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話說賈赦與皇帝聯手演了出毫無演技的戲, 當朝宣布歸還榮國府欠下的國庫銀子,領著禦林軍直奔榮國府取錢。因內宅不知出了何事,孩子們略有驚嚇。偏當中唯一一個男生賈寶玉竟茫然而坐。趙茵娘忍不住說他“沒有性別意識。”寶玉問道:“何為性別意識?”


  趙茵娘道:“男女有別,別在哪兒?”寶玉一愣。趙茵娘歎道, “別在男子天生力氣大。我再怎麽勤加練習,也不可能有勤加練習的男子那般臂力。故此,遇上外敵時皆是男子出去禦敵保護女子。你雖年少, 這個時候難道不該站出來說一句, 姐妹們不用怕, 有我呢!”


  話音剛落, 探春先笑道:“寶玉哥哥自小身子弱,哪裏當得了外頭那些禦林軍。”


  “這正是奇怪之處。”趙茵娘道,“賈源將軍乃赫赫有名的金剛芭比,賈代善將軍亦為本朝拿得出手的猛將。寶玉不是你們家子孫裏頭唯一長得像祖父的麽?竟半分力氣都沒有。他與寶琴掰手腕子還不定誰贏呢。”


  黛玉閑閑的道:“你對金剛芭比這個詞怕是會錯意了。還有把那個‘不’字去了, 琴女王穩贏。”眼中不免露出小瞧寶玉之神色。“比小蝌蚪就更比不了了。”


  “拉倒吧~~”趙茵娘得意挑眉,“大和尚說了,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小蝌蚪明晃晃是個理工男,在我跟前一個回合也走不下來。”


  “趙二小姐, 你比人家大了好幾歲, 沒有這樣比的!”


  “他習武的日子比我長!而且他、是、男、的!”


  “可他沒你上心!我去你們金陵那幾日, 隻見他成日價鑽在實驗室裏, 連喝茶都要琢磨什麽茶水的密度和折射率。哪像你似的, 得空就往梅花樁上爬。”


  寶玉早聽她們說過薛蝌此人。見兩位神仙似的姐妹話裏話外皆對他比對自己熟絡, 心中不是滋味。又是探春在旁說:“聽說學武之男人髒兮兮臭烘烘的。”


  黛玉茵娘齊聲道:“不與那個相幹!”


  茵娘搶著說:“不明師父法靜師父皆學武之人,素來愛幹淨。哎~~”她拍拍探春的手,“你還太小,還不懂。男孩子能不能帶來安全感極重要的。比如這會子禦林軍闖進來,是寶玉保護你們還是我保護你們?再說,誰規定學文的隻學文、學武的隻學武?薛大和尚的武藝也隻打不過法靜師父罷了,你們跟他比寫詩試試?也就我朱先生能贏他。”


  黛玉笑道:“朱先生不也會兩下子?他才幹淨呢,有潔癖。”


  “他隻會點子皮毛防身。”茵娘也笑道,“豈止有潔癖,他每根頭發絲上都刻了處女座三個字!”


  黛玉忙說:“他真的是處女座?”


  “真的啊!迪布瓦先生算過了。”二人遂開始議論星座與性格,惜春也覺得有趣、湊了進去。寶玉插不上話,十分沮喪。不過他倒是看出來了,這兩位姐妹都喜歡文武雙全之人。


  大庫房裏,白花花的銀錠子過稱裝箱貼封條一氣嗬成,戶部幾位官員笑得合不攏嘴。不多時,八十萬兩清點交割完畢。禦林軍們捆上竿子抬起銀箱,個個精神抖擻渾然不覺肩上重。邱尚書向賈赦一躬到地:“多謝賈大人!”


  賈赦心裏疼得滴血,口裏還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是老夫知道遲了。”乃重重一歎,雙眼一眨不眨瞧著邱尚書,搖頭晃腦道,“這府裏的事~~我平素~~皆半分不知,榮、禧、堂、住的~~也不是我。倒是真~~怪不得我呀~~”


  邱尚書恍然大悟,連連拱手:“原來如此!”


  賈赦假笑道:“還望邱大人在聖人跟前替老夫分辨一二。”


  邱尚書心想:俗話說拿人的手短。衝著您給了這麽多銀子,本官什麽話都幫你說!滿京皆知,這麽些年榮國府委實是賈政執掌,偏他愣是一文錢沒還過國庫,那也怪不得本官了。乃懇切道:“大人的苦心下官明白。賈大人放心,下官必明明白白奏予天子。”


  “如此就多謝邱大人了!”


