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裘良等人到招商錢莊查看鄭酥兒生前存下的財物, 個個驚訝:單銀票便有十六萬七千四百兩。六樣古董價值不菲,總價少說二十萬兩。第一遺產繼承人王清清登時成了第一犯案嫌疑人。遂立時回到弄月閣。


  老鴇子忙打發人喊清清過來。清清立在門口悄然覷了屋中眾人一眼。待看見孫溧錦衣大氅坐在當中,霎時驚喜轉瞬平息,翩然行禮。裘良咳嗽兩聲。那文吏出來讓她細述自己前日晚上至昨日早晨都在何處做何事、可有人作證。清清察覺自己被當作了嫌犯, 眼中明晃晃閃過驚懼,又轉瞬化作底氣十足,嘴角竟噙了一絲笑意。


  薛蟠既知道裘良與文吏皆審問高手, 便想著無須大夥兒全都留在此處耗著。乃移步出門, 讓一個小丫頭領自己去清清的屋子。


  屋子就在鄭酥兒的旁邊, 卻連三成大小也無。屋中陳設極簡, 不過窄炕、桌椅、矮櫃、梳妝台罷了。薛蟠略看幾眼,忽見一物有些突兀。清清那個一尺見方小得可憐的梳妝台上,竟擱著一隻石雕羅漢。此物若擱在隔壁的多寶格上倒是顯得略小,放在此處便頗為不便。且與隔壁那佛像差不多大。


  因身邊還跟著弄月閣的人, 薛蟠又不知此樓深淺,遂假意將屋中每處皆細看,慢慢才看到羅漢像。薛蟠在少林寺時曾跟師叔學了一陣子石雕。雖沒有當雕刻師傅的本事, 雕工還能看出些門道。顯見與隔壁的佛像乃一人所製。且他昨日便已看出,隔壁那佛像腹有機關, 是可以打開的。當時裘良、老鴇子皆在身邊, 薛蟠不想暴露太多技能, 便沒吭聲。本欲煩請張子非晚上來一趟, 偏昨晚已十分辛苦她了, 遂沒好意思。乃將石雕羅漢放回拜了拜, 再看別處。一圈下來沒有別的異樣,他便向引路的小丫鬟合十道謝。


  回到審問處,見裘良竟氣樂了。“這些話你自己信麽?”再看清清已跪在屋中,老鴇子也嚇得臉兒白生生的。


  薛蟠悄悄溜進去拉了一把賈璉,低聲問道:“如何?”


  賈璉亦低聲道:“我今兒可算長見識了。這丫頭小小年紀好刁滑的嘴。裘大哥問得她連個縫兒都找不出來,她愣是有法子搪塞。扯謊已是顯見扯得不著邊際了。”


  “你這是佩服她還是佩服裘大人。”


  賈璉道:“都佩服。我看裘大哥分明是想逗她玩兒,看她還能扯出什麽來。”他瞥了薛蟠一眼,“臉皮之硬與你不相上下。”


  薛蟠嘴角抽了抽:“貧僧是臉皮厚不是硬謝謝。”


  乃抬目去看清清。她竟眼角一挑,扭了扭脖子:“橫豎我說的都是實話,大人不信我也沒法子。”


  文吏道:“鄭酥兒半夜新來了客人,你連高矮胖瘦都沒看清楚,當我們大人是傻子?”


  “不是說了我睡得迷瞪麽?你沒睡迷瞪過?”


  薛蟠一拍大腿,心知此女定然有後台,且後台身份頗高。想來怕是等不得回去找張子非了。乃拉了個捕快耳語:“兄弟,幫個忙,咱們倆一起去出恭。”


  那捕快是個機靈的,忙說:“哎呀我有點肚子疼。他們茅房在哪兒?”


  薛蟠趕在弄月閣的人之前說:“貧僧領你去,貧僧認得。”


  二人便大搖大擺出去。到了茅房,薛蟠跟捕快借身上的衣帽。捕快爽利換給他。薛蟠側耳聽茅房外無人,便貼上胡子溜了出去。這兩日官差來得多且四處查看,沒人攔阻他。薛蟠正大光明進了鄭酥兒的屋子,命弄月閣的人守在外頭,自己直奔多寶格上的小佛像。


  此類機關不算複雜,本是尋常石匠常替客人雕的。薛蟠將佛像倒置輕鬆旋開蓮花台,腹中果然是空的,一眼可見裏頭有個東西。乃小心取出。這會子時近中午,日光明亮。清晰可見那東西是個銅牌,雕了兩條魚。翻過來,另一麵有八個字:錦衣衛百戶孫小娥。


