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賈赦歸還國庫銀子當天, 滿京城的豪門大戶開始徹查自家的管事豪奴,四處喊打喊殺。


  賈政與賈母商議後, 依然預備賴在榮禧堂。不想次日工部尚書便喊賈政去問他可搬家了沒有, 若年前不搬則戶部尚書大約會上折子彈劾他。賈政無奈,回府預備搬家。賈母一怒之下也不許賈赦住榮禧堂。賈赦笑道:“那好啊, 大臘月的我懶得動彈。老二住哪兒?他剛成親時那小院?”遲疑片刻,賈母終還是收回成命、讓二人互換住處。


  搬家這種事,小朱最擅長不過。他給了兩房的仆婦小子們半日的時間收拾花瓶玉器等器物。午飯過後天色佳晴, 地麵的雪早已掃淨。小朱指揮人依序將兩房東西搬出屋子, 大房的排列在院子裏,二房排列在榮禧堂後的大正房中。再將大房物什依他的序搬入原先二房之所在,最後搬二房。天都沒黑, 家已搬完, 齊齊整整猶如剪切粘貼。王熙鳳李紈二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小朱謙虛道:“人手充足罷了。”整個榮國府都知道了薛蟠身邊有位姓朱的先生, 最會收拾東西。


  趙茵娘好生顯擺了一回。賈母也難免好奇, 問小朱的來曆。趙茵娘道:“朱先生的姑父是位大夫。朱先生打小幫著收拾藥材, 眼裏看不得亂。為了這個沒少跟薛大和尚嘮叨。”如此這般扯了許多毫無重點的廢話。


  因惹了賈母, 薛蟠本想著趙茵娘會不會被遷怒,誰知鴛鴦琥珀等幾個賈母的心腹丫頭反倒對她愈發尊重了些。隻是曾想套話, 打聽趙文生究竟做什麽買賣、有多少錢。茵娘笑眯眯道:“橫豎不會少我吃的穿的玩的,管他做什麽買賣呢。”薛蟠徹底放心,不再管她。


  自打搬出榮禧堂王夫人便氣病了, 元春貼身服侍不假旁人手。薛蟠本想跟她交流一下對皇宮的看法, 愣是尋不著機會。數日後, 王子騰夫人郭氏請王夫人、王熙鳳、賈元春赴宴,王夫人因病著、就不過去了。賈璉不得空,薛蟠遂擔任起護花使者,護送兩個表妹出門。


  到了王家,因三人皆是晚輩,遂同去向郭氏請安。小朱不曾主動說起徽姨是何身份,薛蟠當然也不會問他;隻是如此要緊的人物,身為小朱的事實監護人,薛蟠不能不知道。趁郭氏提起二位表妹幼年往事,薛蟠遂笑嘻嘻扯開話題。“舅媽,二位表妹,采訪一下。你們還是小姑娘時更喜歡哪種夢想?小公主還是灰姑娘?”


  王熙鳳笑道:“什麽小公主灰姑娘。”


  “都是打比方。”薛蟠遂先說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們三位聽罷個個喜歡。


  元春思忖道:“這倒與《酉陽雜俎》裏的事兒相似。”


  “一個西洋傳教士告訴我的。”薛蟠道,“既然我朝有此故事,也說不定最初便是從我國通過絲綢之路傳去的西洋。灰姑娘就指的是高嫁得極高、高出尋常高嫁範疇的那種女子。”王熙鳳點頭,乃問小公主。薛蟠道,“小公主就不是故事了。西洋那邊小國林立,公主身份不似我朝這般累贅,自由許多。百姓傳言,國主之女美若天仙,乃全世界最美麗的姑娘。後來有位才貌仙郎與她成親,一輩子隻喜歡她一個人,兩個人和和美美到老。”


  郭氏道:“哪能世間好事都讓她一個人占了,早晚少不得糟心事。”


  薛蟠笑看向郭氏殷勤:“舅媽,你走的橋比我們走的路多,你所見最美麗的女人是誰?皇後麽?還是王妃?還是公主?”


  郭氏不覺遐思,良久才道:“美人兒多的是,哪有最美麗的。”


  “舅媽方才顯見是想起了什麽人。”薛蟠滿麵好奇,“她命運如何?可是與才貌仙郎廝守終身了?”


