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時入年關, 各府女眷皆忙著年事。王熙鳳今年愈發忙些。賈母病了,雖太醫說她隻是心病;王夫人私庫失竊, 整個人都跟木頭似的;偏王熙鳳還有些外頭的應酬非去不可。虧的李紈是個寡婦, 不用出門。


  賈璉的朋友卷入花魁案,急得他從早到晚不安生。好在後來打發小廝回府報信, 說衙門已查明白,不與孫大爺相幹。王熙鳳好容易忙完了事回到院子,賈璉已回來了, 且比前日還魂不守舍。問他他隻不說。王熙鳳賭氣不搭理他, 自向床內安歇下。


  次日下午,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打發人來請賈璉說有要緊事,賈璉忙換了衣裳過去。待他回來, 整個人比前幾日愈發古怪。王熙鳳暗自尋思著, 梨香院薛家表弟那兒有三四個和尚, 明兒請他們來瞧瞧、念念經。


  隔日大雪紛揚。梨香院臨街門前早早響起敲門聲。小廝抱怨著前去開門, 隻見外頭立著兩個戴大鬥笠、穿灰色襖子的人。一個笑嘻嘻的大漢子, 一個繃著臉的小老頭。那漢子摘下鬥笠拱手:“小哥, 敢問不明師父可在?”


  “在呢。”小廝道,“他們幾個和尚也不知什麽毛病, 大雪天的還早起練拳。”乃側過身一努嘴。


  二人便看見三位僧人立在院中踏雪揮拳,互視一笑。漢子道:“這位老人家姓李,舊年與不明師父結識於金陵, 前幾日又曾在銅燈街再遇。我也見過法靜、不明兩位師父。”


  小廝忙進去報信。和尚們轉身一望, 來者正是李叔與當日留下來幫忙的一位禦林軍護衛, 忙收了招過來相迎。


  接入堂屋,李叔示意其餘兩位和尚避開,乃正色道:“不明師父,雜家聽說,林大人舊年四月那封折子,你在旁出了主意。”


  薛蟠措手不及,窘然道:“那個……不止貧僧一個人幹的,還有林大人的師爺。我們倆覺得林大人臉皮太薄,不好意思說些直白言語。偏他老人家當真怕遇上碰瓷,愁得日夜不安生。我們遂在後頭添上了兩句。而且添完之後我們又給他看過了。本以為他老人家會重新謄抄一遍來著。我倆也沒想到他就那麽送進京來了……”


  李叔哈哈笑道:“林大人倒是真真信得過你們。”又擺手道,“不是那封,是前頭一封。”薛蟠一愣。李叔微笑道,“林大人可跟你說過明朝時的兩員大將?”薛蟠霎時若有所思。李叔點點頭,“不明師父委實是位高人。明兒雜家與師父同去吃茶如何?”


  薛蟠苦笑道:“雖不明所以……貧僧乃方外之人,何苦拖貧僧下水。”


  李叔一歎,眼圈子都紅了。“聖人也是沒有法子。師父哪裏知道聖人的艱苦。滿朝文武心思雜亂,且沒幾個人是實心跟著聖人的。縱有,也不定何時見風使舵。今番事大,迫不得已。若能成事,少不得兩省震動。”薛蟠大驚。李叔竟不肯多言,向薛蟠深深一揖,告辭而去。


  薛蟠送他二人到院子門口,李叔忽然回身道:“今兒公務急,隻得來去匆匆。上回那姓趙的小女娃兒想必還沒起呢?”


  薛蟠心想,誰告訴你她姓趙的你就知道了?縱然起了也不敢喊出來見你啊……“她本是來陪林小姐的,不在這兒。跟著住在賈家老祖宗院裏呢。”


  李叔皺眉:“這府裏什麽樣兒雜家也聽說過兩耳朵,裏裏外外全是勢利眼。你也不怕她被人欺負了。”


  薛蟠笑道:“既然李叔知道他們這兒都是勢利眼,對付勢利眼還不容易?我們孩子渾身的衣裳首飾沒有不貴的,從頭到腳寫滿了‘有錢’兩個字。再說……”他撐不住笑了,“那丫頭最像貧僧的師叔,略有幾分天然呆。就她們那點子低端小手段,當不得我們孩子一指甲蓋彈的。昨兒還把老太太滿屋的媳婦子婆子氣了個半死。”李叔驟然起了興致,問怎麽回事。


  原來,因賈母最疼林黛玉,連寶玉帶三春皆靠了後,她二人本來住得頗舒坦。偏數日前賈母病了,那屋裏的嬤嬤們便開始作怪。依著榮國府的潛規則,拐彎抹角的問趙茵娘與林黛玉要錢打酒吃。


