罪了忠順王府。”元春啞然。


  王熙鳳亦想了許久, 打個冷顫:“雖不知裘二叔有什麽本事……他們家好生舍得。這是成了,若沒成呢?”


  “左不過白白損失一個女兒罷了。”薛蟠看著元春懶懶的說, “鳳妹妹好生運氣,舅舅舅母多疼你啊。”


  郭氏忙嗔道:“胡說。你姨父姨母是巴望元丫頭做娘娘的,與郝家豈能一樣。”


  “好吧!”薛蟠假笑道, “舅母說不一樣就不一樣。雖然其實是一模一樣, 送女兒給人做小老婆替家族換前程。”


  元春怔了半晌, 喃喃道:“咱們家……委實比人家不上。”薛蟠點頭——這丫頭可算明白了。


  雖猜測揚州郝氏是這個郝家的女兒,還是需要證實的。薛蟠遂向郭氏打聽。郭氏道:“郝大人是個閑職,他們家並不惹眼,故我沒留意。好在眼下已到年根兒了,戲酒最多,明兒我就打探去。”


  薛蟠忙說:“會不會顯得突兀惹人疑心?”


  王熙鳳思忖道:“倒不會。二太太病了,母親出頭打探這些,倒像是替元妹妹打探似的。”元春不覺紅了臉。郭氏含笑點頭,拍拍女兒的手——元春這般鬧騰著出的宮,親事並不容易。往閑官人家尋女婿說得過去。


  京營節度使夫人想探聽點什麽極方便。次日薛蟠就收到了郭氏的消息,密密麻麻寫滿了一整張箋子,乃王子騰的字跡。


  郝太爺膝下一繼女二親子。繼女便是李太後;親子二人,每人各領了文武兩個虛銜無實職,朝廷白養著。兩位郝大人共得四子五女。


  四位爺們全是舉人,都沒中進士。大爺鄉試時因體弱病倒,在吏部捐了個小官,現已爬到了員外郎之職,掌管著……吏部的卷宗庫。二爺會試時一不留神汙卷帖出,在京城四下裏開著酒樓妓館。四爺芳齡十九還未入仕,眼下是個富貴閑人。最有趣的是三爺。這位腿腳略有殘疾,本職為幕僚,如今跟著南安王爺霍熠出去打仗了。


  薛蟠罵了一聲“他大爺的”。後來南安王兵敗被擒、探春頂替郡主遠嫁,九成與此人脫不了幹息。


  再往下看。五位姑奶奶悉數出嫁。大姑奶奶便是景田候府那位二房;二姑奶奶嫁給了揚州知府吳大人;三姑奶奶今年秋天剛剛隨升遷知府的丈夫赴任廣州;四姑奶奶正領著小小姐回京探親,其夫乃臨潼縣令;五姑奶奶大前年才出嫁,姑爺已中舉人未考進士,沒有官職,眼下在沈陽衛指揮使跟前做幕僚。


  薛蟠隻覺一行烏鴉從頭頂掠過。好麽,東西南北中,整齊得讓人想唱歌。


  後麵還附送了李太後身世八卦一則。郝老太太之父乃郝太爺的授業恩師,隻得一女。鄉中有一富戶姓李,獨子臥病垂危。因算命的卜卦說唯郝老太太之八字能衝喜,遂以重金求娶。郝老太太嫁過去後,李公子果然轉危為安。未及一年生下一女,便是李太後。郝太爺悄然愛慕師妹多年,黯然神傷不肯娶妻。兩年後李公子病逝,再過兩年李老爺也病逝,李家遂隻餘寡婦幼女。此時郝太爺已中舉人,不顧全家反對迎娶李家未亡人,甚至替李老夫人養老送終,癡孝美名傳遍鄉野。後來郝太爺雖沒考中進士,依然謀得了官職且晉升極快,終成京官。繼女李氏選入宮中,蒙聖寵生下兩位公主,晉封淑妃。郝太爺遂辭去了官職頤養天年。


  薛蟠愣了半分鍾,起身拿著郭氏的箋子直去了小朱屋中。


  小朱正坐在窗前發愣,聽見響動頭也不回道:“敲門。”


