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雖知道司徒暄必來騷擾, 到沒想到這麽早。鄭酥兒那案子擱置後第二天一大早, 天還沒全亮, 三爺便來了。薛蟠他們頭天晚上議事到頗晚, 整個院子的人都起不來。偏不能白白撂著王爺的兒子不管, 餘瑞不敢出去、恐怕被人認出來, 遂唯有薛大和尚一人套上大襖強頂著黑眼圈迷迷瞪瞪爬了出來,走路一搖三晃。


  “阿彌陀佛, 三爺好早。”薛蟠對著他打了個哈欠。


  司徒暄皺眉道:“你們和尚不是起得早麽?”


  薛蟠抹了抹眉眼依然倦怠,幹脆雙拳遮麵揉幾下。“昨晚沒睡好,故此沒精神。三爺你先等等, 貧僧餓的慌。”乃命人取了饅頭米粥過來。“對了, 去個人喊賈璉。嗯, 再去個人喊孫溧。”


  司徒暄本是黑著臉進來的, 聞言不覺嘴角含笑。“喊他倆作甚。”


  “對不住, 貧僧實在撐不開眼皮子。讓賈璉陪著你說話兒,貧僧好進屋補會子覺。孫溧離得遠, 等他來了再議正經事不遲。”


  司徒暄橫了他一眼:“我就該知道你這和尚嘴裏沒什麽好話。”


  一時賈璉過來, 薛蟠真的把司徒暄甩給他自己歇著去了。直到孫溧來了才有人將他喚醒。薛蟠出來一瞧,法靜竟也在堂前坐著,且興致勃勃跟司徒暄說佛法。薛蟠念了聲佛算是跟大夥兒打了個招呼。方才他沒吃多少東西。橫豎法靜還在說話, 便趁機又吃了兩個饅頭。


  胃裏滿足了,薛蟠拍手道:“師叔, 暫停暫停。”法靜真就停了。


  薛蟠先說了昨晚的推測, 驚得司徒暄眉頭擰成一個節, 良久才躊躇道:“她竟當真對父王有情麽……倒小瞧了她。”


  薛蟠愁道:“孫施主不過是個舉子,連會試都還沒考呢。司徒施主乃王爺之子,來押運糧草的。此二人什麽相幹?偏鄭酥兒已死。貧僧怎麽都想不出她能拐彎抹角對孫施主說什麽、以至於孫施主會給司徒施主傳信去。說得太直接定不可能。她終究屬錦衣衛,而且身邊跟了一個監視者。孫施主,你們士子儒生在什麽情況下會貿然去找司徒施主這樣身份的人?”


  孫溧思忖道:“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我等不願意在大比之前攀附權貴,除非有關國運民生。”


  “國運民生也輪不到王爺的兒子管。聖人又不是沒兒子。”薛蟠摸著腦門眉頭緊鎖。


  孫溧看了看他們,說起他昨日在鄭酥兒送他的一本書中發現一張箋子。他道:“說來奇怪,竟不是她平素的字跡,乃是館閣體。寫的是‘鄉關路遠,不知家處’八個字,偏署名是她。”


  “不奇怪。”薛蟠垂目道,“她乃托付你後事。”眾人一驚。“她保不齊猜到自己活不了幾日,也對王清清起了疑心。因沒有旁人可指望,倘若她有個萬一,唯盼你這個朋友幫她把財產送給家人。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家在何處,所以你還得去幫她找。”他歎道,“隻是她留在弄月閣的身份來曆未必真啊……錦衣衛什麽的太神秘了。”


  不待眾人回過神來,薛蟠又接著問孫溧他與鄭酥兒最後一次見麵時說了什麽。孫溧想了想道:“說的是我們孫家的郡望,一個個依序談古論今。彼時我還不知道她也姓孫,她半分沒透露。”


  薛蟠道:“那麽依著她的原計劃,她沒的那天很可能會順著這個話題往下了。難道她是看姓氏挑上孫施主勾搭的麽?孫家的郡望有什麽新聞?中秋節……三爺可否打發人去府裏取從八月、不,七月至今的邸報來?”


  賈璉忙說:“我那兒就有邸報。”


  “咦?”薛蟠納罕道,“你還看邸報麽?”


  法靜可算找著話頭子了。“你不知道?你這個大舅子怎麽當的?虧了你還日日同阿璉在一處……”


  “您老先等等!”薛蟠打了個哆嗦,“您老叫他什麽?”


