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五城兵馬司委實亂了套。弄月閣一個護院從鄭酥兒屋中偷了東西拿出去賣, 偏他既不認得字也不識貨, 不知道他賣的是錦衣衛的腰牌。這案子眨眼不知成了什麽。


  薛蟠端坐裘良外書房, 看了眾人一眼, 慢悠悠道:“端王有個姘頭盡人皆知, 乃花魁娘子。這花魁是個正六品的錦衣衛百戶,剛剛死了。死在端王去遼東打仗、端王之子回京押運糧草的前日早晨。”


  司徒暄黑著臉道:“我是昨日回的京。”


  “那就是死在端王之子回京的當日早晨。最大嫌犯乃一個從七品錦衣衛小旗,花魁的貼身小丫頭。她還是花魁的第一遺產繼承人。嫌犯說花魁死於某京師著名賊寇之手, 賊寇為花魁的另一個姘頭。花魁身家巨富,死前將財物悉數存入錢莊,並約了位家世不俗、與自己同姓的朋友相見。朋友被賊寇誣陷為殺花魁的凶手、行凶原因是爭風吃醋。旁人皆以為這朋友乃花魁最相好的那個姘頭。然而——丫鬟兼錦衣衛小旗知道並非如此。故此朋友不會有什麽大礙。”


  司徒暄嗤道:“此案最終想必就是栽到賊寇頭上不了了之。”


  “阿彌陀佛。眾生皆苦。司徒施主,仁慈一點吧。”薛蟠合十垂目道,“裘大人這會子隻怕頭疼腳疼渾身都疼。”


  裘良苦笑道:“下官真真太陽穴疼的緊。”錦衣衛的事兒五城兵馬司本該遠遠避開, 這回摻合太多了。


  薛蟠道:“錦衣衛過不了多久就該來要人了。”


  話音剛落,忽聽傳點,人報:“錦衣衛李千戶來拜。”


  司徒暄拍案冷笑。“小和尚,你猜掐死鄭酥兒之人究竟是不是蔣二郎。”


  “貧僧愚鈍,不得而知。”


  “或是你猜蔣二郎是不是錦衣衛。”


  “貧僧愈發愚鈍, 愈發不得而知。”


  “咣當!”司徒暄站起來一腳踹翻椅子,拂袖而去。


  最後一個司徒暄的隨從才剛走出門口,薛蟠急喊:“裘大人,麻煩大了!”門口那身影便頓了頓。


  裘良此時頭大如鬥, 忙問:“何事?”


  “這位三爺怕是得去什麽老樊酒肆福臨居四處放消息, 說蔣二郎是翅子窯鷹爪孫。蔣二郎在綠林要混不下去了。”薛蟠道, “他若當真隻是個賊寇也罷了, 官府還能撿個便宜。”


  裘良兩眼一黑。綠林自有綠林的規矩,朝廷安插個人不容易。倒是那文吏思忖片刻道:“大人,依小吏看,蔣二郎不會是錦衣衛。京中賊寇那麽多,那清清何苦把自己人抖出去?”


  薛蟠苦笑道:“清清隻是個剛入門的小旗,未必認得幾個自己人。咱們是不是快點想辦法通知蔣二郎、不論他是官是賊都先護一護再說?”眾人麵麵相覷。專管緝盜抓賊的五城兵馬司護著綠林大盜,怎麽這麽不對呢?

  一時錦衣衛李千戶進來,對裘良倒是頗為有禮。隻說自家衙門出了紕漏、給裘大人添麻煩雲雲。別的不問,隻帶走王四丫。裘良趕忙恭恭敬敬把人交出。那王四丫雖受了刑,見上官來接她,登時張狂起來,拿眼睛橫著裘良並一眾捕快衙役。


  裘良走近李千戶跟前悄然問道:“那位琉璃燕子蔣二郎?”


  李千戶還沒說話,王四丫先傲然道:“鄭姑娘真是他掐死的。愛信不信。”


  李千戶喝到:“閉嘴!”王四丫扭過頭去。李千戶拱手道,“那人不與我們相幹。大人隻管捉拿歸案。”裘良鬆了口氣。


  此案算是整個歸錦衣衛接管、再不與五城兵馬司相幹了。裘良親送他們出了衙門。


  回到書房,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賈璉道:“此事從頭到尾不與裘大人相幹。錦衣衛自己倒黴、做事不謹慎,也怪不得旁人頭上。”裘良長歎一聲,依然愁眉不展。


  孫溧已是半點幹息也無,遂與賈璉等人一道告辭。那兩大包袱手爐腳爐,孫溧留了一隻精致可愛的帶回客棧自己使;其餘還給賈璉。貂鼠皮氅衣他穿著挺合身,幹脆穿走了。


  是夜三更,梨香院外有人投石問路。薛蟠推門而出立在階前朗聲道:“合字並肩道個萬兒。貧僧有白幹兩壺,海海的迷字,敢來飲乎?”