  林黛玉還是個孩子。原著裏頭心思重、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那是孤身伶仃無依無靠。如今她早知道自己不過是來旅遊的,陪外祖母住幾個月就回去;並身邊有趙茵娘、梨香院有薛蟠法靜、張子非一日少說來兩回、賈母是她親外祖母、外加個王熙鳳把她當丈夫未來的上司小姐先奉承了再說……哪裏用得著管什麽人情世故?故此全然聽不明白。嬤嬤們少不得轉向趙茵娘。


  趙茵娘心裏門兒清,隻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道:“嬤嬤們要討錢吃酒?為什麽?你們的月錢不夠吃酒麽?哎呀那麽多月錢都不夠吃酒,你們是吃了多少酒啊。我可告訴你們,酒乃全世界罪惡的源泉。首先酒是糧食釀造的。三斤糧食一斤酒,一杯酒少說也得二兩,那就是六兩糧食。須知,一個農人一日的口糧都沒有這麽多呢。你們自己算算你們每日耗費了多少農人口糧。阿彌陀佛,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再有,酒精會幹擾肝髒代謝。吃多了酒容易得各種肝病,脂肪肝、肝炎、肝硬化。俗話說酒是穿腸毒.藥。乙醇麻痹人的精神,使人渾渾噩噩、反應遲鈍,說話做事皆容易出錯……”其實這些話不過是她聽大人閑聊時聽來的,不留神便記住了。嬤嬤們讓她說得稀裏糊塗,非但沒討來酒錢,反倒挨了一頓說教,滿肚子閑氣。


  到了下午,趙茵娘便發覺炭有些不足、火盆再過半個時辰就得冷。依著別的女孩子去貴人家做客,但凡主家有什麽不妥之處多半忍了。趙茵娘可不。她一麵吃茶一麵吩咐雪雁:“去璉二嫂子屋裏一趟,跟她討些炭來。”


  紫鵑一愣,忙說:“眼下過年,二奶奶忙的很,咱們就莫要給她添亂了。我去姑娘那兒要些來。”


  趙茵娘擺手道:“不過是一府的內務罷了,能忙成什麽?何況還有珠大嫂子幫她。我們揚州知府太太郝女士那才叫忙呢。璉二嫂子還說想跟郝女士學習。再說,管中窺豹,連客人的炭都短了,別處能好到哪裏去?”乃吩咐雪雁“快去”。


  雪雁早在揚州便得了老爺和趙先生的吩咐,到了京城、凡事聽趙姑娘的。不待紫鵑走到趙茵娘跟前打疊起千萬種詞兒再勸,雪雁口裏忙不迭答應一聲就走;待紫鵑回過神來,真真隻剩下一溜煙兒了。


  外頭的婆子聽了個明白,趕忙跑去喊管炭的婆子。那婆子登時慌了手腳,跑進來磕頭賠罪說是自己不留神,求趙姑娘開恩。趙茵娘道:“不留神?那就是你們府裏規章製度有問題了。哪處派了炭、哪處沒派、哪處派多少竟要靠人腦子來記的麽?人腦又不是電腦……”她壓根不知電腦為何物,不過學舌罷了。“豈有不出錯的理兒?你們沒有配料單子的麽?”


  林黛玉在來京的船上曾聽過“配料單子”這詞兒,當時沒來得及打聽,聞言便問:“何為‘配料單子’?”


  趙茵娘遂解釋給她聽,一麵解釋還一麵畫出庫管圖。兩個人便商議起了倉庫管理的課題來。商議來商議去——王熙鳳拋下許多事親自領著平兒來了。那婆子兩眼一黑。


  後頭自然是該修理誰修理誰。眾媳婦婆子們至此方知道趙姑娘不好惹。


  不想還有人不死心、非要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當日下午,送來的奶茶味道極腥。林黛玉自小嬌慣,聞了便撂開不喝,氣嘟嘟的。趙茵娘瞧著可愛,捏了她一把腮幫子,喊紫鵑去問緣故。一時紫鵑回來說,廚下忙的狠厲,想是煮奶茶時經了三四個人的手、弄亂了流程。


  趙茵娘思忖道:“過年要預備的事兒多,廚房隻得那麽多人,工作量忽然翻倍,也難怪顧得上這個、顧不上那個。”乃掏出二百兩的銀票子喊雪雁過來,吩咐她道,“先去見璉二嫂子跟她打聲招呼,然後拿這二百兩銀子去梨香院交給子非姐姐,讓她出去單聘個廚娘,專職煮奶茶。”


  紫鵑忙說:“不過是偶然一回罷了,趙姑娘何苦生事!我今兒說過她們,明兒定然不敢了。”