  郭氏長歎道:“小孩子才說廝守終身。過了幾年,天曉得世道會成什麽模樣。”這回不止薛蟠好奇,鳳姐元春都好奇了。郭氏敵不過三雙渴求的眼睛,隻好再歎一聲,道,“那位郡主的名諱我也不知道。”薛蟠齜牙:他就猜到徽姨姓司徒,不然依著她的容貌絕對會被太上皇掃入後宮。便聽郭氏道,“便是如今這位忠順王爺的親姐姐。”


  “啥?姐姐?”薛蟠一愣。忠順王爺剛做的三十九壽宴,徽姨看著也才三十多啊……


  王熙鳳抱怨道:“薛表哥,別打岔。”


  “是是,我閉嘴。”


  待聽完整個故事,顯見那位郡主就是徽姨無疑了。


  老調重彈。侯門公子與王爺之女機緣偶遇一見鍾情。公子高中探花郎,二人結成連理恩愛和美。郡主接著連生一子一女湊成好,公子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故事若到這兒就結束,簡直是標準的中式童話。


  然而現實不是童話。兩個孩子身子皆弱,三五年後相繼病逝。沒多久,公子因赴宴,醉酒誤闖入一處閣樓,樓中有位小姐正在更衣。小姐正是皇太後的侄女。沒奈何,公子遂娶了那小姐為二房。二房旋即連生二子,郡主則隱入佛堂不理家務。


  舊事說完,鳳姐元春皆嗟歎不已。元春道:“那公子誤入閣樓隻怕並非湊巧。”


  薛蟠道:“顯見安排好了的。隻不知公子究竟是從一開始就參與了計劃,還是被人算計掉入坑中。舅媽,他是個什麽來頭?家裏定然不隻有爵位那麽簡單。”


  王熙鳳道:“怎麽不止有爵位?”


  薛蟠道:“你覺得皇後的侄女會這般給璉二哥哥下套麽?”王熙鳳一愣。薛蟠攤手道,“不可能。雖然璉二哥哥長得很帥人也聰明,但榮國府並不值得人家費盡心思嫁進去。事實上,我懷疑當年郡主和公子的偶遇也不是偶遇。郡主說不定也是被她弟弟或父親坑了。侯爺手裏有軍權?”


  三人遂一齊看著郭氏。郭氏搖頭道:“不是。景田候府罷了。”


  薛蟠霎時懵逼。“誰?!景田候?裘良他爹?”


  郭氏道:“不是。景田候爺之次子,現官居翰林院侍讀學士。才剛到京城那陣子你不是見過裘二叔的麽?”


  “呼~~這還差不多……等等!”薛蟠好懸跳了起來,“什麽官兒?!”


  王熙鳳也納罕道:“隻是個翰林?”


  “科學君死了嗎?”薛蟠整個人都不好了。從四品啊,跟戴青鬆謫貶的官銜一樣大。“皇太後的侄女不論如何也不可能嫁給一個從四品小官當二房。他以前曾經做過什麽大員麽?後來貶官了?”


  郭氏思忖道:“倒是不曾。裘二老爺考取了科舉便一直在翰林院,不曾任過別處。當年……還沒有從四品呢,隻是個從六品的修撰。”


  薛蟠眉頭緊鎖。裘二老爺看起來和吳天佑一樣,與郡主成親、終身受困翰林院。然此二人決不相同。吳天佑不過是個尋常進士、還冒了籍,裘二出身侯府;吳天佑娶的是異姓郡主,裘二娶的是國姓郡主;吳天佑因妻子娘家勢大、在家裏說了不算,徽姨連丈夫想娶二房都攔不住。則景田候府要麽有軍權,要麽有財權,要麽……有機密權。或是機密的軍權和財權。裘良那哥們身為侯府嫡長孫,竟做著小小的六品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而旁的公侯子弟,或是如賈璉這般掛個同知之類的文虛銜,或是威遠將軍遊擊將軍之類的武虛銜。奮鬥在帝國公務員第一線的唯有裘良一個,而且幹著個極鍛煉人的職位。這麽看裘家倒也透著些不正常。


  才剛想通這一節,抬目便看見賈元春望著自己似笑非笑;薛蟠忙拱手致意。元春眼波流轉:“薛家表哥想什麽呢?”


  薛蟠道:“想郡主為何不把二房踢出府去。她姑媽是先皇太後吧。已沒人撐腰,郡主還忍她作甚。”


  郭氏道:“她是如今這位皇太後的侄女,當年的淑妃娘娘。”


  “哦?”薛蟠幾根手指頭輕輕敲打案頭,“如此說來,是二房先嫁給裘二叔,然後她姑媽才當上的太後。”那就更說明裘家至少是SSS級卡牌了,甚至有可能是SSR級。“裘二叔升官是何時?”


  郭氏冷笑道:“他一直是個修撰,今上登基後連升數級。”


  薛蟠連續點頭。元春微笑道:“依著薛表哥看,那二房究竟為了何故嫁的裘二叔?”


