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司徒暄、薛蟠、賈璉三人麵麵相覷。錦衣衛的人明麵官銜並不要緊, 一個從七品小官背後說不定是個穿飛魚服的大員。司徒暄他母親嫁了表姐妹的情郎,表姐妹卻投井自盡。天曉得她當年幹了什麽勾當, 惹出如今錦衣衛圍著端王府下狠手。
良久, 薛蟠硬梆梆的道:“那個魏大人……憑他們魏家與二王爺何等仇深似海,想利用災民的性命來報仇, 佛祖也容他不得。”
司徒暄沉聲道:“我必殺他,不然他便要殺我。偏這會子還得留下他這根線頭。”
薛蟠道:“你想順著他抓出什麽?全部錦衣衛?還是以為令祖父大人一無所知?”
司徒暄搖搖頭:“如此大事能瞞得了誰也瞞不了他。”薛蟠看了他一眼。司徒暄苦笑道,“我也不知想留著他做什麽。保不齊能找出我們府裏的錦衣衛探子。”
“然後你把那人打發走, 錦衣衛就會不再往你們家放人了?還是你能找出全部、一個不漏?”薛蟠齜牙道, “三爺別做夢了。除非貧僧當了錦衣衛指揮使,否則你永遠沒法子得知他們的底細。”
司徒暄默然良久,喃喃道:“我想知道當年之事。”
薛蟠看了他半日:“不願意接受自己的母親做過惡?”司徒暄不語。薛蟠乃正色道, “那好, 貧僧不管。不過……不表示別人也會不動手。貧僧已設法將災情透露給了都察院的幾把硬骨頭, 最多一兩日就得曝光。天曉得此事背後牽扯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想殺魏大人滅口。朝中大臣就不提了。令祖父、令四叔、令五六七八.九十叔, 沒一個省油的燈。三爺要不要再順手保護魏大人一下。”
“……我祖父隻有八個兒子。”
“貧僧不過隨口一說。”薛蟠閉目養神了片刻, 低聲道,“令四嬸娘也不是個好惹的。嗯, 還有令嫡母。”
司徒暄靜坐良久,驟然起身告辭。賈薛二人送他到門口,司徒暄忽然低聲道:“不明師父想做錦衣衛指揮使麽?”
“阿彌陀佛。”薛蟠忙合十道, “貧僧隨口打比方, 請勿當真。”司徒暄微微一笑, 上馬而去。
回到屋中,賈璉忙問:“蟠兄弟,你找了都察院的人?沒找吳天佑麽?”
“找了。”薛蟠道,“我威脅他,若不將災情上報天聽,就毀掉他女兒的貴妃命。”
“你有這本事?”
薛蟠道:“沒有。但他寧願相信貧僧。”賈璉茫然。薛蟠拍拍他的肩膀,“假如有個和尚告訴你二叔,賈元春有貴妃命。但如果賈二老爺不給貧僧二十萬兩銀子,貧僧就施法毀掉那運道,你覺得你二叔會給麽?”
賈璉道:“無憑無據為何要……啊——”他看著薛蟠打了個冷顫,“你這和尚!”薛蟠含笑合十,眉目慈悲。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外人來人說馮紫英下帖子找賈璉。“阿彌陀佛。該來的終究要來。”薛蟠順手抓過茶幾上一個小花瓶伸到賈璉跟前,“采訪一下賈施主,八十萬兩銀子馬上就要飛走是個什麽感受?”
賈璉愕然片刻,拍胸口道:“如釋重負。”二人互視一笑。賈璉又問他可有什麽話要叮囑。
薛蟠思忖道:“別的還罷了。貧僧這些日子想了想。如今顯見欠債的是大爺,皇帝也沒法子。八十萬這麽重的分量給出去,還是不要把命運交給皇帝老皇帝的心情吧。有些事雖看著不大,立在全局可能就是好幾戶人家命運的節點。這是年前的最後一次大朝會了。直白些,立在朝堂上明明白白說出來。”賈璉會意點頭。
賈璉一走,耳房裏張子非立時走了出來,立起眉頭道:“那個姓魏的你放過他?我不放過,你可莫管。”
薛蟠攤手道:“貧僧隻說自己放過他罷了。此人九成是害死孫小娥的元凶,蔣二郎不放過他貧僧也管不了。”
張子非這才點頭:“那也罷了。”
小朱跟在她後頭慢悠悠的踱步而出,嗤笑道:“你也不想想這和尚平素是怎麽做事的。”
薛蟠念佛道:“貧僧強調過多少回。我們摻合朝堂不過細枝末節、偶爾蹚個渾水罷了,主營業務還在綠林。”那二人頓時轉身走開。
兩日後大朝會,當今天子黑著臉走上朝堂。百官麵麵相覷,暗自猜測誰這麽討厭,大過年的惹了聖怒。便聽聖人道:“諸位愛卿可有什麽要緊事麽?”朝班中陸續閃出幾位大臣,奏了些不痛不癢之事。聖人冷笑一聲,“還有麽?”群臣不語。聖人乃從懷內取出一本奏折舉在手中晃了晃:“念。”
一個太監接過奏折大聲念了起來。原來是翰林院侍講吳天佑上書朝廷,備述山東河北兩省官員隱瞞災情。天子震怒,拍案道:“這等事該當誰管?”