  “驚嚇過度,忘記禮儀,請朱爺擔待。”薛蟠闔上門,走過去將箋子遞給他,“你自己看吧。徽姨輸得真不屈。她丈夫應該不是那二房自己挑上的,而是二房家裏安、排、的。”


  小朱看罷愕然。良久,“撕”的一聲,他捏著箋子的兩隻手指頭一錯力、竟把箋子撕破了。


  薛蟠問道:“當年那事兒,借口是什麽?明麵上的借口是看見了換衣服;不瞎人那麽多,肯定還需要一個糊弄得過去的借口。”


  小朱哼道:“裘二爺生得豐神俊朗,郝大小姐癡迷其才貌失了魂。”


  薛蟠齜牙:“愛情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乃將箋子鋪在案頭指了指,“二姑奶奶比大姑奶奶小了整整五歲,顯然年齡上這姐妹倆無法互補。當年,郝大姑娘乃唯一合適人選。基本可以推斷,她不是細作、就是監視人。這兩種職業都不能感情用事。用無數人做後盾的任務去對付兩個人的愛情,除非裘二極其明智,否則徽姨怎麽都贏不了。”等小朱思忖片刻,他接著說,“再有,你看李太後之母與繼父的這段婚姻,是不是跟郝大小姐嫁給裘二叔當二房有異曲同工之妙?進士老爺一縣之中能出一個都了不得了。”


  小朱皺眉:“你的意思?”


  “我懷疑郝家世代立癡情人設、幹奸細工作。”薛蟠正色道,“李太後真的姓李嗎?”


  小朱沉思良久,果斷道:“告訴司徒暄。”


  薛蟠一愣:“與他什麽相幹?難道不是應該告訴徽姨或者忠順王爺?”


  小朱橫了他一眼:“告訴徽姨?讓她理解那個什麽男人?”


  “當然不啊!”薛蟠道,“他倆連孩子都生了。撐死假戲真做,還能清清白白不成?徽姨顯見對裘二叔還有餘情。現在郝家或者說李太後已經贏了,外部壓力應該沒有早年那麽大。徽姨若真想和離,裘二叔為了留住她,說不定會跟她兜底。小朱啊,咱們倆都是男人。說句良心話,換做是你、你舍得放過徽姨那種美人麽?”小朱瞪了他一眼不言語。薛蟠聳肩,接著說,“俗話說,人嘴兩張皮,說話有改意。又有俗話說先入為主。故此,咱們先說比他先說強。”


  小朱瞧著薛蟠撲哧笑了。身子往椅背上一倒,偏著腦袋問道:“你若是裘二?”


  “夫妻同心。倘若是被坑的,死活不娶;若是計策、非得在家裏留個探子不可,從一開始就把底細難處跟媳婦交代清楚並商議對策。大不了兩個人一起演戲糊弄探子。如果情況允許,跟探子三個人坐下來攤牌。絕不同探子發生事實兩性關係。幫探子找合適的姘頭……額,男朋友、不耽誤人家青春。到了大環境寬鬆的時候就讓探子假死,安排好她跟姘頭……男朋友遠走高飛。”


  小朱點頭:“不錯,除非兩個孩子不是裘二的。可惜……”他直起腰來,“長得極像。”


  薛蟠攤手:“那還有什麽可說的。徽姨現在沒孩子吧。”小朱搖頭。薛蟠擠擠眼,“那隻要自己走就行了。”


  小朱又笑。乃點著“沈陽”二字:“讓二王爺留神這個郝五姑爺顧之明。莫忘了司徒暄是咱們的上家。一則走私不是什麽合法勾當,二則跟他們合作委實賺錢。你看慧安道長的信,都快歡喜上天了。”


  薛蟠翻了個白眼:“其實你就是想給郝家找麻煩。”小朱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薛蟠又將那箋子從頭看了兩遍,思忖道,“怎麽告訴他呢?總不能直接派人上門,讓皇帝太上皇錦衣衛發現就不好辦了。”


  小朱閑閑的道:“琉璃燕子蔣二郎。”


