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話說薛蟠跟著小朱來到太醫院, 見著一位絕世美人徽姨。二人一不留神便開始挑唆美人忘了她丈夫。徽姨微微挑眉,瞧了他二人幾眼:“怎麽個忘法。”
薛蟠道:“首先就是別不高興他的小老婆們。俗話說, 愛的反麵不是恨、而是淡漠。等您到完全不在乎他逛不逛窯子、娶不娶二房, 就像您不在乎隔壁王太醫逛不逛窯子、娶不娶二房的時候……額,我不知道依著您的身份方不方便和離。若不方便可以假死, 逃跑也是一條路——看起來徽女士並非嬌弱的溫室花朵。一輩子和一個不愛的人在一起,太浪費光陰了。”
徽姨聽到和離假死逃跑之言驟然驚訝,顯見從沒想過。小朱鼓掌:“說的好!滾他的賢良!”
良久, 徽姨蹙起眉頭道:“他待我倒是不錯。”
“可他知道你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比如我妹子最討厭吃瓜菜。青瓜南瓜絲瓜各色瓜類她都不愛吃。”
徽姨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我的喜好他知道。”小朱偷偷踢了薛蟠一腳, 眉間略有不滿。
薛蟠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他會命人不許做你不愛吃的東西麽。”
“會。我不愛吃的不許拿到我跟前來。”
薛蟠緊接著說:“那他知道你不喜歡他娶二房麽?”
徽姨一怔,苦笑道:“其實……他也沒法子。”
薛蟠正色道:“隻有不去想法子、沒有沒法子。所謂沒法子不過是不盡力的借口罷了。”
小朱在旁道:“他吃醉了酒、闖入二房換衣裳的屋子了。二房家也不是尋常人家。”乃雙目灼灼看著薛蟠。
薛蟠擺手:“那個根本不要緊。若雙方都沒這意思隻是個意外事故,閉起門商議當什麽都沒發生就行, 大不了賠份重禮。若有閑話傳出去, 隻隨口瞎掰二十個差不多的故事滿大街傳, 管保不出三日真相就被淹沒了。”
小朱早笑得春花燦爛, 連連點頭:“徽姨你看, 人家想都沒想, 隨口就是一個主意。可知這種事不是一家兩家出過,早有現成的經驗擺著, 照著套就成。”
“就算尋常人家宴客,前院和後院也會分隔得明明白白、從各種角度杜絕男客看見小姐換衣裳之概率。這不尋常的人家,管理是不是太鬆散了?疏漏是不是太弱智了?其實就是二房想嫁給他、二房家裏想跟他們家結親, 故意下的套吧。”
“正是正是!那事兒整個就是個坑!”
“明知道是坑還往裏跳, 用你們讀書人喜歡的典故說, 叫做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薛蟠假笑道,“漫說如今的世道允許男人三妻四妾,就算日後不允許,這等事也滿大街都是。然而卻有一個原則,叫做自願。你丈夫願意娶二房、二房願意做二房、你願意他有二房。三個人都願意,你們愛怎麽過怎麽過。可如今是他倆願意、你不願意。”
小朱使勁兒拍手,高冷學霸人設崩得渣都不剩。“我就知道你這廝明白事理!徽姨,他說的太有道理了!”
薛蟠接著道:“方才我說過,我妹子不愛吃各色瓜菜。然我卻日日.逼著她吃。因為我知道人類幼崽長大需要各種營養,瓜菜不可或缺。對付孩子挑食實在太累了,順著她多容易輕便!尊夫明知道挑食對身體不好,竟一味縱容你,可知也不過是想看你心情好罷了,並不是真的替你著想。這個很好理解。誰不愛看美人笑?說白了還是為著他自己的視覺舒適度。”
小朱在旁踢薛蟠了一腳:“說人話!”
徽姨本若有所思,聞言抬頭淺笑道:“我聽得懂。”
“然而一旦涉及到他的切身利益,比如說娶二房,他就不肯哄你了。畢竟讓廚房少做幾個菜很容易,他不用付出什麽代價;不娶二房他就損失了一位美人,而且是一位很喜歡他的美人。我若沒猜錯,那是你們家的第一位姬妾吧。”
徽姨苦笑道:“二房身份比姬妾高多了。”
薛蟠接著問:“他平素愛去花樓子麽?”
徽姨搖頭:“縱去也不過夜。”
“所以,有二房之前,遇上徽女士身子不爽利或是來了月事,他就得自己解決生理問題。”
小朱咳嗽兩聲,瞪他道:“別什麽話都說!”