隻見人群中走出四人,正是都察院的四位老禦史。此四人上前叩首道:“聖人,臣等皆上了折子奏明此事。”
聖人冷眼掃了他們一眼:“朕為何沒看見?爾等可是記錯了?”
一人上前半步垂淚道:“臣記得清清楚楚。臣斟酌字句已入四更。”
“哦?你寫了些什麽?背來朕聽。”
此人乃大聲背誦起自己的折子。群臣肅然,聖人眉頭緊皺。後又命另一禦史背誦他的折子。不多時四位老禦史所寫奏折悉數背完,或激昂憤慨、或清晰明了。聖人思忖道:“這四封折子每封都寫得極好,朕不信朕若看過會不記得。難道都察院的折子竟有人能藏匿起來不成?”
“哄——”朝廷之上一片議論,通政使司與都察院的人已開始互相推諉,鬧哄哄的宛如菜市場。等了半日,倒是武班中走出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奏道:“陛下,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是不是先以賑災為當務之急?”
聖人點頭歎道:“很是。今天氣苦寒、雪勢正嚴,災民竟不知如何過年。”乃命戶部全力著手此事。又點光祿寺少卿戴青鬆為欽差大臣,徹查匿災案。滿朝嘩然。戴青鬆神采奕奕氣勢如虹上前叩謝天恩,傻子都看得出來他不是剛剛得知這個差事的。
群臣正交頭接耳之際,忽聽戶部邱尚書長歎一聲,愁若西天堆雲。聖人遂問愛卿何事。邱尚書好懸沒掉下淚來:“皇上,國庫空虛,沒錢了……”頃刻間朝堂寂靜,連咳嗽都聽不見一聲。
等候良久沒人說話,皇帝亦長歎一聲:“朕這個皇帝,苦啊……”群臣抬頭一看,聖人拿手帕子擦了擦眼睛,霎時龍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偌大的天災,百姓衣食無著,朕竟連賑災的錢都沒有。古往今來,哪有朕這般無能的皇帝。日後載入史冊,必為萬古昏君也。”
群臣又安靜了片刻,武將四顧裝憨,文臣垂頭忙著斟酌字句寬慰聖心。忽聽有人喊道:“不替天子分憂,枉為人臣。”眾人心中呐喊:勇士啊!忙舉目望去,不禁大驚——竟然是榮國公之子、一等將軍賈赦!這賈赦久病多年,非逢年過節從不上朝。因待會兒禮部要分發給各勳爵人家的春祭賞銀,他遂來了。與他熟識的忠靖侯史鼎、修國公侯曉明等人互視了幾眼,皆猜不出這廝想做什麽呢。
便看賈赦大步流星走出朝班跪倒階前,慷慨激昂、聲如洪鍾。“微臣懵懂糊塗,每年空得朝廷俸祿渾然不知日月。直至數日前方聽說,微臣老父尚在時,因舊傷複發、需用極貴重的藥材。偏那陣子臣家家境不濟,老父命在垂危。幸而蒙太上皇他老人家聖恩,借下國庫八十萬兩紋銀,方能延醫用藥、得全性命。”
王子騰瞠目結舌:親家,你空口說白話的本事竟已到如此境界了麽?我王某人過去數十年皆低估了你啊!
“偏他去得早,不曾告知微臣此事。時過境遷,又蒙太上皇、皇上二位鴻福,臣家之家境業已中興如初。昨日微臣到戶部查問方得了消息,此事千真萬確。可歎微臣白活了這四五十年,竟天聾地啞昏昏聵聵。今國難當頭,豈能依然裝糊塗?微臣這就回府取銀子還給國庫。”
“嘶~~”滿城文武齊刷刷倒吸一口涼氣。史鼎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那個人真的是賈赦麽?可是被什麽妖怪奪舍了?
皇帝早已笑得見牙不見眼,連連點頭:“不知者不為怪。賈愛卿聞訊便查、知債就還,堪為人表。今番此舉,猶如救災民於水火,實乃國之棟梁也。大過年的,你可有什麽願望?”