  阿彌陀佛!正六品,跟裘良平起平坐。


  難怪清清敢在大老爺跟前趾高氣昂。


  將此牌放了回去,薛蟠出門又到隔壁清清的屋子轉悠。亦旋開羅漢腳下的祥雲,倒出另一麵銅牌。錦衣衛小旗王四丫。合著這孩子還是最新的新丁。


  薛蟠趕忙回到茅廁,與那位捕快兄弟將衣服換回來,二人一同回去。


  不一會子便見裘良沒了閑心。“你不招,自有法子讓你招。本官且看看你有多硬的嘴。”乃喝令,“帶回去!”又命老鴇子也一道去,說不得回頭有話問她。


  老鴇子在旁嬌聲喊道:“不與奴家相幹……奴家什麽也不知道……”兩個捕頭上前抓住清清便捆。清清倒傲氣的很,蔑然送了裘良一個大白眼。


  回到五城兵馬司衙門,隻見門口拴著十幾匹高頭大馬。門子急忙迎上來向裘良嘀咕了幾句。裘良神色一變,向身後眾人道:“來了貴人。”乃快步而入。


  進了大堂,隻見一人端坐吃茶,赫然竟是這會子應當在遼東的假衛若蘭。裘良搶先上前彎腰行禮,孫溧緊跟著。“參見三爺。”賈璉不明所以,也跟在後頭行禮。


  薛蟠合十垂目道:“衛施主你還真是陰魂不散。貧僧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


  假衛若蘭微笑道:“我本姓司徒,單名一個暄字。”


  薛蟠歎氣:“猜到了。難得糊塗不好麽?何苦說出來。”


  司徒暄也歎道:“已沒法子糊塗了。”他指了指階前跪著的老鴇子與清清。“鄭酥兒是我老子的姘頭,盡人皆知、皆裝不知。”薛蟠倒吸了口冷氣。再看看神色大變的孫溧,心中已轉過數十個念頭。


  原來司徒暄是回來押運糧草的。才剛進城門便聽說他老子的相好死了,特趕來打探。眾人先轉入書房,裘良細說經過。薛蟠看著這兩位一本正經的臉和旁邊賈璉孫溧那兩張誠惶誠恐的臉,無端就想惹事。遂悄然下堂,閃到隔壁耳房寫了封信。又招賈璉的心腹昭兒過來,讓他幫忙送去梨香院交給張子非。昭兒接信而去。回到書房,裘良還沒說完。


  既然三爺來了,整個五城兵馬司皆不可再憊懶拖遝。胡亂扒拉了幾口午飯,裘良親自領著幾個心腹將各色刑具擺了一地。為著不礙司徒暄的眼,審問在隔壁。裘良居中,客座上司徒暄薛蟠賈璉孫溧依序而坐。薛蟠並非官身也沒有功名、本當居末,司徒暄直拉了他坐在自己下首。


  清清麵上可算焦急了幾分。薛蟠誦了聲佛,先道:“王施主,貧僧已明白了。你小小年紀不識輕重,以為人家給你幾個錢就會罩著你,以為雇主的分量就是自己的分量。殊不知你便是人家隨時可丟的小螻蟻。”清清神色大變。


  司徒暄問道:“師父,有人籠絡她?”


  薛蟠道:“不然她露餡都露成這樣了半分不怕?還不是指望有人從天而降護著她?貧僧方才去了她的屋子,錢匣子可不輕,還新換了一個大的。”


  裘良喝道:“上刑!”兩個虎狼般的衙役上來拖了清清出去。不一會子,隔壁傳來鬼哭狼嚎。


  看她方才那了不得的模樣,滿座眾人都以為少說也得折騰半日才能有結果;誰知頭一輪才剛開始她便撐不住了。薛蟠皺眉。要麽這位錦衣衛小旗根本沒來得及培訓,要麽她已想出了一套詞兒足夠搪塞住裘良。


  清清遂被拖進來招供。說是當晚送走馬三爺,鄭酥兒在窗外掛出信號,讓自己另一個相好、姓蔣的綠林大盜去陪她。這蔣爺素來皆是鄭酥兒的客人走得早便招來、因身份不便天亮前便走。不曾想那天他一直不肯走,徑直與孫溧撞上了。當時閣中寂靜,孫溧在下頭與龜公說話,蔣爺那做賊的耳朵聽得清清楚楚。鄭酥兒方才數次攆他,他以為是因為約了此人相會的緣故,妒火中燒掐死鄭酥兒。


  裘良問道:“若如此,本不與你相幹,你為何不招?”