薛蟠正色道:“說明白才能點透。顯見娶了二房對尊夫而言,有著極大的生理上的好處。若不能娶他會不高興的。在他不高興和你不高興之間,尊夫選擇了你不高興。”他微笑道,“他委實喜歡你,但他沒那麽喜歡你。最多也就比一般喜歡多一點而已。”
良久,徽姨喃喃道:“他……興許沒想出主意來。可惜當年我們不認得你這孩子。再者,事情沒那麽簡單。他的艱難我也知道。”
薛蟠搖頭道:“每個問題都有解決的辦法,並非隻有我能想出來。我們倆不小了,猜得到尊夫肯定別有難處。然而把複雜問題簡單化就能看到本質。尊夫顯見並不具同理心,所以沒有盡力去想。同理心就是將心比心、設身處地替人著想。徽女士,倘若你在太醫院有個相好,尊夫會是個什麽心情?”
徽姨愣了。
“假如他能這麽想,而不是去想二房家的情況和朝局,以及內心隱隱約約連他自己都不大願意承認的生理需求——相信我,他一定有辦法不娶二房。”薛蟠肅然道,“當年那般朝局動蕩人人自危之境,你竟還能想得起慧安這麽一個無辜受害者。徽女士,你值得一位能欣賞你救慧安之舉的男人,而不是隻能欣賞你容貌的男人。你比你現在得到的要好,所以你值得更好的。”
小朱歡喜得倒在炕上手舞足蹈強忍大笑,忽然一骨碌爬起來,攀著徽姨的肩膀興奮道:“徽姨徽姨!甩了他甩了他!到江南來!江南真真好看!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徽姨起先還愣著,聞言方回過神來,瞪了他一眼:“胡說。”
“真的啊!江南極好玩的!”小朱竟幹脆猴向她身上,“來嘛來嘛~~徽姨,我們在綠林幹一番大事業!”
“切!”薛蟠翻個白眼,“平素我說要在綠林發展,你們隻管潑我涼水!其實你們自己也想幹。口是心非!”
“罷了,又不是鬧著玩。”徽姨擺手道,“莫要胡鬧。”小朱鼓起腮幫子,把腦袋擱在徽姨肩窩上。徽姨抬臂撫了撫他的臉,“安生些。你們平安無事就阿彌陀佛了,旁的不要緊。”
小朱猛然想起來一事:“哎呀!徽姨,你知道榮國府賈赦還了戶部八十萬兩欠銀麽?”
徽姨大驚:“何時的事?”
“方才。”小朱從她肩上爬起來,“而且聖人還在朝會上借機催促旁人還錢。王子騰扛不住已答應回去籌措銀兩了。老頭子會不會不高興?”
徽姨似笑非笑瞧了小朱半日:“他自然不高興。”
“啊?!”小朱眨眼賣萌,“與他什麽相幹?”
徽姨冷笑道:“舉國上下,最有錢的庫房是哪個?”
小朱忙扭頭去看薛蟠。薛蟠茫然:“我哪兒知道!橫豎不是我家。”
徽姨淡然道:“內務府。”
薛蟠吹了聲口哨:“皇上的私庫。”
小朱哼道:“太上皇的私庫。”乃思忖道,“如此說來,倘若戶部的錢袋子空了、皇上又急需銀錢賑災,就得去苦求太上皇從內務府庫房調撥銀子?”
薛蟠接道:“嘖嘖,太上皇肯定很滿足於這種連皇帝都得跟他跪著借當頭的感覺。難怪不高興國庫有錢。”
徽姨忙問:“就是今日朝會麽?出了何事?”
薛蟠道:“我們也是聽轉述。”遂將賈赦告訴賈璉、賈璉告訴他的經過說了一遍。
才聽到四位老禦史之奏折聖人沒看見,徽姨不禁脫口而出:“不好!”兩個少年一愣。徽姨站起來想了片刻又坐下,問道,“你們可知此事最後是誰在查?”
薛蟠道:“光祿寺少卿戴青鬆。一年半以前他是刑部左侍郎,聽說此人性子剛直不擅人情世故。”
徽姨忙說:“戴大人是個好官。你們倆快設法告訴他,這藏匿奏折之人他可查不可動。不……他連查都不要查。”
朱薛二人互視一眼,薛蟠問道:“徽女士知道是誰麽?”
徽姨歎道:“敢連藏都察院四封折子之人,必是聖人身邊極要緊的大太監,連聖人自己都不敢惹。”
…………
還有這種神操作!薛蟠低聲罵道:“操他大爺!”操他家天下!“太上皇為何要明著安置這種人在皇帝跟前?跟災民有仇?”