賈赦取出懷中帕子擦了擦眼睛,眼尖的太監已瞧出他與皇帝使的帕子一模一樣。擦完後賈赦便紅了眼,須臾滿麵淚痕。他半分沒帶哭腔,昂起頭字正腔圓的道:“國泰民安便是微臣之期盼,微臣並無旁的願望。隻是微臣~~家有~~高堂~~老母~~白發~~蒼蒼~~”不留神賈赦竟開始搖頭晃腦,一旁站著的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使勁兒咳嗽兩聲方止住動彈。“微臣之侄女本在她膝前自小養大,三年前送入宮中為女史、侍奉皇後。臣母思念孫女成疾,已臥病在床數日了。懇請聖上、皇後娘娘開恩,放侄女出宮替祖母侍疾。”說罷,他又拿帕子擦了擦眼睛,眼中遂又垂下淚來。滿朝文武從方才起皆直勾勾盯著他,到了這會子已沒人不知道他那帕子是做什麽使的了。
龍椅之上,皇帝也拿帕子擦眼睛,霎時淚如雨下。他忽然想起了什麽,竟然把帕子展開抖了兩下。這下眾人皆知他們君臣使的是同款催淚手帕。王子騰強忍著笑肚子都疼了。便聽聖人道:“我朝素來以孝治國。既然賈女史之祖母思孫成疾,宮中又不缺女官,放個人出去何妨?”乃喊戴權,“告訴皇後,賞賜賈女史一份嫁妝出宮。”
戴權立時高喊:“遵~~旨~~”
賈赦亦高喊:“謝~~主~~隆~~恩~~”遂笑逐顏開。王子騰掩麵不忍看。拿蟠兒的話來說,親家公演技為零。
皇帝將手中帕子交給身邊的小太監,另取塊帕子擦眼睛,須臾收住了淚。乃抬目一瞧,赫然看見戶部尚書侍郎等幾人歡喜得手舞足蹈隻差沒飛上天去,含笑道:“邱愛卿大約有日子沒見過這麽多銀子了。”
邱尚書忙笑道:“求聖人恕微臣短見,微臣委實沒見過這麽多銀子。”
皇帝冷眼往下掃了幾眼,頓時恰如鷂子進林、百鳥啞音。他遂悠然道:“還有誰沒見過這麽多銀子?”
王子騰忙先喊:“微臣也沒見過。”
保齡侯史鼐接著喊:“微臣素來少見識,也沒見過。”而後群臣皆喊沒見過。
皇帝笑道:“既這麽著,今兒大夥兒一道開開眼吧。”遂命,“邱愛卿,你們三位辛苦一趟,與賈愛卿同去取銀子,取來我們同看。”
賈赦忙說:“聖人,銀子雖有,八十萬兩實在太重,微臣家的家丁抬不動。想來戶部府衙也沒多少勞力。”
“這個容易。”皇帝隨口喊來殿前護衛隊長,讓他率領一千禦林軍同往榮國府。乃笑問賈赦,“人手夠了麽?”
賈赦笑道:“夠了。還威風。”皇上哈哈大笑。
賈赦與戶部尚書侍郎等四人同領一千禦林軍,出宮門便走。及到榮國府,連內儀門都沒入,直從前院拐彎去了大庫房。大庫房裏早早備好了一箱箱的雪花銀,當中擺著大秤,賈璉已恭候多時。遂出來與三位大人並禦林軍隊長相見,彼此恭維一番。入內開箱見銀,明晃晃的耀得人睜不開眼。邱尚書雙腿打顫,好懸沒一屁股坐地下,淚珠子都滾下來了。
府中下人並不知出了何事,隻遠遠望見鋼盔鋼甲滿街都是,急忙奔入榮禧堂告訴賈政。賈政嚇得惶惶不定,聽說大老爺已在前頭,便慢慢吞吞的更換官袍。賈母自然更不便出去了,隻坐在坑上等信兒。
茵娘黛玉寶玉三春幾個人正玩兒呢。旁人還罷了,賈迎春已嚇得麵如土色。趙茵娘笑道:“二妹妹別怕。我有的是武藝,若有不測我護著你出去。”
林黛玉立時喊:“我呢?!”
“你還怕什麽?”趙茵娘哼道,“你是子非姐姐的心肝子!外頭還有那幾個和尚呢,就你最不缺人護著。”林黛玉想想也對,遂安心了。因見賈寶玉懵懵懂懂的,趙茵娘忍不住拍案道,“喂!這兒就你一個男孩子,你還有沒有點性別意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