  清清低聲道:“我怕蔣爺給我的錢……我知道他是賊。我隻想著孫公子乃無辜受過。”說著抬頭望了孫溧一眼。在座眾人除去薛蟠這個開花樓的和尚,其餘皆風月場上的高手,都看得出清清在勾搭孫溧,一齊朝孫溧投去戲謔之色。


  薛蟠道:“不對吧。貧僧方才已點出你屋中的錢匣子,可知那些銀子你橫豎保不住了。怎麽竟還要等到上刑才肯說?”


  清清懦懦道:“我……那會子沒想這許多。”


  文吏在旁道:“大人,小吏想起來,那假馬三爺的畫像頗像綽號琉璃燕子的蔣二郎。在綠林之中竟也頗為風流。”


  薛蟠看了看清清:“你還是沒說實話。”


  清清喊道:“我說的真的是實話。”


  薛蟠誦佛道:“貧僧勸你……清清可是你真名?”


  清清一愣:“不是,我真名叫四丫。”


  薛蟠扭頭問裘良:“應該不會有另一個王清清吧。她不用真名能拿到錢麽?”


  裘良道:“師父多想了,顯見就是這個。若她不與鄭酥兒之死相幹,拿到錢沒問題。”


  薛蟠思忖道:“看來得先找到蔣二郎,問清楚他為何不像往常一樣趁天黑溜走。既是有名的綠林人物,大約頗不好抓。裘大人,可否貼出告示給蔣施主,說可以不抓他、但煩勞他來幫忙破鄭施主這個案子?”


  裘良立時道:“不成。蔣二郎身上多的是案子。”


  “那借……”薛蟠看看裘良又看看司徒暄,“借司徒施主的人手去綠林人常聚處給他傳話,煩勞他悄悄來見貧僧,行麽?”


  裘良臉色有些尷尬,低聲道:“你就不能偷偷跟他商議?說與本官聽作甚?”


  司徒暄哈哈大笑:“可。我幫你一手。”


  “阿彌陀佛,司徒施主乃幫了自己。”


  裘良看了眼文吏。文吏走到司徒暄身後悄聲道:“京城綠林人最常去的酒肆有七處。城西朝天宮後門貓兒眼胡同的老樊酒肆,長帽街的福臨居……”


  待他說罷,薛蟠道:“貧僧住在榮國府梨香院,有獨立門戶通向府外後街,極好找。”司徒暄含笑點頭,示意身後的小太監。小太監出門離去。


  賈璉問道:“賢弟,你怎麽知道她沒說真話?”


  薛蟠道:“鄭酥兒把私產全都存完後不足七日,傳信托同姓的孫溧大早上去找她說有要緊事,然後就死了。這麽簡單的死於爭風吃醋你信麽?再說,貧僧相信依著鄭花魁的本事,不論如何能將身負許多案子的蔣二郎早早忽悠走。或是她壓根不會叫蔣二郎過去。”


  裘良道:“其實湊巧之事也不少。”


  薛蟠道:“再加上鄭酥兒的第一遺產繼承人就是王清清。還有……”他瞥了眼孫溧。孫溧神色微窘。薛蟠向裘良道,“鄭酥兒一死,蔣二郎想必也挺緊張的。貧僧這就回去等他。”裘良點頭。薛蟠站起身朝眾人合十行禮,飄然回府。


  進了梨香院大門,正趕上張子非剛剛回來。薛蟠心中一顆石頭落地。今兒好幾撥人同時行動,就看誰動作快,磨嘰的隻能等著被坑。


  歇午覺起來吃了半盞茶,薛蟠正琢磨著怎麽還沒有動靜呢,便聽見外人有人喊“昭兒哥哥來了!”隻見昭兒滿頭大汗跑了進來,急慌慌的說:“不明師父,快快快回五城兵馬司去!亂子大了!我們爺和孫大爺都懵了!”


  薛蟠心裏早樂開了花,明麵上還一愣:“怎麽了?”


  昭兒竭力哭喪著臉,偏隻差沒把幸災樂禍四個字寫在腦門上。“哎呦讓奴才怎麽說……奴才再沒眼力價兒也沒到那份上。裘大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奴才算知道什麽叫五雷轟頂了。”


  “到底怎麽回事!”


  “弄月閣的一個沒見過世麵的護院,昨晚上賭博輸得狠了,趁人不備摸到鄭酥兒屋子裏偷了個小匣子。夾層裏有兩個東西,他以為是什麽寶貝,揣著上街麵上買去。哎呦呦奴才沒法說那是什麽,橫豎如今滿大街都知道了。”昭兒說得眉飛色舞,“那個三爺聽見報信,臉兒比鍋底還黑了三分,渾身發冷氣。奴才立在他身旁都凍得慌。整個五城兵馬司都亂套啦~~”


  薛蟠忍不住斜睨了張子非一眼:您老哪來的神通,找到那麽個可愛的護院。張子非得意洋洋挑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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