  趙茵娘搖頭道:“不是偶然一回。我方才不是說了?人員固定不變,而工作量巨額增加。故此員工必然精神疲憊。疲勞工作一定會出錯的,不是奶茶出錯便是別的事兒出錯。這種情況下隻有兩種辦法來解決:增加人手和提高工作效率。提高工作效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遂唯餘增加人手這一種法子了。”乃抬頭示意雪雁快去。


  雪雁又趕在紫鵑攔住她之前跑了,急得紫鵑連連跺腳。之後少不得又是王熙鳳將管煮奶茶的媳婦子一頓發落,重新煮了好的送來。林黛玉趙茵娘兩個又討論了半日廚房管理,還列給王熙鳳一張單子。


  平兒悄悄將賈母院子的婆子媳婦們收攏了,冷笑道:“可明白了?趙姑娘年紀小,性子卻剛,人還聰明。她有的是錢,隻看她高興給誰。她若不高興給誰,半個字兒別指望她賞出來。你們那般的心術利害也隻好對付我們奶奶並珠大奶奶罷了,想跟她鬥卻是瞎了眼。”眾人忙說絕無此事。平兒擺手低聲道,“我勸各位好奶奶們莫再惹她。你們以為這兩件事就算完了?告訴你們,這才是個開頭。如今外頭的帳房先生們正缺引子呢,你們就送到手上了。好日子已到頭,你們還在夢裏。等混過這個年,闔府上下抱怨你們也休怪,是你們自己硬要拿雞蛋往石頭上撞的。”說完便走,留下滿地的仆婦麵麵相覷。


  李叔聽罷哈哈大笑:“這孩子真真不俗,雜家就知道她有眼力價兒。”


  薛蟠抽了抽嘴角:“李叔,這隻能說明她性情直率、腦子聰明,與眼力價兒什麽相幹。”


  李叔瞧了他兩眼:“怎麽著?雜家是皇宮裏的,得躲著麽?”


  薛蟠一愣:“額,那個什麽……”他忙抬目去望那護衛。護衛擠擠眼一笑。薛蟠便知道當日他與茵娘在如秀坊的對話讓人聽去了。思忖片刻,正色合十行禮道,“李掌案,茵娘是個女孩子且模樣兒生的好,貧僧實在怕她與皇宮搭上瓜葛,還望李掌案體諒。宮中女子過的是什麽日子,李掌案想來最清楚不過。”


  李叔皺眉冷笑道:“你以為進宮是容易的?她不過一尋常民女罷了。”


  薛蟠苦笑道:“掌案哪裏知道我們小民的苦。貧僧是怕啊。這幾年來,貧僧日夜愁的便是不知能有什麽法子免掉貧僧妹子備選才人讚善那事兒。那小丫頭……比茵娘可橫多了。茵娘好歹還知道給惹不起的人留點麵子。宮中每回選女孩子進去,前一個月有多少杖斃的李掌案總心中有數。若進了宮,依著貧僧小妹的性子,最多半天就沒命了。”李叔聞言負手而立,似笑非笑看著薛蟠。薛蟠亦似笑非笑道,“貧僧乃方外之人。不求功不求名,隻求行善修功德。”


  半晌,李叔緩緩點頭:“師父之善意,雜家明白了。”


  “阿彌陀佛,多謝掌案。”


  李叔領著護衛邁步出了梨香院的門,上馬後,回頭望著薛蟠笑道:“區區小事罷了。不明師父竟是當局者迷。既曰‘選’,自然不是什麽性子都能選上的。”


  薛蟠大喜,迎著他一躬到地,喊道:“若能不選自然更好,免得貽笑大方。”李叔哈哈大笑,拍馬而去。


  送走了此二人,薛蟠顧不得此時天色尚早,直上小朱屋裏喊人。


  小朱素來是個憊懶的,這會子天又冷;若無事則醒了也不起床,窩在炕上看書或閑耗著,不到日上三竿不出屋子。此時還沒到他醒的點兒,整個人睡得迷迷瞪瞪。薛蟠徑直上前掀開帳子吆喝:“天亮啦~~上學啦~~”小朱夢中聽見吵鬧,煩得很,抬手便朝噪音來源打過去。薛蟠經驗豐富,閃身避開接著喊:“下雪啦~~起床啦~~”


  “閉嘴!”小朱怒砸出頭旁引枕。


  薛蟠抬手接住引枕:“打鍾啦~~夫子來啦~~”


  小朱此時已醒了,翻身坐起惱道:“再不出去我包你半個時辰上十趟茅房。”


  “哎呦~~朱爺醒啦~~”薛蟠合十行禮,“貧僧不敢叨擾,就在外頭恭候。”拔腿便跑。


  小朱坐著怔了半日,再想睡已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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