徽姨淡然道:“左不過是受了賄、或是匿災的官員乃他同黨罷了。”
小朱皺眉道:“連都察院上奏遭災的折子都敢藏匿,老頭子不另換個沒這麽無法無天的人麽?”
“那不是你能管的。”徽姨道,“要動隻能老頭子自己動,戴大人不能動。”
薛蟠冷冷的道:“假如老頭子不想動呢?”
徽姨道:“那便不動。”
“那用什麽法子能防範他下次再藏匿要緊折子?”
“沒有法子。誰遇上誰倒黴。”
屋中頓時寂靜。半晌,薛蟠再罵:“操他十八輩祖宗!”過了會子,“皇帝會不會是故意想借戴青鬆的手除掉那個大太監?畢竟太上皇老了,想再換一個人也未必能找到合適的。”
徽姨愣了半日才說:“那個……就沒人知道了。”
小朱長歎一聲:“我們得走了。不然門子必以為我們迷路了。”
薛蟠道:“難道不是掉茅坑了?”
小朱瞪了他一眼,起身才剛向徽姨行了一半禮,忽然扭頭看著薛蟠:“你近日可有拿得出手的詩詞出來?”
薛蟠那詩詞都是庫存,立等可取,隨口道:“有啊,幹嘛?”
小朱指著案頭的紙筆:“寫首好的。”
薛蟠也不問緣故,走過去一看,墨汁子還不少;提筆便寫。既然小朱說要好的,他便寫了納蘭性德的名作木蘭花令,便是“人生若隻如初見”那首。納蘭兄已經被時空蝴蝶到不知哪裏去了。縱然依舊出生,沒受到合適的文化教育必寫不出那些來。他的作品比鄭板橋討女人喜歡。
寫完了小朱也不看,隻含淚同徽姨作揖告別。徽姨摸摸他的頭頸,哽咽道:“好好的……便好。”薛蟠撂下筆亦過去作揖。
二人乃從來時的小門離去。鑽出假山,薛蟠低聲問道:“你讓我寫詩詞作甚?”
小朱這才問他寫了什麽。薛蟠吟誦一遍。小朱大喜,拍手道:“真真寫的好!你這廝歪才盡有。”
薛蟠得意道:“歪才?這是藝術好吧。”
小朱笑道:“比她男人的強得多!讓她看看,那人也不過平平罷了。”
“額……”薛蟠怔了怔,覺得有點欺負人。再一想,娶到徽姨這種三百年難遇d 美人還盲式出軌,欺負就欺負了吧。“上次你想來太醫院便是想請教這位主兒,額,會不會惹到老頭子?”小朱橫了他一眼。薛蟠歎道,“早點知道後果確實能早點著手準備。”小朱哼了一聲。“內什麽……”薛蟠遲疑片刻,“她不是跟你一夥的麽?為何要幫戴青鬆?那是皇帝的人,算你們……仇人吧。”
小朱望天:“你當她傻啊。顯見事兒是咱們惹出來的。再說……”二人走過極長的一段小路他才悠然道,“她不是太子的人。若是,早都死了,哪裏幫的了我。”
薛蟠點頭:“這也罷了。事到如今,於你而言確實是能自由活著就很不錯。既然要緊的人已見過,莫再亂跑,就在梨香院呆著吧。隻要你和林小姐都能全須全尾回金陵,貧僧就阿彌陀佛了。”小朱不答話,快走兩步躥到前頭去。薛蟠便知道他不預備安生,頓覺牙疼。
回到太醫院大門口,門子大叔果然以為他倆迷路,叨叨半日,連他們忘記請太醫給小蘭大爺瞧病也給忘了。
當日,欽差大臣戴青鬆因調取人手、收拾衙門等事物,直忙到月亮出來才回府。馬車走到離戴家尚有兩條街的拐彎口,忽聽“咚”的一聲,有東西穿過車簾直砸入轎內,嚇了戴青鬆一跳。他忙命人停下車,取外頭的大燈籠進來細細尋找。不多時小廝便找到一團桑皮紙。捏了捏,小廝道:“老爺,這裏頭包了東西。”戴青鬆接過紙團思忖片刻,命接著趕路。
回到府中,戴青鬆打開紙團一瞧,裏頭包的乃一顆菩提子。而紙上有字,還是極工整的館閣體。戴青鬆看罷渾身冰涼,腦袋仿佛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