  便聽牆頭有人笑道:“有何不敢?”乃翻身躍入院中。見此人身高八尺,細腰紮背。年紀三十出頭,白淨麵龐。穿一身月白色緞袍,襯在明月之下十分亮眼,怎麽看怎麽欠揍。


  薛蟠哼道:“施主是誠心穿了這麽一身顏色來的?”


  那人道:“非也,湊巧而已。”


  “貧僧金陵和尚不明。”


  “在下京城大盜蔣二郎。”


  薛蟠拱手:“果然是琉璃燕子,久聞大名。”乃撩起門簾,“請裏麵坐。”


  蔣二郎大步進門,坐在堂前吃了一盞酒,讚道:“好酒。”


  薛蟠微笑道:“你就不怕貧僧下了迷藥?”


  蔣二郎亦微笑道:“我一聞便知道此酒幹淨。”


  薛蟠親替他斟了一盞,二人同飲而盡。薛蟠乃道:“貧僧猜,今兒蔣施主大概被人鬧得挺頭疼的,會來尋貧僧打探究竟。不過貧僧得先問蔣施主一聲,鄭酥兒可是你殺的。”


  蔣二郎長歎一聲,苦笑道:“不知從何說起。”


  薛蟠正色道:“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今此事看著像是錦衣衛與端王相爭,其間也許還夾著錦衣衛內鬥甚至更上一層的爭執。貧僧和蔣施主皆無端卷入。若能弄明白些,好歹便宜自保。”


  蔣二郎點點頭,再吃一盞酒便開了口。


  他委實是鄭酥兒的相好,且極愛她。蔣二郎雖散漫,獨給了鄭酥兒聯絡法子。那晚上收到傳信,說是鄭酥兒約他明日一早相會,有要緊事商議。既約一早,必是晚上沒有客人。他知道鄭酥兒平素約莫卯時四刻前後起床,便趕在那個點兒過去。他進門時不曾驚動弄月閣的人,悄然而入。


  不想才到樓梯拐角處,清清麵色慌張衝出來,生生拽他到樓下一小屋陪笑道:“其實姑娘沒什麽事。蔣爺吃酒吃酒。”乃倒了一杯酒給他。


  蔣二郎心下納罕,吃了酒問道:“怎麽回事?”清清又生生勸了他兩杯酒,方支支吾吾半日說喊錯人了,姑娘請的不是他,讓他快走。


  蔣二郎妒火中燒衝入屋中。鄭酥兒房門未鎖,人竟已梳妝打扮好了。聽見響動站了起來,愕然問道:“怎麽是你?”乃推他,“快走快走。”蔣二郎豈能就這麽走了?便摟住鄭酥兒狎昵。鄭酥兒急道:“若是早些晚些都隨你,今兒真真不成,我約了人立時就來。”


  蔣二郎遂當真惱了,冷笑道:“既約錯了人,就推脫不得。”乃強拉她去炕上。


  鄭酥兒不知何故死活非不肯依。換做平日蔣二郎早甩袖子走了,偏那天竟不肯鬆手。鄭酥兒實在掙紮得狠厲,蔣二郎邪火上頭,竟掐住了她的脖子……待回過神來,鄭酥兒已沒了氣息。才剛坐下喘了口氣,便聽見樓下有人說話。乃是龜公打著哈欠道:“原來是孫家大爺,來找鄭姑娘吧。你自上去便好。”後頭的事眾人都知道了。


  薛蟠聽罷立時道:“那酒不對吧。”


  蔣二郎搖頭道:“那酒是好酒。我吃了多少年酒了,但凡有半點不妥我必嚐的出來。我也不知當時怎麽了,中邪似的。”


  薛蟠瞧了他一眼:“你知道王四丫是誰麽?”


  “一個錦衣衛小旗。”


  “嗯。這個錦衣衛小旗王四丫是誰。”


  “這我哪兒知道。”


  “孫小娥呢?”