  “阿璉。”法靜抱著胳膊道,“大驚小怪作甚。茵娘不也叫林姑娘阿玉。貧僧等可不跟你似的,成日家張施主李施主的分生的緊,或是趙先生王先生別扭的緊。師侄啊不是貧僧說你。你委實裝模作樣得有些過了。大夥兒日夜呆在一個屋簷下,低頭不見抬頭見……”


  薛蟠合十:“阿彌陀佛貧僧知道了。師叔大人能不能跳過扯淡直接講賈璉和邸報不得不說的二三事,麻煩您了謝謝。”


  法靜立時轉了話題:“阿璉從金陵時便開始尋陳知府借邸報看了,連替林夫人辦喪事那陣子也沒拉下,如今愈發不在話下。朝中大事他皆知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師侄,你莫總拿老眼光看人,早晚有的你虧吃。”司徒暄不覺含笑看了賈璉一眼。


  “我去!”薛蟠齜了齜牙。原著印象太深了,沒想到這哥們認真起來還挺實在的。“看不出來啊璉二哥哥!”他豎起大拇指,“非當日吳下阿蒙,小弟佩服。”


  賈璉得意拱手:“哪裏哪裏,不過些許小事罷了。”


  偏這會子,有個小廝出來向薛蟠道:“張姑娘請師父過去片刻,很快回來。”


  薛蟠忙告了個罪進去。眾人皆戲謔而視,司徒暄也不在意。原來張子非、小朱、餘瑞幾個都在隔壁耳房偷聽。餘瑞乃低聲道:“師父,孫氏郡望樂安郡多災。我曾任過齊東縣令,黃河幾乎年年泛濫,不論官員百姓皆束手無策。”薛蟠點頭而出。


  卻聽賈璉正在背誦些近年幾處孫氏郡望之官員更迭。薛蟠忙說:“且不論這些。災禍如何?”


  賈璉道:“皆無事。”


  薛蟠一愣:“無事?樂安郡一帶也無事?貧僧若沒記錯,山東不是行動便鬧旱澇兩災的麽。幾乎年年有災民過江南來乞討。”


  賈璉道:“如今我朝沒設樂安郡了,橫豎齊東縣無事。”


  薛蟠眉頭一擰:“你確定?沒記錯?”


  司徒暄道:“齊東縣這些年河堤大治,委實無事。這兩日我便要去那邊取糧。”


  薛蟠猛然打了個哆嗦:“阿彌陀佛!”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似的。“司徒施主何時去?”


  司徒暄道:“本來明日就要過去的。昨兒出了那事,我心氣不順,又想來見見師父,耽擱幾日再去不遲。”


  “你先等等!”薛蟠比了個停止的手勢,順手拉起一旁的法靜出了屋子。二人立在廊下,薛蟠附耳嘀咕,煩勞他上盤螺巷東頭瘸子餅鋪給蔣二郎傳話。“十萬火急,拜托師叔快些趕去,也讓蔣二郎快些打聽。”法靜點頭,出去拉馬了。


  待回到堂屋,司徒暄眯眼看著薛蟠:“何事?”


  “目前尚且不知,須等消息。”薛蟠道,“敢問司徒施主攏共要去幾處取糧?”


  司徒暄笑道:“我們這趟打仗的底細師父也知道,不過是耍個樣子罷了。隻去三處,取的糧也不多。師父可有興致同去?隻是過年必回不來京城。”乃雙目看著薛蟠隱露期盼。


  薛蟠皺眉道:“看情況,說不定貧僧委實得同你走一趟。”司徒暄微怔了一瞬。


  賈璉大驚:“啊?你不在京中過年?”


  薛蟠心緒不寧,擺擺手。乃合十靜思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旁人皆不則聲。他吃了口茶才要說話,忽聽外頭冒出法靜的大嗓門喊道:“師侄師侄,你快出來。”


  “哈?您老還沒走?”薛蟠忙行了個禮,撇下屋中客人便走。


  卻見法靜立在梨香院靠後街的門口招手:“快來快來!”薛蟠跑出門去,正要念叨他太磨嘰,赫然看見門邊靠著一個人。寶藍色的錦衣鴉青色大氅,正是琉璃燕子蔣二郎。法靜擠眉弄眼,“貧僧才剛到街口便遇上他了。你說巧不巧?你想問的那事兒,他正好打聽了要來告訴你。你們倆何時這麽心有靈犀的?”