  二人相對作揖,心照不宣。


  禦林軍抬著銀箱子威風八麵出了榮國府,一路直進紫禁城、齊齊整整擺在大明宮內。邱尚書意氣風發,親手揭開一隻隻箱蓋子——頃刻間滿朝文武的眼睛都快瞎了。


  皇帝高坐龍椅淡然瞧了半日,慨然道:“賈愛卿,你們家真真富庶。”


  賈赦忙道:“回陛下,微臣不久之前還沒這麽多銀子,這些都是剛弄到的。”


  “哦?”


  賈赦一歎:“微臣家的庫房早被奴才們偷偷搬空了。事實上,許多大人家中庫房皆與微臣家不相上下,奴才富庶遠勝主子。前月微臣偶然得知此事,徹查了一眾管事奴才,才找回這些來。聖人,這些銀子全、部、都、沒在微臣家庫房擱滿半個月。”乃是為了今兒場麵上好看,薛家小和尚昨天出的餿主意,臨時拿銀票子去招商錢莊換的。


  “原來如此。”皇帝似笑非笑朝下頭掃了一眼。滿朝寂然。


  足足捱了半盞茶的功夫,朝班中走出王子騰道:“微臣家中也欠了國庫二十萬兩銀子。微臣這就回去清查管事奴才。”


  皇帝笑點頭道:“如此甚好,辛苦王愛卿。”


  “微臣惶恐。”


  皇帝看差不多了,乃命戶部將銀箱子抬回去,太監高喊“退朝”。


  文武百官麵上各色都有,猶如開了顏料鋪子。踏出大明宮門,旁人不提,史家兄弟先圍上賈赦急問:“恩候,你做什麽呢!”


  “做什麽?”賈赦脖項一扭,鼻中哼了兩聲,“你們不知道誰住在榮禧堂麽?”二史一愣,群臣愕然。賈赦乃咬牙指著他倆道,“橫豎這些錢都是從奴才手裏抄來的,又不是我的錢。少跟我扯些狗屁倒灶的。我堂堂一家之主住了多少年花園子,也沒見你們說半個字!老太太不就聽那算命的說大丫頭有娘娘命麽?嗬嗬,謝主隆恩!”賈赦回身朝大明宮一躬到地,拔腿就要走。


  “恩候你且等等!”王子騰忙喊住他。“你方才那條手帕子是哪兒來的?”


  賈赦從懷中取出催淚帕子:“這個?小和尚打發人買的。”


  “買的?哪兒買的?”


  賈赦想了想:“他倒是說了,我沒大記住。仿佛是琉璃廠那頭有個什麽翻倒巷,專賣各色頑器。”


  有個官員道:“我就住在琉璃廠左近,竟不曾聽說有這麽條巷子。”


  另一個官員道:“那邊小巷子多,張大人未必清楚。回頭再打聽打聽。”


  賈赦見沒事了,拱手大步離去。眾人麵麵相覷。


  遂聽王子騰長歎一聲,搖頭道:“這也是老太君不妥帖。縱然恩候不住榮禧堂,也不該讓存周住進去才是啊。算命先生的話豈能當真?”乃擺擺手,也走了。


  一個官員思忖道:“依著他的話……算命先生說,賈存周之女能當娘娘,榮國府老太君深信不疑,遂命次子住了正房。賈恩候竟以八十萬銀子換侄女出宮、攪了她的娘娘命。是這麽回事不是?”


  二史茫然互視。史鼎道:“我竟從不曾聽說大侄女有娘娘命!”


  史鼐道:“我也不曾聽說有什麽算命先生。”


  “這些有什麽要緊。”一人愁眉道,“賈赦如此一鬧騰,咱們可如何是好?”


  另一個道:“可不麽。咱們並沒有什麽娘娘命的侄女,也沒讓弟弟占著正房。”


  眾人大眼瞪小眼,誰都不想還錢。隨即有人道:“都是賈政的不是。他身為次子,讓他住正房他就敢住了?”


  “對啊!老婦人糊塗他也糊塗麽?”


  果不出所料。大人貴人們不好意思怪罪賈赦這個糊塗莽撞的混人,遂紛紛怪罪起了知書明理的賈政。


  群臣出了紫禁城,數十位長隨小廝皆快馬奔向琉璃廠。略一打聽,原來翻倒巷並不是一條巷子,乃是一家專賣頑器的鋪子。也賣些雜物,比如捆在膝蓋上方便長跪的棉布墊、看起來像狗屎的糖、浸過辣椒汁子的手帕。這鋪子眨眼賣出去幾十條辣椒手帕。各家主子拿到帕子一瞧,和皇帝、賈赦那兩條一模一樣,連個其他款式都沒有。遂紛紛猜測商議聖人何故誠心將帕子抖給群臣瞧——沒人猜到,皇帝不過是覺得幫人家做個廣告也頗有趣而已。


