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朝、野、軍三處消息合攏到一起, 薛蟠等人猜出了孫小娥的死因。


  今年山東河北兩省皆有淺澇,沒淹死多少人但數縣糧食盡毀。官員卻不曾上報朝廷,將災情隱瞞了下來。幾個縣令私底下開倉放糧救災。百姓或是外出乞討求生、或是等官府大戶救濟。往年想必也有此事,為著從下到上一眾同僚政績上好看, 大家互相搭把手、上官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


  中秋之前,隱身於青樓的錦衣衛百戶孫小娥得知,朝廷欲在三處災縣取軍糧供她的老情人端王遼東打仗。此事若出, 不論端王或當地百姓皆是一個明晃晃烏壓壓的“死”字。她於心不忍, 暗暗定下計策。因見取糧處之一齊東縣乃她自己的本姓孫氏郡望, 她便特擇了同姓的舉子孫溧結識, 殷勤與之交好。並悄然替自己備下退路,將財物悉數存入招商錢莊。端王之子司徒暄進城當日,她約孫溧相見,欲設法將此事傳信或以典故謎語暗示給他。孫溧這般激昂士子定會趕去求見司徒暄、告知他實情。如此端王與災民皆有了活路。


  不曾想心思早被貼身小丫鬟清清察覺出來。清清乃錦衣衛安置於她身旁的助手。此女與上官商議, 在孫小娥約孫溧相會的同時招來她另一個相好、綠林大盜蔣二郎。清清趕在樓下攔住蔣二郎,並勸之喝下使人亢奮失智的藥酒,趁藥性發作時放他去見孫小娥。如此, 明麵上此案就成了賊寇蔣二郎因爭風吃醋殺死情人,孫小娥的錦衣衛身份無人知曉。清清也能順手在孫溧跟前刷個滿分好感, 日後多的是發展空間。


  眾人略冷靜後, 薛蟠直拿起案頭的毛筆, 在一張紙上寫“錦衣衛”, 第二張寫“水災”, 第三張寫“軍糧”。乃扶起司徒暄坐回椅子上, 將第一張遞給司徒暄正色道:“錦衣衛在端王身邊安插人手是你們端王府的私事,貧僧等就不管了。”司徒暄此時尚驚魂未定,渾身僵直片刻接過了紙。


  薛蟠乃拿起第二張移到桌案當中。“有這麽幾個人要查。誰不肯往上報水災,是縣令、知府還是巡撫,按察使知不知道。多年來治河的銀子哪兒去了,河道總督知不知道。工部就算不失職也必然失察。”


  司徒暄呆了呆,哀然輕聲道:“我並不是四叔。”


  薛蟠默然片刻道:“說的也是,那就交給都察院。貧僧相信那群老儒裏頭必有幾根錚錚鐵打的老骨頭。”他頓了頓,又指“軍糧”道,“去齊東縣取軍糧之事肯定中秋節之前就定下來了,由此可知齊東縣受災必重。所以是誰早早定下要去災區取糧的。兵部的人吧。司徒施主。旁的可以不管,這個定下取糧地之人五髒六腑盡皆黑成焦炭,不論如何不能放過。”司徒暄遽然想起了什麽,麵如金紙。


  賈璉忽的冒出一句話:“那個……怎麽我聽說兵部是端王的地盤。”


  眾人齊刷刷望向司徒暄。司徒暄眼都紅紫了,良久才說:“是……”


  屋中頃刻間寂然。又良久,立在圈外的蔣二郎道:“如此說來,端王倒是讓自己的人砍了一刀。”


  薛蟠涼涼的道:“不是砍了一刀,是射了一隻飛鏢。而且淬了毒。從背後射過去的。並非見血封喉那種,應該是含笑半步顛。”


  屋中再寂然。又是賈璉忽然說:“那……三爺查定下取糧地之人,是不是容易些。”


  又等了許久,司徒暄已是要哭出來的模樣。“是我舉薦的。”這回現場靜得針落有聲,人人噤若寒蟬。司徒暄又說,“魏大人乃我舅父的同門師弟。”


  “得,你這回得打落門牙往肚裏吞了。等等……”“叮~~”薛蟠腦中如正負電極對接上了一般,電火花霎時劃破腦海。“那位大人姓魏?哪個魏?”


  司徒暄愣了一瞬,搖頭道:“不是衛若蘭那個衛,乃曹魏之魏。”


  ……也就是魏德遠之魏。薛蟠便覺得仿佛有截冰塊順著後脊梁背往頭頂勻速運動,須臾全身被凍得發麻。哥們啊,前前任錦衣衛頭子的侄女跟你爹談戀愛,毀掉名聲投井自盡,他自己也隨即辭職不幹、壯年病逝。魏家、錦衣衛和端王的愛恨情仇放到三百年後能寫八十集連續劇。“我說……司徒施主……”薛蟠有氣無力道,“你聽說過魏德遠這個名字麽?”