  薛蟠驟然有種極壞的預感,渾身一顫,上前合十行禮。他正要開口,蔣二郎先說:“酥兒前幾日跟我念叨,山東河北兩省今年又澇了。水雖算不得極大,百姓依然慘的緊。師父昨晚說,她這事兒牽扯極廣。她是錦衣衛,你又顯見與一群貴人有往來。我想起她的話,遂略去道上尋可靠的人打聽了會子。聽說有幾處災得不輕。人沒死什麽,莊稼顆粒無收。災民多去四處乞討活命,還留在家鄉的如今都靠幾個縣令偷偷開倉放糧,並有當地的富戶救濟。隻等撐過殘冬,開春再種田。朝廷上下皆瞞得嚴嚴實實的,聽說連皇上都不知道。”


  薛蟠聽罷隻覺渾身浸透了雪水一般,裏裏外外凍如冰窟。半晌,將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果然是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貧僧從沒想過人能惡到如此地步。”他乃整整衣裳麵朝西邊跪下,含淚磕了三個頭。“孫小娥女菩薩,你放心。貧僧定不讓你白死。你想攔阻的那件事,貧僧替你完成。你這樣的人,必能在佛祖身邊修行三百年,直接轉世到現代。”


  站起身來,蔣二郎與法靜皆沉著眼盯著他。薛蟠搖搖頭長歎一聲,轉身要回院子。蔣二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酥兒她?”


  薛蟠正色道:“她這一世積的功德,勝過別人十世修行。不需要任何人替她超度,我們夠不上。”乃抬步走了。法靜隨手拴了馬跟進去,蔣二郎也徑直跟了進去。


  三人前後腳進入堂屋,司徒暄見兩個和尚並一個男人皆神色肅然,不覺站了起來:“師父可是想明白了?”


  薛蟠乃合十行禮道:“請司徒施主務必得到孫小娥施主的屍身,不惜千金厚葬之。她救了你全家的性命,說不定最先救你的性命。”司徒暄大驚。薛蟠抬目凝視司徒暄,“施主要去取軍中糧草之處,想必皆在黃河邊上、居於山東河北兩省。”


  司徒暄半晌才說:“不錯。”


  “今年並非如邸報所言無災。黃河有澇,山東河北多處顆粒無收。災民皆靠幾個有良心的縣令偷偷開倉救濟。”薛蟠嘴角噙出一絲冷笑,“司徒施主可知你要去取什麽糧食?”


  司徒暄大驚:“你是說,我取不到糧?”


  “非也,你必能取到糧!”薛蟠閉了眼,“你要取的是軍糧!想要多少都能取到。莫忘了,邸報上說,今年無災。”


  司徒暄霎時呆立。良久,“撲通——砰!”他跌坐下去沒坐著椅子,直坐於地上;椅子卻被他碰翻倒了。


  孫溧此時方回過神來,失聲喊道:“怎麽可能!”茫然片刻搖頭道,“不可能!決計不可能!”


  賈璉尤不明所以,拉了薛蟠一把,低聲道:“和尚,怎麽回事?”沒人搭理他。偏此時屋中氣氛凝重,他不敢再問,遂東張西望。


  蔣二郎嗤道:“那位爺們還不明白?官府老爺們為著顏麵好看,沒上報朝廷有災。如今災民皆靠縣令私自散糧救濟活命。若軍中要取糧自然緊著軍中起。縣裏的糧食隻得那麽多,當作軍糧運走了百姓吃什麽?這大過年的還不定餓死多少,吃不飽的也不定凍死多少。真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賈璉實在還是個小白,怔了片刻忙說:“既如此,為何要去受災處取糧?去別處取豈不好?”


  薛蟠冷笑道:“所以說,災民暴動把司徒施主生吞活撕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司徒暄癱倒在地早已冷得五髒俱冰。他哪裏不知道下頭是什麽樣子?說不定三處縣令連災民都不會讓他看見一個,就硬著頭皮堆得滿滿的糧食讓他運走。災民以為死中求生,不想轉頭又是一個死,比最初就死還狠厲些。偏他老子打的委實是扯淡仗。河北山東離京城最近也最要緊。若因為這個害得三地災民餓死,端王的民心就算徹底失盡、不論如何也得不了江山了。等老頭子一死、四叔拿穩了兵權,自家上下便是三叔家的下場、連條狗都活不了。


  “且慢!”賈璉喊道,“孫小娥不是錦衣衛嗎?她都知道了,那為何……”他不敢說下去。


  薛蟠定定的道:“不知緣故。貧僧也懶得去猜緣故。錦衣衛捏在老聖人手裏,牢牢的。橫豎不論司徒施主還是他父親,還是他皇帝四叔,還是災民,還是文武百官,皆老聖人手中棋子。想怎麽玩就怎麽玩。”乃指著地下的司徒暄咬牙罵道,“草你家十八輩祖宗!”一語未了,滾下淚來。


  法靜雙手合十,大聲念起金剛經。


  良久,司徒暄眼中已亦淚如泉湧。“草他十八輩祖宗!”


  隔壁耳房,張子非早淌成淚人,亦攥緊了拳頭:“草你司徒家十八輩祖宗!”


  唯有小朱冷哼一聲:“我才不草司徒家那些糟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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