  那頭賈赦回府後,半是心疼半是得意的與賈璉訴說經過。還沒說完,有大門外守著的一個小廝歡蹦亂跳跑進來稟告:“大姑娘回府了!”爺倆哈哈大笑。


  不多時,鴛鴦低眉順眼的來請大老爺過去。賈璉一聽沒喊自己,十分惋惜。賈赦朝他使了個眼色道:“待我換下朝服。”乃慢吞吞換衣裳。賈璉忙溜去梨香院問薛蟠要不要跟向老祖宗請安,他若去自己陪他一道過去。


  如此熱鬧薛蟠豈能錯過?二人嘻嘻哈哈趕到賈母屋中。賈政麵黑如鐵坐著,王夫人與一少女正抱頭痛哭,賈赦悠哉吃茶。


  便看賈母淚流滿麵指著賈赦道:“兄弟本是一家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竟做出這等事來!”


  賈赦放下茶盅子道:“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榮了,老二不也榮了麽。”


  賈母冷笑道:“你費了那麽些神隻為了搬入榮禧堂?”


  “對啊。”賈赦慢悠悠道,“我沒出息老太太又不是不知道。橫豎我身上有爵位,庫房裏有銀子,屋裏有古董、小老婆。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賈母喝到:“正因為這個,我才讓老二當家的!你瞧瞧你是個什麽模樣,也配擔當這府裏的臉麵。”


  賈赦嗤笑道:“老太太分明知道我不要臉,還扯臉麵頂什麽使?橫豎老二再不搬出榮禧堂,聖人就要下旨訓斥他了。要不然這樣,老二每月給我五千兩銀子做房租,我便讓他接著住,如何?”


  “你!”不曾想他竟幹脆撕破臉了,賈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薛蟠趕忙大喊一聲“阿彌陀佛”。眾人看見他都鬆了口氣。他是王夫人親外甥,與賈璉交好,還是個出家人。


  薛蟠大步流星進來朝眾人合十行禮,又寬慰賈母兩句,看著賈赦正色道:“老國公說貴府祖宗軍功太盛惹忌憚,其意當是請大老爺低調些,並非鼓勵您閑混。不曾想您老竟拿著雞毛當令箭、光明正大懶惰不上進。大老爺覺得貧僧之猜測可有理?”


  賈赦笑嗬嗬道:“有理有理,是這麽回事。”


  薛蟠一歎:“人生是大老爺自己的,您高興虛度掉旁人也管不著。可您委實混蛋了些。”


  賈赦頗得意道:“混蛋又如何?”


  “沒人會喜歡混蛋。二老爺端方正直、謙恭厚道。老祖宗喜歡二老爺,天經地義。貧僧和林大人都也更喜歡二老爺。”他垂目道,“故此,老祖宗可以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給二老爺,半個銅錢不給大老爺。但——您不能把大老爺的東西奪過來給二老爺。”乃抬起頭看了眾人一眼,最後望著賈母道,“老祖宗,當下這個世道並不公平。但它就是如此、以你個人之力無法改變。縱然你為榮國府操碎了一顆心、從紅顏少女辛勞到鬢發如銀,榮國府依然不是你的。夫死從子。”


  屋中頓時死寂。良久,王夫人哭道:“大老爺隻想住這屋子,說出來、我們老爺讓給你便是。我們老爺並沒有住正房,不過是為著討老太爺喜歡、住的耳房罷了。何苦來害了我們大姑娘。”


  賈赦才剛嗤笑一聲“老太爺早走了”,薛蟠截住話頭道:“姨媽,此事冤屈了大老爺。是貧僧托他設法讓表妹出宮的。”


  眾人大驚:“什麽?!”


  薛蟠望著元春道:“表妹已入宮三年有餘,想必也該明白了。你呆的那書庫,這輩子是見不著皇上的。”


  元春怔了半晌,低聲道:“是。”


  王夫人急道:“既在紫禁城裏頭,早晚總能見著皇上。這才多少日子?”


  元春苦笑道:“母親不知就裏。縱然皇上無事在宮中閑逛,也決計逛不到我那兒去。我隻白耗著捱到出宮的年歲罷了。如此倒是要多謝薛家表哥。”


  王夫人看看外甥看看女兒,咬牙道:“元兒,你可知道是誰害得你去那勞什子書庫的?”元春搖頭。


  薛蟠問道:“表妹可見過皇後沒有?”


  元春仍舊搖頭:“去書庫那日也不過來了個公公傳懿旨罷了。”


  薛蟠歎道:“皇後已得了那麽多兒女,沒閑工夫對付一個連麵都沒見過的女史。你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已是輸得幹幹淨淨,認輸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