  “不知。”蔣二郎道,“隻聽說有個弄月閣的蠢貨偷了客人一隻匣子,將匣子摔碎找到夾層裏頭藏的兩塊錦衣衛腰牌,名字便是這二位。他以為是寶物,拿出去賣。而後不知何人四處放話說我是翅子窯的鷹爪孫,跟那兩人是一夥的。”


  薛蟠悠悠的道:“孫小娥乃鄭酥兒的真名,王四丫便是清清。”蔣二郎霎時呆若木雞。等了會子,薛蟠接著說,“貧僧也想過,你殺鄭酥兒是不是錦衣衛內部清理門戶。”


  蔣二郎立時道:“我不是錦衣衛。”


  “貧僧也覺得你不是。”薛蟠道,“你若是,真的沒有必要將身份瞞著清清。則清清隨便扯個鄭酥兒別的客人便可,不用將你這個好好隱藏在綠林的同僚暴露出來。可以肯定,清清給你的酒裏下了讓人亢奮失智的藥。”


  蔣二郎遲疑道:“我行走江湖二十多年,從不曾見過這等藥。”


  薛蟠淡然道:“你行走江湖二十多年,隻見識過江湖中的藥,何嚐見識過錦衣衛的藥?太醫、禦醫和江湖郎中,哪個更強些?須知,醫藥本一家。最好的藥在太醫院,最好的迷藥在錦衣衛。你們江湖上那些都是人家玩剩下的。”


  蔣二郎啞然。半晌才道:“如此說來,我是被清清耍了?”


  “眼下還不清楚是被清清耍了還是被錦衣衛耍了。”薛蟠皺眉道,“因為不知道孫小娥約見孫溧想商議什麽事。不過孫溧不是孫小娥相好,你的醋白吃了。”


  蔣二郎身子微顫幾下,舉起盞子一飲而盡,忽然滾下淚來。


  薛蟠看著蔣二郎肅然道:“貧僧想問二郎一個很感性的問題。你與她好了這麽些日子,你覺得,鄭酥兒是個好人嗎?且不論她的職業,也不論她是否貪財、是否狡詐、是否薄情。你覺得她是個善良的女子嗎?”


  蔣二郎點頭,哽咽道:“是。酥兒雖身在風塵,竟是個好女人。”


  薛蟠長吐了口氣,喃喃道:“貧僧也覺得是。”把二十萬白銀家當悉數留給毫無血緣關係的小丫頭,這女子怎麽看都覺得不像惡人。再有,依著青樓的習慣,清清這名字應當是鄭酥兒取的,寄托了她自己的願望。“貧僧也隻是無端不想一個好人死得不明不白。”


  蔣二郎拭淚道:“師父,這是怎麽回事?”


  薛蟠搖頭道:“毫無頭緒。貧僧得細想想。”抬頭見蔣二郎眼中閃過幾道光,薛蟠熟悉的很,早兩年小朱眼中常有。忙說,“貧僧知道蔣施主聰明,也知道蔣施主有本事。但若想憑一己之力對抗錦衣衛,蔣施主隻能是送死。此事牽扯之大遠超蔣施主想象。”


  蔣二郎道:“我能拿錦衣衛如何?師父不必多心。”眼中依然是那神色。


  薛蟠既對付過小朱,也少不得能對付他。乃道:“你被人當槍使還殺了情人,定然咽不下這口氣。隻是你若行事不成白白死了——貧僧不過是個偶然起意想抱打不平、過了年就要離京的外地和尚,定然不會執意替你們報仇的。到時候你們倆可就都白死了。清清和下令殺死鄭酥兒之人說不定升官發財也未可知。你行走綠林這麽多年,各種惡事慘事都經過見過,想來不會相信什麽陰司報應吧。”


  蔣二郎聞言呆了半日,抱拳道:“若依著師父,該當如何。”


  “這會子貧僧還不知道。”薛蟠道,“不過有那麽兩三個人,一個是鄭酥兒的朋友孫溧,一個是端王的兒子司徒暄,都會繼續暗查此事。若能加上蔣施主,貧僧做個信息樞紐,說不定能查出端倪來。”


  “好。”蔣二郎道,“既如此,我自去查訪。”


  “阿彌陀佛。還望蔣施主不要貿然行動。”


  蔣二郎道:“師父若有事尋我,可去盤螺巷東頭瘸子餅鋪留話。”薛蟠點頭。蔣二郎遂越牆離去。


  張子非等人乃從屋中出來,圍著方桌坐下。薛蟠想了想道:“貧僧暫時是這麽猜的,大家可以補充糾正。朝廷或錦衣衛可能有什麽舉動,會把端王坑得比較慘甚至慘烈。鄭酥兒得知後於心不忍,想借孫溧的口傳信給司徒暄。然後以此為功績,托司徒暄將她自己從弄月閣贖出來,甚至帶去遼東。然後她再想辦法脫身、通過招商錢莊取得自己的財產。依著清清之年齡閱曆本事和地位,貧僧以為她不可能單獨策劃殺死鄭酥兒。但她對孫溧有傾慕之情。察覺鄭酥兒的心意後,清清可能舉報了給上官。於是鄭酥兒被清理門戶。”


  張子非道:“可王清清是鄭酥兒的唯一遺產繼承人,可知鄭酥兒極信她。”


  薛蟠冷笑道:“那是因為鄭酥兒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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