  薛蟠一想,委實借他出麵最便宜。“哎,蔣二郎認得了咱們真倒黴。”


  “倒黴什麽,又不是不給跑腿費。”


  “哈?還要給錢?”薛蟠又牙疼了,“煩勞他幫個忙不行麽?咱們也不是沒幫他。”


  “不行。務必給足錢,該多少就多少。”小朱提醒道,“人家沒有要入你夥之意。”


  薛蟠嘀咕:“有錢也不是這麽個花法啊……”小朱懶得搭理他,扭頭接著發愣。


  薛蟠知道,對於古代的遊戲規則小朱比自己懂得多,遂不敢不依他的話。乃讓覺海換上俗家衣裳跑一趟盤螺巷,去瘸子餅鋪買兩盒芝麻酥餅。覺海回來說,往王府送信這麽危險的差事得十兩銀子。


  次日,覺海又去買芝麻酥餅,並還附贈十兩銀子和一隻千紙鶴。薛蟠一個月的月錢就這麽沒了。


  第三天,瘸子餅鋪送貨上門。薛蟠親自接了餅盒在手中,順帶問這盒花生酥餅多少錢。送貨的小夥計笑嘻嘻伸出一個巴掌:“五十兩。”薛蟠瞬間滿足。


  乃從盒底尋出來一張紙片。薛蟠看完,整個人都懵逼了。顧之明這個名字司徒暄知道。倒是不他有多出挑,而是他有個極好的好朋友,乃遼東大將陶遠威之孫陶瑛。陶瑛年方十七,武藝不若陶家旁的兄弟;然天資聰慧眼界高遠,排兵布陣擅因勢利導,人稱小李靖,假以時日必成大將。


  薛蟠隻覺後脊背冰涼。吳遜他是見過的,也詳查過。從各方麵而言都是難得的好官,可模樣性情看起來真不像好官。這位小陶將軍顯見乃賈璉表弟,整個家族都是謫貶過去的。司徒暄才到遼東未及一年竟已留意到他,可知此人有多出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其友顧之明斷乎不差。徽姨那般人物兒不會愛上無能之輩,裘二叔也必是人中龍鳳。這郝家的眼光本事都簡直了。


  正想著,小朱進來了,一言不發從薛蟠手中將拿紙片拿走。看罷沉思良久。薛蟠在旁破壞情緒:“假如他們家是當今聖人的心腹,義忠親王輸掉也不奇怪。”


  小朱想了半日道:“要不賈璉先不去揚州,找借口往遼東一趟?”


  “不行。”薛蟠道,“到了揚州再去遼東都可以。林小姐我們得帶回去。他不走、咱們怎麽帶回林小姐?”


  “也罷。”小朱長歎道,“那郝家就留給二王爺對付吧。”遂撂下紙片走了。


  除夕將近,賈璉也已擬好了年後整頓榮國府的章程,賈赦諸事不管隻等著過年。


  臘月二十七這日傍晚,大雪搓棉扯絮般落個不住。梨香院大門悄然叩響。開門一瞧,竟是李叔。薛蟠想過他會再次找上門,沒料到這麽快,愣了一下。


  原來李叔此番便是為著藏匿下折子的大太監來的。那人名叫王全忠,乃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太上皇心腹,多年來猶如一隻爪子捏住聖人的咽喉。聖人本想借此機會除掉他。誰知戴青鬆經過在光祿寺進修一年半,竟謹慎起來。特特先求見聖人,問說,倘若查到老聖人的心腹頭上該當如何。聖人自然不能說“該如何就如何”。然他實在已忍不了了,想用計除掉王全忠。隻是此事得瞞著太上皇。因覺得薛家小和尚歪才盡有智計百出,李叔背著皇帝偷偷來找他問計。


  鬼才信他的背著、偷偷!薛蟠心中早比出中指。不過是想坑戴青鬆沒坑著、另找個根棒槌罷了。乃連連搖頭道:“李叔,貧僧是個和尚……你怎麽能指望一個和尚想出殺人的法子來!佛祖豈能饒過貧僧。”他遂合十閉眼。“阿~~彌~~陀~~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