  司徒暄驟然如中了定身術一般。


  “貧僧再多問一句。你聽說過魏小姐與你父王的桃色回憶麽?”


  “我父王?魏小姐?”司徒暄好懸沒跳起來。“魏德遠大人家的小姐麽?”


  薛蟠搖頭:“這麽著名的掌故你都不知道。隨便尋個青樓花魁打聽,保證她們個個門兒清。”司徒暄愕然而立。嗯,這貨果然不知道。看來此事未必是太上皇收拾端王,說不定是錦衣衛收拾端王。“人家投井自盡了……令尊大人跟個沒事人似的,該娶小老婆娶小老婆、該泡花魁泡花魁。貧僧若是魏德遠也不甘心啊。”


  司徒暄雙腿一軟跌坐椅子上,五雷轟頂。


  沒人敢吭聲,屋內再次沉寂。也不知過了多久,司徒暄啞聲道:“我已是進退維穀了,這會子六神無主。求問師父,如何是好。”


  薛蟠道:“如今什麽都不知道,貧僧沒法子做判斷。”哎呀早知道這麽麻煩在江南時就該問問趙文生。“司徒施主,令舅和令堂都在京城麽?”


  “在。”


  “煩勞你去問問他們。那個魏大人跟著你舅父而非旁人,這事兒本事就說明你母家牽扯在其中。他二人當中至少有一個知道實情。”薛蟠正色道,“告訴他們,不論當年發生了什麽,不論他們是不是做過滅絕人性、天理難容的惡事,都務必跟你說實話。什麽麵子、名聲之類的都不要管了,狗屁不值。但凡有半點遮掩都可能會影響咱們的判斷,讓整個端王係、包括他們自己死無葬身之地,還遺臭萬年。”


  司徒暄愣了許久。“我外祖不過是個尋常小官。”


  薛蟠趴在案頭闔目道:“那更說明人家魏大人不是無的放矢。若隻想尋端王的不是,人家幹嘛非尋上你這個尋常小官的外孫?端王又不是沒有嫡子。”


  司徒暄點點頭。又安靜坐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朝薛蟠作了個揖,轉身離去。推門一望,天上飄飄灑灑落下雪來。隨從仿佛知道今兒有雪似的取來一頂雪帽子與他戴上。司徒暄立在廊下回頭看進去,薛蟠伏案如泥一動不動。


  看司徒暄走了,賈璉登時活了起來,雙目放光推了推孫溧,低聲問道:“魏德遠是誰?”


  孫溧搖頭:“我也不知道。”二人都看法靜。


  法靜念了聲佛:“貧僧亦不知。”


  隔壁耳房裏的幾個人走了進來。薛蟠懨懨的說:“覺海呢?”


  法靜道:“在外頭放哨。”


  “讓他進來。”


  眾人安安靜靜坐了一屋子。覺海從進門便覺得有幾分不對,上前行禮:“師父。”


  薛蟠茫然扶案起身。“覺海。你會不會投鼠忌器。不……這個比喻不對。”他搖了搖頭,“如果你要殺一頭惡犬,偏他實在離你太遠、你愣是夠不著。除非你把那惡犬所在的宅子整個燒毀。惡犬雖難逃一死,可宅中其他的人和生物,不論雞鴨牛羊老幼婦孺、甚至左鄰右舍,統統要牽連其中身陷火海,你待如何?”


  覺海愣了:“隻為了一隻狗……豈能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


  薛蟠正視他道:“倘若那狗咬死了你家的孩子呢?”


  覺海渾身一震。屋內霎時愈發寂靜,眾人連呼吸都不敢大聲。良久覺海才緩緩的說:“若離得遠,徒兒便日夜修習弓箭、獨射那狗。”


  薛蟠拍案:“不錯。為師沒看錯人。大不了給那箭頭上抹毒.藥。大不了貧僧幫你射。貧僧若沒那個本事就去請旁人幫你射。實在那狗躲在屋裏不出來——”他冷笑兩聲,“把屋子拆了也行。”


  “是。”覺海挺胸道,“左不過拚上拚上一條命罷了。”


  薛蟠點點頭,長出了一口氣:趙家哥仨長得不像真是太好了,無形之中便能減少些顧慮。


  半晌,張子非指了指案頭那兩張紙:“兵部的事歸司徒暄管,那災民如何處置?臘月的天兒朝廷當真不聞不問麽?”


  薛蟠苦笑看了看孫溧賈璉:“二位,你們覺得聖人知道此事麽?還是被瞞死了?”