  “不知。”薛蟠道,“但肯定不是因為他們相愛。淑妃的侄女,就算丟去廟裏當姑子,家族也不可能允許她因為愛情而嫁給一個區區翰林修撰當二房。”在涉及皇家的婚姻裏,權力置換才是常態。“元妹妹可有想法?”元春搖搖頭。薛蟠又望向王熙鳳。


  王熙鳳愣了愣,思忖半晌道:“莫非太上皇極喜歡裘二叔?”


  薛蟠道:“也保不齊是這個緣故。”


  又想了會子,王熙鳳道:“不對。若太上皇喜歡他,他怎麽還是個翰林?”


  “喜歡一個孩子未必要給他高官當。”薛蟠悠悠的說,“也可以給他連高官都沒有的影響力。比如建議皇後人選。”王熙鳳若有所思。薛蟠瞥著元春道,“元表妹現在明白出宮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了吧。”


  元春垂頭道:“我委實德才俱不佳……”


  “錯!”薛蟠打斷道,“表妹德才俱佳,但旁的女史、貴人、妃嬪德才亦佳不輸給你。後宮最是拚爹處。姨父的實職撐不起你的位分,舅舅終究隻是舅父且獨木難支。”


  元春猛然抬起頭:“若是薛家表兄入朝為官呢?”


  薛蟠早預備好了說辭。“我若大你二十歲,可以幫你;很可惜,我隻比你大一歲。如今我還是個披著袈裟敲著木魚等在終南捷徑另一端的小和尚。等我入仕、爬到一二品的時候,表妹早老了。”元春神色大動,顯見沒想到這一節。“再有。”薛蟠扭頭望了眼王熙鳳,輕歎道,“你看看鳳丫頭、想想璉二哥哥,再想想皇上。他都五十多歲了!你真的願意給比你父親還老的男人做小老婆?”


  元春眼中登時墜下淚來:“我有什麽法子!家裏……唯指望我撐著……”


  薛蟠擺手道:“你把璉二哥哥放在何處?元表妹,老祖宗老了、落伍了。你別再把她的話當真理,她告訴你的也許都是謬誤。至於姨媽,”他哂笑道,“王家的智慧打包遺傳給了舅舅一個。你母親和我母親一樣,都既不坦誠也不明智。對她們倆,好吃好喝供著就行。若表妹聽姨媽的,那便是問道於盲,還不定她把你坑到哪兒去。就拿姨父住著榮禧堂來說。你已入宮三年有餘,早不是小白了。若有妃嬪常住坤寧宮,而娘家父兄皆為上不了朝會的小官……”


  元春臉兒頓時白了。那妃嬪活得過半年才怪。


  薛蟠吐了口氣。“我知道許多人羨慕楊國忠。殊不知楊國忠的出現有兩個必要條件:皇帝糊塗,皇帝大權獨攬。今上既不糊塗、實權也還在太上皇手中。故此,隻有娘家支撐後宮、沒有後宮反哺娘家。元表妹,這就是姨媽和你們家老太太的短視之處了。”


  良久,王熙鳳拉著元春的手道:“妹妹,如今你已回家,隻安心做大小姐。你哥哥雖年輕,幸而不糊塗。”元春才剛止眼淚,瞬間又哭了。


  郭氏含笑道:“這般兄弟姐妹和和美美的才好。”乃瞧了薛蟠一眼,示意他出言寬慰。薛蟠猶在思索。郭氏咳嗽兩聲。


  薛蟠抬頭看看幾位女士,道:“我在想,那位二房李氏能為了什麽了不得的好處,願意屈身嫁給裘二叔。”


  郭氏微微皺眉:“那位不姓李。”


  薛蟠一愣:“哈?不是李太後的侄女麽?”


  “你不知道?你舅舅沒告訴你李太後是隨母改嫁的麽?”


  “沒有!”薛蟠好懸沒站起來。“對了,舅舅說李太後乃獨女且父親早亡,沒有父兄故此沒有外戚!太上皇大約是因為這個才挑了她做繼後。合著不是親外戚啊。那還是有外戚的嘛。李太後繼父姓什麽?”


  郭氏道:“姓郝。”


  薛蟠怔了三秒鍾,脫口而出:“臥槽!”郝不是吳遜他老婆的姓氏麽?特喵的整個連成塊了!當今皇帝和李太後保不齊是一夥的,也不知怎麽聯手做掉了先皇太後和義忠親王母子。徽姨家那個二房越想越不單純。本以為她不是妖豔賤貨就是綠茶婊,如今看來都不對,分明是臥底女特務人設。


  鳳姐元春齊聲問:“薛表哥!怎麽了?”


  薛蟠扶住額頭半晌沒說出話來。徽姨輸得不冤枉。她的日常生活,是別人的硝煙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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