  孫溧想了半日道:“當不知道。”


  賈璉幹脆道:“猜不出他知不知。”


  小朱道:“管他知不知,告訴他他不就知道了?”


  薛蟠指了指賈璉:“捐來的小小同知沒有實職。”又指孫溧,“待考舉人。其餘皆平民。怎麽告訴他?貧僧舅舅那種老狐狸絕對不會摻合進這種事的,何況他是武將。”


  小朱掰手指道:“林大人太遠來不及,可以找那個姓李的太監,或是吳天佑大人……”


  “等等……”薛蟠道,“咱們不認得吳天佑啊。”


  小朱微笑道:“你不是說吳三小姐有貴妃命麽?”


  薛蟠雙眼一亮,“啪”的打了個響指:“對啊!哎呀朱爺果然智計百出,貧僧佩服!”


  賈璉孫溧二臉茫然:“你二人說什麽?”


  薛蟠看了他們幾眼:“那個……貧僧等人要從事非法勾當。你們兩位早晚位列朝班,是準備現在就走什麽都不知道呢、還是留下來當同夥?別的倒還罷了,貧僧就怕你倆不留神露餡、走漏消息或是被人察覺出痕跡來。”


  張子非立時道:“他倆就是兩隻小白兔,半分演技也無,還是不知道的好。二位大人先離去吧。”


  他二人哪裏肯走?忙爭著表白自己必定守口如瓶。偏沒人信他們,讓覺海轟了出去。屋內薛蟠肅然向蔣二郎一躬到地。


  當夜二更,翰林院侍講吳天佑正在暖閣夜讀,忽聽“咚咚咚”三聲響,有人敲打窗戶。吳天佑嚇了一跳,喝問:“是誰!”書童正打盹兒呢,聞言登時醒了。吳天佑命他去窗外查看。


  這會子天寒地凍,書童一掀開門簾子便打了個冷顫。下午早已雪霽,這會子天上一輪冷月撒將下來,四麵積雪幽森肅然。這暖閣乃是書房小院最東頭的小隔間。書童嗬了嗬手,提起燈籠踏雪繞過兩三間屋子才到其窗外。一眼望過去,不覺大驚。隻見雪地裏端端正正擺了一隻竹篾編的大方盤,方盤裏擺了一枝紅梅並一封信。偏前後左右全無腳印,猶如憑空冒出來的一般。書童旁捧了這方盤回去。


  吳天佑一看,那梅花豔若胭脂,雖隻得一枝卻香氣襲人;連方盤亦編得精細如織。乃拿起那封信,信封上無字,卻畫了一隻像熊又不像熊的古怪動物頭像。拆信而讀,吳天佑大驚。


  信乃端端正正的館閣體,寫的是今夏山東河北大澇,百姓流離失所,兩省官員為著粉飾太平竟隻字不提。時近年關,天氣愈冷且多雪,災區百姓再不得救濟便不知要凍死餓死病死多少。求吳大人明日務必將此事上達天聽,讓朝廷派人放糧放棉衣救災。此信並無署名。


  吳天佑拿著信正思忖呢,忽發覺信中還有一張小紙片。紙片上寫了八個字。四個大字,看完即焚;四個小字,反麵還有。他遂將小紙片翻過來,定睛一看,嚇得手一哆嗦,紙片落在案頭。反麵隻有兩個蠅頭小楷:冒籍。


  吳天佑連喘十幾口大氣,雙眼發花。良久,他拿起小紙片再看,委實就是那兩個字。揉揉眼睛再看,沒變。吳天佑渾身微顫,忽然抓住小紙片四麵張望。看到小幾上擱的凍石鼎正冒青煙,忙將紙片丟了進去。這鼎裏頭不過焚些百合香罷了,紙片兒半日沒挨著火星子。吳天佑急了,幹脆將紙片撈出來再東張西望。


  書童在旁提醒道:“大人是要燒東西麽?腳爐裏頭不是有炭火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吳天佑忙說:“開掀開蓋子!”書童趕緊將腳爐的蓋子掀開。吳天佑拿著紙片捏成小紙球,直送到木炭上。


  書童不禁喊道:“大人留神手!”


  炭上火星一爆,火舌跳上來,慢悠悠的將小紙球焚淨了。吳天佑呆愣愣看著那火如木雕泥塑。半晌,又拿起那信從頭細看了十幾遍。文辭洗練、筆法老到、用典精妙。寫信之人可稱老儒。吳天佑又呆了半日,將信連同信封一道湊上炭火,須臾焚了個幹幹淨淨。


  乃移目梅花,吩咐書童道:“將書架上那個大汝窯瓶取來,插了這花擱在窗口。”書童答應一聲,取花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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